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这一收竟已六年过去。”
沈泽棠神情微凝,不着痕迹看了眼舜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相总有大白之日。”
舜钰握紧了拳,抿唇撇头看向堂前的江牙山海图,脸上掠过一抹凄楚酸涩之色。
帘子簇簇响动,张丰捧着一沓卷册平摊桌案上,还覆盖着厚厚尘灰,沈泽棠轻吹了吹,尘灰微弹散尽于瓦缝漏进的光影里,封皮显了松烟墨因年华昭洗,渐趋浅淡的字迹,上书:齐云塔院静云等三尼死案。
他欲翻的手忽停下,抬眼看向舜钰,招呼她近前来,把卷册递上:“你来仔细看过,察有疑处直说无妨,此案当年由程大人初审过,想必个中细节应还犹记于心。”
舜钰怔了怔……她没想过沈二爷会这么做,他说“帮”果然只是“帮”而已,他怎能这般懂她的心呢……真的很讨厌,她一点都不想嫁他……他年纪那么大……
沈泽棠有些好笑的看着舜钰,这丫头有必要什么都写在脸上么!
站起身让她坐,转而朝程灏轻快道:“方才进府途经花园,瞧着各色牡丹开得很艳丽,大人可否带吾去一饱眼福?”
程灏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沈阁老竟然说动王妃拿出这案卷,想必事关重大,怎地案卷翻出来了,他却又不动,让个历事的小监生在这察看,他……却要自个陪他去看花,这倒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程大人请罢。”他蓦得惊回了神,是沈指挥使在出言提醒,在往前看,沈阁老已走得快不见影。
第叁捌柒章 贪墨案
沈泽棠由程灏陪同,兴致盎然的至园里赏过牡丹,看了会池中水禽浴水,已值晌午,恰面前有座太白石堆的巍峨山子,便沿着层叠石矶上到山顶,是座六角凉亭,内置圆桌石凳,洒扫的十分干净。
沈泽棠提议在此用午饭,程灏哪里有不应的理,过半炷香功夫,衙吏挑了吃食来,把桌面摆得满当。
他二人边吃着酒菜,边朝粉墙外的街市看去,道路并不宽,两边一房一房的铺子,有卖自制花露的,柜面放着大小不一的白瓷罐子,干货店吊挂着肥厚的火腿熏鸭风鸡,离这般远都能闻到腌腊味儿,还有粮食白糟行、香油铺、龙井细茶铺及卖参桂白玉膏的。
来往行人熙熙攘攘,那铺子的伙计掌柜便卯足了劲吆喝,最引女人驻足的是胭脂红粉铺子,能让男人掏银钱的是卖酒铺子,一百钱就能舀一海碗的烧酒,再送一碟炒香的花生米,便能蹲在门槛边歇个一时半刻。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愉快,甚至是乞讨的老者,见个姑娘朝他面前碗里放枚铜板,也懒洋洋的。
沈泽棠吃口酒,颇感概:“各安其居而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一隅市井即能看透洛城富足之相,可远在千里外的甘肃,却是连年干旱,民不聊生,即使朝廷实行捐纳之法,却也收效甚微。”
程灏笑道:“阁老或许不知,甘肃布政使程前是我表兄,三月前他曾回过洛阳一趟,并特来寻我叙情,首知这捐纳之法,让财力丰厚者向衙门捐粮换取监生资格,日后可走入仕之途,即能培养贤才,又解决了民生之难,下官认为此法因地制宜,取民又用之于民,不失为良策。”
沈泽棠颌首,似随意问:“程布政使来洛阳所为何事?”
“下官母亲逢八十寿诞,他特地赶回来庆贺。”程灏说的也轻描淡写,显见不愿多谈的模样。
“程大人是要包庇近亲么?”沈泽棠放下酒盏,盏沿磕到石桌边儿,“呯“轻脆一声响,却似重重敲在程灏心底,他脸色大变,急忙起身撩袍跪下,俯头低道:“下官不敢。”
沈泽棠语气不疾不徐:“程前在甘肃施行收捐监粮之法,以银代粮中饱私囊,致使粮库颗米无收,民状凄苦,他为遮掩真相,一方同甘肃上下州县官员勾结,虚拟帐册,再谎报朝廷,无灾报有灾,小灾报大灾,以致收捐的监粮数额竟还不够赈灾之用,朝廷不得不再拨款拨粮,以此赈济百姓。程前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他顿了顿,接着说:“却不曾想到,奉皇帝之命前往江西吉安平乱的徐蓝将军,恰领兵途经甘肃,并在那修整了数日。”
程灏有些诧异问:“徐蓝将军从京出发,前去江西吉安,怎会途经甘肃?”
“是啊!”沈泽棠唇边的笑意味深长:“他怎么会去甘肃,绕了这么远的路?”
