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帘子簇簇响动,隐没了沈泽棠的背影。
  ……
  烟囱青烟袅袅,狗儿猫儿围在厨房门边嘤呜打转,满院里皆是饭菜香。
  舜钰帮衬着端摆碗箸,萧夫人好手艺,摆了三席,除从熟食担子买回三四碟熏肠、酱鸭、糟鹅掌外,桌上还有现做的一盘酱烧五花肉,一盘豆瓣胖头鱼,一盘炖酥烂的猪手,并三四盘新鲜炒蔬,一大盆鸡汤,浮着层黄油儿,香喷喷地直往人鼻里钻。
  众人落座,连日里风尘赶路,难得见到柴火气儿,吃得又馋又急,一碗饭儿扒几口已见底。
  萧夫人又端一盘炒螺蛳及一坛金华酒来。
  萧乾直接拿手抓颗螺蛳放唇边一嘬,再把壳扔了,舜钰不曾吃过这物,瞧他吃得很香,似乎味道很美味的样子。
  萧夫人朝她笑道:“你也尝尝,这是方才农忙间歇,我在水塘边摸的青壳螺蛳,剪了尾尖,加了辣椒姜蒜大火炒,喷过黄酒,可没一点泥腥气。”
  舜钰瞧那螺蛳红油光亮,掺着碧绿的尖椒、大片的黄姜,看去鲜鲜辣辣,挑人动筷。
  到底没吃过,她有些犹豫去看沈二爷,却闻到一丝酒气,看他正吃尽一盏酒,又倒了一盏。
  “你不是说路上不许吃酒么,怎吃个不停?”舜钰撇着嘴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沈泽棠捏紧盏儿,默了默才道:“无妨,我有分寸。”
  萧乾把螺蛳嘬得“滋滋”响,朝她道:“你看他作甚,他又不是螺蛳,你拿颗尝尝不就得了,这村里论谁家螺蛳炒的味最好,非这婆娘莫属……别拿筷挟,上手最够劲。”
  舜钰听得弯起嘴角,学他模样,拈颗螺蛳放到嘴边,使劲一吸,那点软弹螺肉混着鲜辣汁水,盈满唇齿舌尖,好吃极了。
  “再来一盏酒,吃一口赛神仙哩。”萧乾喊了一嗓子,众人呵呵笑起来。
  沈桓挠着头发急:“萧神医,我咋吸了半日,就吸不出来。”
  “无福无福。”萧乾直摇头,看着舜钰倒吃的利索,转眼面前一堆螺蛳壳,急瞪了眼:“这谁家养的孩子,忒能吃些,给我留点。”
  舜钰边吃边瞟扫沈二爷,见他懒懒的态,便是徐泾同他说话,也不大吭声儿。
  想让他也尝尝这炒螺蛳的,转念又算了,如沈二爷这般甚是儒雅的男子,怎可能如她与萧乾,噘着嘴嘬螺肉,指间油津津滴汁,实在斯文扫地啊!
  ……
  小庭深院,梅树花开赤若胭脂,那女子倚树而靠,穿着件半新不旧荼白锦袄,鹅黄裙儿,胸前已然红渍斑驳,忽得颈子微动,又是一缕鲜血顺嘴角涌出……
  沈泽棠喘着气坐起,额上覆了层密密汗珠子,背后衣裳湿透,黏着脊骨很不舒服,他待心跳缓和才翻身下床,从墙上取过一柄青龙剑,缓步走至院中。
  他祖上满门武将,少年时也习的一身好武艺,只是身为朝堂文官后,除非不得已,他不太再舞枪弄剑,只为将那股子凛冽之气掩藏,平和示人。
 
 
第叁玖肆章 互相知
 
  烟村院落,有棵绿树,蝉鸣萤闪。
  流光欺人容易度,酒面神魂自低迷,沈泽棠拔剑出鞘,一道寒光雪练照,他立院中随手舞,辄转腾仰多凌厉,剑气初如星光洒,后似千条白银蟠,风声叶碎浑无影,飞尘起散遮明月。
  不晓过去多久,他神情凝肃立剑骤停,胸膛急速地贲伏,默稍顷,剑身入鞘随意往石凳一搁,边走边脱衣,至井边吊上一桶凉水,兜头自上浇下淋透全身。
  舜钰和沈桓等几侍卫去田埂溜了一圈,待天色暗下才回,她攥了一束红蓝夕颜花,沈桓踩了一脚牛粪,索性把鞋提在指上,瞧谁不惯,便把鞋往谁面上凑,惹得众人掩鼻,纷纷喊打。
