沈泽棠语气淡淡地:“王妃应知本官的禀性,求人一事还报一情足矣,实也惧节外生枝添烦恼。”
庆王妃神情似嗔非嗔,似怒非怒,暗自把牙紧咬,这个老狐狸……
“沈阁老不妨先说来听听。”她勉力道。
沈泽棠倒也爽落,他沉声回话:“新帝削藩已是势不可挡,周王、岷王、襄王圈禁的圈禁、贬民的贬民、自焚的自焚,三王的家财及建立的军队尽数由朝廷收编,现还余云南的昊王、山东的齐王及此处的庆王。齐王逞凶斗狠,性情残暴,虽擅于抵抗外族侵犯,却不得民心,将其收治在所难免。昊王在云南拥兵十万,其机智善谋,性情宽厚,整治一方颇有建树,深得百姓爱戴,新帝最是忌惮他,至于庆王……”
庆王妃盯看着庆王弹起琵琶同乐者玩闹,喃喃低语:“他不过是个傻儿,只知吃喝玩乐,若事生非,哪有什么狼子野心,也不懂江山社稷,他的军队更不及其他藩王的三之一,新帝又有何理由要来为难于他?”
沈泽棠摇头:“庆王不足惧,足惧的是庆王妃您,您生于前朝翰墨诗书之族,不得已入宫为婢,因胆识谋略过人而得先皇赏识,并赐婚厚嫁与庆王,您暗助五皇子夺帝以为无人知晓么,本官能知,新帝更是心如明镜,他性多猜忌且心胸狭隘,并无容人气度。”
庆王妃面色渐趋苍白:“若是我死了,新帝可会放过庆王一马?”
“不会。”沈泽棠答的坦白:“诸多藩王里属庆王钱财最多,洛阳膏腴之壤,富饶之地,南商北客泱泱聚集,若是新帝要与昊王生起战事,势必要国库充盈,兵粮马足。问你伸手讨要,总不比自己库中拿来的方便。”
管事端来一盘浓油赤酱的西湖醋鱼,陪笑说:“这是南边新到的厨子烧制,用的是西湖草鱼,鱼长不过尺,重不逾半斤,以酱、糖、醋、酒喷之,味鲜嫩酸甜……”
他话还未说完,即被庆王妃蹙眉打断,此时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鱼,挥手让他端去给九儿姑娘,再看向沈泽棠:“沈阁老定有妙法解庆王此时危难,还劳详细说来听之。”
沈泽棠微笑不语,庆王妃看他半晌,叹气道:“你说的无错,梦清我是有心无力,只得辜负沈夫人了。”
……
天色渐黑,屋内烛火橙黄,时有蛾子扑簇灰翅,撞得窗纸“咚”的一声响,趴在沁凉竹榻上看书的舜钰,便会抬起头朝外看一眼,侍卫几个在院里嘀咕说话,沈二爷还未回来。
沈容端了盘切好的西瓜过来,红红的瓤黑黑的子,因被井水湃过,咬一口,暑气便解去一半。
她才吃半块,忽觉小腹胀胀的疼,拿手按抚会儿,隐隐腿间似有什么流了出来,暗算下日子,原来是葵水如期而至。
躲到床内放下锦帐,待整理完毕,再偷偷打了水,把弄脏的绢裙里裤洗干净,这番忙活下来,浑身没了一丝气力。
沈泽棠恰掀起湘帘走进来,见舜钰蜷窝在矮榻,阖着眸子似睡着般,轻步取过簿褥替她盖上,却不曾想舜钰倏的睁开了眼。
“吵醒了?”沈泽棠笑着问。
舜钰摇着头慢慢坐起,指着桌案道:“那西瓜从井水里捞起没会儿,又甜又凉,二爷吃几块罢。”
沈泽棠颌首坐在椅上,见盘里西瓜并未怎么动过,仅有一块吃了半边,他拣起咬了口,果真又甜又凉,看了舜钰一眼,这馋丫头,怎会有放着满盘西瓜不吃的理。
听得她问:“庆王爷没等到人,回来可有发脾气么?”