……自然是有人让他这般做。
程灏忽然醍醐灌顶,才抬起头,恰沈阁老也朝他看来,面容很温和,可目光却犀利的直指人心。
“程前乱了阵脚,粮库正值虚空,赈济的灾粮还未运到,可该如何瞒过领兵路过的徐蓝将军?程大人还要吾说下去么?”沈泽棠淡淡道:“吾认为你是个为民的清官,实不愿看有朝一日,你因他而罢官免职或受更严惩处,此时坦诚交待,吾或许还能将你保下,望程大人三思。”遂让他起身继续吃酒。
程灏跪着不起,咬咬牙终下定决心:“沈阁老放心,下官未曾做过愧对朝廷及洛阳城百姓的错事。家母寿诞后,程前确实寻下官商谈,要私购一批官粮,他只提及甘肃旱不保收,民众饥不饱腹,而朝廷赈济的灾粮还未至,为解眼前燃眉之急而不得不出此下策。”
“下官先是信以为真,哪想他竟奉上十封万两雪花银做为答谢,心中实感震撼,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便不敢妄动,推说库中官粮发放,帐册皆需庆王爷及王妃过目,待改日禀明后再论。”
“他听完这番话后,倒先怯下阵来,敷衍两句即各自散了,翌日就听闻他离开洛阳回甘肃而去。”程灏想想又添了句:“那万两雪花银,下官未曾拿过半毫,为示清白,还请沈阁老严查。”
沈泽棠默了默,这才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温和道:“若所有官员都如程大人这般,廉洁自律、奉公职守,是吾朝之幸、百姓之福矣!吾需你将此事经过详尽写下,以做日后呈堂证供,你可诺肯?”
程灏忙拱手应承。
午饭已吃得差不多,索性命衙吏收拾去残席,徐泾铺展纸章,递上笔墨,不过半个时辰尔尔,沈泽棠将诉纸从头至尾看过,满意的收起,他俩又吃过一道茶,方从亭中下山不提。
……
沈程二人聊谈着回到正堂,见舜钰坐客椅上正用饭,沈泽棠让她继续吃,自己则去案桌前拿了卷宗看。
程灏看舜钰细嚼慢咽吃得甚是斯文,微笑道:“你合该在杨卿处历事,同他举手投足间作派颇为相像。”
“我才不像他……”舜钰不以为然,杨衍满腹的阴谋诡计,借他人之手杀人无形的本事,她望其向背不能及。
程灏饶有兴致又问:“算来杨卿已有二十六罢,不知可否娶了妻室?”
舜钰挟了筷肘子肉慢慢嚼,暗忖都说女子喜好道听途说,打探消息,原来这男子也是如此哩。
她不禁弯起唇角:“杨卿身骨自幼体弱,药汤从未间断过,听闻前年得名医诊治,有日渐康愈之趋,或许娶妻生子指日可待。”不过那般挑剔的人儿,实难想像哪个女子能伺候得了他。
程灏叹息道:“当年杨卿在此府学任教讲道时,城东做丝绸买卖的马家大小姐十分倾慕他,明里暗里想着法要引他注意。结果这杨卿真个是狠心肠,软硬不吃,冷热不受,就连离开洛阳回京时,也不愿走正门见她一面,倒从后门扬长而去,直把人家气得要去齐云塔院出家为尼……”
“后来呢?真个出家为尼了?”舜钰听得津津有味,孽缘啊孽缘!
“自然没有。”程灏清咳一嗓子,忽然不想说了,起身朝沈泽棠走去。
一旁的同知张丰暗戳戳指指他的背影,偷笑道:“马小姐嫁给程大人哩,前年还诞下个大胖小子。”
“……”
作者的话:祝大家七夕快乐哦!
第叁捌捌章 溯当年
舜钰用过午饭盥洗毕,沈泽棠也将卷宗看得八九不离十,遂屏退闲杂人等,只余程灏及徐泾在坐。
他微颌首,舜钰会意,朝程灏拱手问:“程大人可还记得,六年前白马寺住持明海师父?”
“明海?怎会不记得。”程灏有些诧异,拈髯沉吟:“白马寺乃吾朝第一古刹,神圣清净之地,明海任住持间,常年理经讲道,求国运昌盛,百姓安居,引领寺僧及信众和乐向善,心怀菩提,洛阳能繁荣至此,其亦是功不可没。”
他想了想,接着说:“不过自齐云塔比丘尼枉死后,明海有日辞了住持,四海云游而去,自那后便再未见过。”
舜钰道:“世间事说来无巧不成书……”她忽然看着沈二爷有些恍然,这确实是巧合么?