  这般嘻嘻哈哈推开院门,都瞬间目瞪口呆,但见沈二爷赤着爬满汗珠的精壮脊背,正拎起一铁皮桶的井水浇下,满身蒸腾的热气与侵骨的凉意激荡出奇异的响动,如火与冰相触,短暂又急促的“孳”一声。
  似听到走近的脚步,沈二爷回转身,他面无表情,眼神透着阴鸷,嘴唇紧阖,褪去平日里惯见的谦谦儒雅,舜钰觉得他倒显了几许粗犷的味道。
  眼神忍不住往下溜,荼白帛裤因被水浸湿紧贴于身,胯下鼓鼓大团儿看着很是分明,抿了抿唇,那大的可怕的东西,前世里可没少让她受罪,头一回她无情他无爱,痛得人只觉被撕裂般,后来他晓得疼她了,每次也得耐心哄好会儿才能得趣。
  是以舜钰现见着都有些发怵,不自在地欲待看向旁处,沈二爷已经不言不语朝屋里走去。
  “二爷是怎么了?”沈桓挠挠头去问徐泾,徐泾摇头沉吟,这样的沈二爷,仅在大爷亡故时见过一次……
  众人无了玩耍心思,各自散去,舜钰想去寻萧乾问蛊毒的事儿,被沈桓一把拽住,歪鼻斜眼的呶嘴:“这会你敢去,萧老儿非杀你不可。”
  舜钰不解的随望去,萧乾屋里黑洞洞的没掌灯,显见早早睡下了,顿悟沈桓话中之意,脸儿红了红,清咳一嗓子,佯装镇定的也要回房。
  恰听帘子簇簇响动,沈二爷复又走出,穿一身秋香色直裰,发拢在肩后散着,手握柄玉骨山水扇儿,朝她温和道:“你陪我出去走走罢。”
  舜钰想要拒绝,却见沈二爷不让沈桓等几跟着,自己率先朝外走,她便没了声音,只得顺从的跟随其后出了门。
  ……
  田畦地里一堆堆麦垛,在沉黑夜幕下默默驻立,偶尔会有一条野狗吐舌夹尾路过,呼哧喘着气,两眼绿幽幽盯着她。
  舜钰在肃州见过发疯乱咬人的野狗,心底有些怕,喊了声沈二爷,沈泽棠止住步,侧身等在那儿,待她紧跑至身后,才放缓脚步走得慢了。
  舜钰的心松落下来,回首望那条野狗,已消失在浓霭迷草里。
  路经一池塘,荷叶生莲,月影婆娑,她心底起几许雅致,轻笑道:“曾看《农耕杂学》里记,田间蛙声静入夜深,似鼓鸣吹,现听来果然是矣。”
  沈泽棠淡淡颌首,舜钰抿着嘴道:“二爷可仔细脚下,沈指挥使方才心不在焉的,一脚就踏进牛粪里,臭烘烘熏死个人。”
  便见他不再前走,背手站在塘边,一缕夜风过,撩动垂散的发丝,舜钰心起微澜,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抚他的发,沈二爷下意识的攥住她的指尖。
  舜钰另只手从袖笼里,拿出个雕缕镶蓝玉的簪子递给他,有些羞窘说:“这是在南京桂花院买了要赠二爷的,却忘了。”
  忘了……忘了会一直带在身上?口是心非的丫头,沈泽棠眼底有抹晦涩,松开拉她的手,也不接过簪子,只辄身撩袍坐在光滑石头上。
  舜钰还在暗忖难道嫌这簪子丑么,却听他说:“凤九,你来替我绾发。”
  女子与男子绾发,是极亲密的举止……她有些犹豫,又听他慢慢道:“凤九,我今日思绪不佳,你哄哄我罢。”
  这样的二爷……实难让人拒绝的。
  舜钰默了稍会儿,咬着下唇瓣走至沈二爷身后,未带得梳篦,只得用指腹穿其发中,从上至下顺过,他的发很黑亮,不曾见有得白发……记得前世里他早早就鬓染银霜……
  发梢还有些湿渍,她从袖中掏出帕子包住捂干,再拢束住,细白手指把发盘绕起再用簪子箍紧,便是好了。
  舜钰欲收回手倒被沈二爷抓住,他看着她,星芒月光流进眼里,他说:“凤九,你会一直记得替我绾过发罢?”