沈泽棠笑道:“没生你的气,只是在巷里等时,被蚊虫咬了满脸的包……他生蚊虫的气。”
舜钰才弯起唇,一股热流汩汩溢出,她笑不出来了。
沈泽棠又看了看她:“给你荷花香粉的那人,是庆王府的坐上宾,他名唤田玉,是个游走在倭国的大商客。”
第叁捌伍章 揉情意
“田玉……”舜钰忽然想起:“秦砚宏就是随了他去倭国做买卖,至今音信全无,若能再遇,我定要好生问问他。”
沈泽棠边就着她的残水盥洗手面,边道:“可是因个药局的姑娘而入狱的那位,秦砚昭是他兄长?”
舜钰点头:“当时沈二爷也帮了忙的,不过你让沈指挥使传的那话儿可真臊人脸面……不中听。”
“他说了什么?”沈泽棠拿棉巾慢慢擦手,见她半倚枕靠着,手搭在腹间,脸儿微白,有气无力的模样。
舜钰开始揭发:“他说呀,二爷与秦院使相交素来寡淡,不知何故还要一再打扰,此事帮了也罢,下趟另请高明。”
沈泽棠听得笑了:“我可没让他如此说。”
没让他如此说……舜钰撇撇嘴儿,沈二爷开始耍赖了。
恰沈容来禀事,沈泽棠随他去帘子外聊谈了会,复又踱进来,随意从书架上抽本《晏子春秋》,挨着舜钰嫩白的足儿在竹榻边坐了,借着灯翻开一页。
舜钰把脚缩了缩,觑眼看着他侧边颜骨,沈二爷或许年长的缘故,世人只被他或温文儒雅、或不怒而威的气势所吸引,反倒忽略了他的相貌,其实他五官十分端正,峻眉凤眸,眼尾微翘起,鼻梁挺直,薄唇轻抿着,让人看不够。
他年轻时又是怎生的相貌呢,在船上时二爷提起过,他少年举人因太出众,走于街市常被妇人以甜果投之,想他抓起衣摆,兜着桃梨杏枣的场景,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沈二爷忽朝她看来,舜钰的笑意未来得及收回,被逮个正着,有些别扭的清咳嗓子瞥向窗外,疏星落画檐,闲光惹流萤。
顿觉脚丫儿被只大手有力握住,惊得瞪圆眼看他,本能地想踢蹬开,却感觉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顺着足底由上至下、或由左至右顺筋脉按摩,不轻亦不重,力度正是恰好。
舜钰便觉一股子热气自脚心凝聚,又朝四肢百骸渐趋涌动而去,小腹似乎也不那么痛了,浑身懒软无力,舒服得眼儿都不想睁开。悄悄把另只脚丫儿搁他膝上,等着临幸。
沈泽棠目光愈发柔和,还在翻着书页认真的看,有晚风从窗缝里透进来,橙黄灯火轻轻晃动,劈啪炸了朵花儿,屋内很静谧,他的心在这个有舜钰陪伴的漫漫夏夜,亦平和且惬意。
舜钰又何尝不是呢!她好似又回到田府,正染了疾躺在榻上,也是这样的夏晚,几个姐姐围在桌前做针黹,怕吵着她压低声互相看着花样儿,大哥坐的远些捧本医书在看。
忽听簇簇帘子响动,着绛红官袍的父亲走进来,哥哥姐姐们忙起身相迎着他近榻前来,她便觉父亲带茧子略糙的手掌贴上了额:“怎样了?”语气很关切。
听得娘亲道:“大夫说,把这碗药汤吃下,再睡一宿,明九儿就又能上窜下跳了。”
“噗哧”是五姐姐的笑声,舜钰半张眸瞳,大哥姐姐、父亲和娘亲都看着她笑。
药汤袅袅冒着烟气儿,朦胧了他们的笑颜。
“凤九。”有人唤她,鼻息间真闻到股子苦味。
舜钰疑惑的睁眼时,腰间有只手将她抻坐起,沈二爷另只手端碗褐色的汤水,凑她的唇边。
或许梦境太过真实,她竟问都不问,就乖顺的小口小口喝了,是红糖水,很甜。
沈二爷把碗搁在桌上,端了茶给她漱口,又凑近耳边问她要睡了么,舜钰嗯了一声,便被轻柔地打横抱起,再后放到了床上,腰间搭条褥子,垂下锦帐。
舜钰眼前一黯,烛火熄灭,满室黑沉,沈二爷清隽高大的背影,似乎在窗前站了站,再看时已经不见了。
……
翌日,沈二爷坐在花厅里悠闲地吃早膳,招徐泾至跟前来,低声嘱咐他:“你书封密函,只写四字,庆王妃允。命可靠驿使快马加鞭送入昊王府去。”
徐泾吃了一惊:“庆王妃真得允了?”