“来洛阳途中,恰路过宣城的冰井禅院,里有位圆空方丈,正是明海师父,那日提起此宗案时,他竟于当夜坐化圆寂了。”
“还有此等奇事。”程灏神色大变。
沈泽棠淡淡道:“程大人难道不知,明海就此案奏疏一封直送内阁,封驳工部侍郎田启辉,除纵容工匠仗势行凶外,修建齐云塔院期间更犯贪墨之罪,有白银千两交静悟住持藏匿为证。”
程灏静默会儿,才摇头回话:“沈阁老所说下官当年略有耳闻,因不曾主审,个中详节只知片言闲语,是以不便多说什么。”
舜钰显然不信,有些急了:“自知府接尼僧报案审理后,连白马寺的明海主持都知详情,且插一足进来,程大人怎能推诿说不知呢……”
“凤九不得无理。”沈泽棠出声打断,朝程灏温善道:“程大人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谢沈阁老体察之意。”程灏面露苦笑:“下官虽是洛阳知府,但六年前尼僧前来报案时,刑部尚书周忱恰巡视到此,他要全盘接手此案审理,且命吾等不得轻举妄言。下官曾在京任刑部主事南武库司,因不惯周尚书行事作风才调任洛阳,哪想几年不见他依旧跋扈嚣张,怒愤之下即以身体抱恙为由,在家休养数日,直至他案结离开。”
沈泽棠微蹙眉,看程灏神情坦荡,听他言之有理,并不是个扯谎狡赖之徒,为何当年案卷里记录主审为程灏,对周忱却是只字不提,实在多蹊跷。
听舜钰再问:“不知齐云塔院的静悟主持现在何处?还有当年报案的小尼僧,卷宗里指其名号为乐济,又在哪里?”
程灏回说:“静悟主持因品行不端被责令还俗,早不知去向,至于那报案小尼僧,本官命人去寻就是。”即唤了张丰交待一番,那张丰应诺着迅速离去。
程灏略思忖片刻,又命知州刘吉进堂来:“曾听你玩笑中提过,白马寺住持明海,与齐云塔院撞柱身亡的尼僧静云有些渊源,你再说来一听。”
刘吉哪敢有隐瞒之心,忙拱手一五一十道:“我原也不知的,六年前刑部官爷巡察至此,府里人手不够,遂招募十数青壮充粗吏使唤,后齐云塔院尼姑子死了,刑部官爷带人亲审,在下无事做,有次同个粗吏在门房吃酒,恰瞥见明海住持匆匆进府来,一个时辰后又匆匆离去。”
“那粗吏笑指认得这明海及撞死的静云姑子,他们原是宣城县潘楼镇的同乡,明海未出家前,是个萤窗苦读屡考落第的窘迫书生,而静云家里开个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她常在间走动,一来二去互生了情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渐有流言传耳不绝,静云的父亲大怒,将其急许了户人家,嫁娶当日,那明海科考再次落第,可谓屋漏再逢连夜雨,大悲大恸后,索性看破俗尘剃度出了家。”
“静云怎也做了尼姑子?”舜钰忍不住插话。
刘吉悄看她一眼,继续道:“那粗吏不曾细讲,只略提她嫁后十分不如意,还被休离回娘家,又遭兄嫂不容,境遇很是难堪,再后就无了音信,哪想得竟在此巧遇他二人。”
“粗吏现在何处?”程灏皱起眉宇问,他似乎隐隐觉察到什么。
“那粗吏说要回乡,离开已有两年之久。”
恰张丰气喘吁吁掀起帘子,进来禀报道:“齐云塔院里皆是新来的比丘尼,六年前留至今的尼僧寥寥,且年老眼花,问不出所以然来。”
……
日暮渐近,檐角初捎一缕霞,染得窗棂一片黄。
沈泽棠知今日查案只能到此,遂不再耽搁,阖起卷宗交给舜钰收着,撩袍端带起身告辞。
程灏再三苦留吃过晚饭再走,却见他去意已绝,只得陪同送出知府门外,望着侍卫簇拥着大轿,直到绕过街角没了影。
轿子嘎吱嘎吱,帘外浅淡的夕阳,顺着晚风撩起的缝隙,染红了舜钰的小嘴儿。
沈泽棠与她并排坐着,街道两旁有好些生意担子,有卖甜瓜白桃水鹅梨的,也有卖红菱莲子鸡头米的,还有只大桶盛着沙糖绿豆汤,有人要吃的话,担夫从棉布包里,夹出冰块儿放进碗里,在舀满汤递上,看着能解暑气。
沈泽棠想问舜钰可要来一碗,却见她托着颊腮怔怔地,笑着把她指尖握进掌里问:“在想什么?”
舜钰才回过神,便见指尖被二爷提到唇边亲了亲,莫名有些害羞,要抽回来:“当心被人看见。”
这话似乎莫名取悦了沈二爷,他轻笑着松开手,又问了一遍:“在想什么?”
舜钰抿着唇:“想起前些时您说的话,明海与田侍郎并无仇怨之争,却奏疏朝堂参他一本,或许是受人要挟不得已而为之,且他宁愿坐化也不肯道出实情,定是有不得为的苦衷。”
“那凤九觉得他不得为的苦衷又是什么?”沈二爷眼眸深邃地看她。
舜钰梳理着杂乱的思绪,慢慢道:“听那粗吏的话,明海与静云在洛阳城因缘际会,不知相遇前静云已是姑子,或遇后才成了姑子,他俩的情愫并未比当年泯灭多少,且白马寺与齐云塔院相隔不远,也许出入行走间偶遇也未定,一来二往铸成了大错,且被谁抓了把柄去,以致静云死后,明海一则悲痛难忍,二则以此受人挟制,才有奏疏弹劾田侍郎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