“由不得她不允。”沈二爷淡道:“就凭她暗助五皇子夺帝,依皇帝的脾性岂能放过她,只不过早晚而已,若能与昊王联手结盟,倒还有死里逃生的机会。庆王妃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蠢事。”
“昊王信里提及眼前困境,一是粮马不足、二是武器不精、三是兵士不勇,二爷说这三条庆王妃皆可办到,属下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沈二爷看着梁上挂在笼里鸣啼的黄莺鸟,忽而问他:“你可听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
看徐泾颌首,他接着说:“庆王府别的没有,就是钱财多。粮马不足用钱买就是;武器不精,他们与商客田玉交好,田玉在南洋倭国穿梭,能从佛郎机(注:葡萄牙)弄来最精劲的火铳,光火铳还不行,更需锻造大量的兵器。”
“锻造兵器声势浩大,云南已有皇帝的眼线埋伏,昊王不得轻举妄动,这该如何是好?”徐泾蹙眉问。
沈二爷道:“唯今最佳地宜,是南京城的青龙山。”
“青龙山?”徐泾变了脸色:“那不是‘鹰天盟’种人蛊的去处?”
“说来倒是个绝佳的去处,因被官府封山,百姓不敢踏足,现被荒弃废置,唐同章犯贪墨之罪,为求苟生愿为我用,他暗地招蓦若干铁匠,许以重金入山打造兵器,即便丁丁当当声不绝,在那深山旷谷也不会被外人所知……至于兵士不勇,可从齐王那里夺人。”
徐泾断然不信:“齐王性情暴戾,为人好斗,听闻皇帝已派朝臣去他那处说和,只收编他的军队,其它不予以为难,齐王并未有反抗之意,如此怎能从他那处夺人?”
沈二爷反倒笑了:“齐王手下的‘威武四卫’乃四支军队,精通谋略,骁勇善战,以一敌百,与蛮夷外族征战中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皇帝视为心腹大患,必然要收归朝廷所用。可这‘威武四卫‘的四个统领,倒底愿不愿受朝廷管束,还实难解。庆王妃会以重金相助,我再挑几能言善辩术士前去说服,若能将他们招来统率兵士……”
他顿了顿,慢慢道:“这天下真难说会是谁的了。”
第叁捌陆章 查陈案
洛阳知府程灏早早等在府衙门前,他正值不惑之年,为官十数载,如沈泽棠这般位高权重之臣,往往只得遥看,从未敢多想能近身接迎。
一道清晨的卷地风吹得衣袂翩翩,他抬手将官袍的衣襟紧了紧,忽听脚步声纷沓而来,四五衙吏跑到跟前,气喘吁吁道“来了,来了。”他面容凝肃不语,同知、知州忙命一众衙吏各按方向而立。
知府朱门大开,官爷整齐候命,路过百姓见此阵仗都急忙避走,愈发显得静悄悄的,忽见有大轿鸣锣张伞由远渐近,围跟数名着神机营服的带刀侍卫。
至门前落轿,程灏领官吏跪迎见礼,屏息不敢抬头,只听簇簇打起轿帘声,余光暗瞟到绯红官袍下摆,一双粉底皂靴踏地,随后又从轿内探出一双足来,清水袜儿穿鹦哥绿锦面蓝口鞋子。
乘轿的怎有两人?纵是犹生疑窦,亦压在心底不敢显露。
待礼毕起身,沈泽棠上下打量程灏,百姓批此人:“魁伟挺拔,有皎若明月之操,菊傲霜枝之节,清心直道,公正廉洁。”不知是否名实相副,却也不表,只由他引领入正堂归坐,衙吏捧来香茶,闲杂人等命退去,程灏仅留同知张丰、沈泽棠身后立舜钰、徐泾及沈桓。
吃过一盏茶,沈泽棠温和道:“若吾没记错,程大人殿试得中进士后,任刑部主事南武库司,后怎地主动请辞,调来洛阳为知府?”
程灏恭敬回他话:“下官与尚书周忱志不同不相为谋,且家父早逝,家母染疾卧榻,因此上疏请求调回洛阳,恰原知府陶大人年迈请辞,遂委以己任。”
“程大人倒是至孝之人。”沈泽棠笑着赞许。
一旁同知张丰插话进来:“程大人岂止孝感动天,他回籍十年,秉承革故鼎新、惩恶护民、多行善政之念,使得洛阳城如今政通人和,财力富足。程大人实在功不可没……”
程灏暗咳嗽两声,瞪了瞪张丰,他不是个擅于标榜表功之人,听得这番话儿只觉有王婆卖瓜之嫌,面上暗起臊红,打断话道:“这是下官为知府之责,有甚好提的。”遂又朝沈泽棠拱手说:“让沈阁老见笑了。”
沈泽棠摇头微笑:“程大人为官清正,政绩斐然,倒毋须遮掩,昨在庆王府中,王妃也将你一番夸赞,待本官巡察回京后,定提请皇帝予你升品秩封奖赏,不负大人这数年辛劳。”
程灏抑着满心欢喜,急忙再次谢过,恰一抬眼,瞧到沈大人身后立着位少年,俊秀罕见,正咬着唇瓣偷笑,自带股子天然娇憨的态,暗忖这定是与沈阁老同乘轿那位,不知是何来历,言语略有些迟疑:“这位是……”
舜钰忙作揖:“在下大理寺历事监生,名唤冯舜钰,此次随沈大人至两江纠察百官政绩,只为开阔眼界,增长历炼。”
那程灏看着她恍然:“原来你在杨卿处历事,我与他曾相交,他现身居高位,我不便叨扰,你替我给他问一声好即可。”
舜钰应承下来,沈泽棠随口问他俩何时相识,程灏遂解释道:“杨卿原任翰林院修撰,因身骨柔弱解职回乡,途经此处逗留一年半余,在下官办的府学中任教讲道,纵观天下政事,其博学多谋,见解精僻,实乃不可多得的贤才。下官虽拙却爱与能人相交,后他复回翰林院,再擢升大理寺卿,才渐少了音信。”
沈泽棠且听笑而不语,稍顷,才搁下茶盏说明来意。
程灏凝起眉宇显得很为难:“齐云塔院比丘尼案的卷宗,八年前已被提调至京城,下官怕是爱莫能助。”
沈泽棠也不多话,朝徐泾颌首,徐泾会意,从袖笼里掏出信笺递上,程灏诧异的接在手里仔细阅过,脸色略变,嚅嚅欲说些什么,却见沈阁老摆手,语气多温善:“你本就职责所守,如此严谨甚好,毋庸觉得羞愧,只因此案牵扯另桩陈年大案,吾才得王爷允肯,来你处查阅当年案册,还望程大人通融。”
程灏朝张丰小声嘱咐几句,张丰应喏着辄身急朝门外去,待不见了影,他才歉然道:“谢沈阁老体谅,当年此案卷宗确实提调去了京城。那撞柱而死的小尼僧静云,生得很干净,会讲金刚科仪或因果宝卷,庆王妃常请她进府讲经,听闻她死因觉得蹊跷,后大理寺及刑部介入进来。王妃不便插手,只命下官将相关案卷详细誊抄一份另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