  “……会!”舜钰反握紧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除了自己,我不曾给谁绾过发呢。”
  不等沈二爷开口,她接着道:“二爷是在为我身上的蛊毒烦恼麼?萧大夫说我还有几日可活?”
  “勿要胡思乱想。”沈二爷摸摸她的发,如待个孩子般:“我怎会让你死去。”
  舜钰不置可否的微笑,她愈发确定二爷神色如此反常,是因蛊毒而起,便是不危性命,也有可怕事生。
  面对生死其实她早已坦然,只是心愿未尽,田家满门抄斩真相,两世皆不可得,令她徒增遗憾。
  “且尽浮生今夜意,明朝日出是红尘!二爷我们回罢!”她佯装轻快的起身,一步一跳地踩上田埂,更深露重,弄的鞋袜都湿了。
  沈二爷背手随在后面,他并不是个沉湎于消极的人,坦然面对寻出解决之法是他官场权谋及为人处事之道。
  他忽而开口问:“凤九,秦家上下待你可好?”
  舜钰“嗯”了一声:“尤其是秦伯伯,待我有救命之恩,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他亦不为过。”
  沈二爷蹙眉,他曾让沈桓去肃州查过舜钰的底,知她六年前突然在冯司吏家出现,因其长得白净秀气,且冯司吏与秦仲是连襟,被街坊邻居疑是秦仲在外私养的子嗣。
  由此可断田家满门抄斩那日,舜钰得以幸免于难,秦仲脱不得干系。
  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救她一命,又怎会再去害她?此事想来多蹊跷……
  沈二爷目光沉沉看着舜钰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甚麼终究没有说出来。
 
 
第叁玖伍章 忘记你
 
  三日后。
  舜钰戴着斗笠,慢无目的闲逛,赤日当空,路面被晒得滚烫,街上没什么人走动,唯有商户的伙计坐在门口,边摇蒲扇边打盹,连胖猫瘦狗也趴在树荫合地处,哧哧喘气儿。
  贴身里衣已悄悄湿透,她站在铺子外,隔着窗看了会农妇勤劳的纺织,江西夏布在京城可是好物,它是用苎麻编织而成的麻布,裁成衣裳夏季穿最宜,十分的凉爽适人。
  舜钰进铺里扯了一匹布,因是现织现卖,掌柜殷勤地让坐,并端来碗放凉的绿豆汤,请她边吃边耐心等。
  忽听得有马蹄踢踏声由远渐近,漫天尘土飞扬,显见来者不止一两骑,乃十数骑疾驰赶路,店里四五买客不忌尘土扑面,掩着口鼻朝窗外望热闹,果然看一身行头是朝廷的军队,领首的是位年轻魁梧的将军,不惧炎热披盔带甲,露出的面庞浓眉锐目,显得刚毅又清隽,舜钰只觉他怎如此面熟,就是忆不起哪里见过。
  再想细量那队人马已绝尘远去,有人好奇问:“朝廷的军队怎会来这里?”
  另有人不以为然啐道:“什么朝廷军队,看着威风凛凛,一帮子酒囊饭袋,定是从吉安落荒而逃路过此地。”
  一老者拈髯叹口气:“自古官匪勾结,最苦还是老百姓。”
  舜钰忍不住插话:“若是官匪勾结,江西总督高海,又怎会被叛民乱箭射死哩。”
  老者看着她摇头:“小书生勿要乱讲,那可不是叛民,是叛匪。”
  有人不以为然,叛民同叛匪有甚区别,那老者解释道:“一字之差,意之千里。起因为官吏贪墨暴政,盘剥严重,激起民愤,不过是一时抗议之行,哪想流民盗寇闻讯而来,极尽妖言蛊惑、威逼利诱之能事,致使成今日无法控局面。”
  “说他们官匪勾结……那高海来吉安三年有余,平乱未见有什么动静,倒是大姑娘往府里抬了一个又一个。半年前大将军张和率兵而至,来了万余名兵士,却拿四五千叛匪毫无章法,若不是官匪勾结又做何解?”
  他顿了顿接着说:“如今天南海北逞凶斗恶、暴戾恣睢之徒纷沓至来,叛匪数剧增已成规模,人多势众,欲壑难填,野心滋生自要称霸,哪还把官府看在眼里。听闻朝廷又派将兵前来平乱,却是不易,叛匪已如附骨之疽,极难以除去。”
  “这老儿倒说来一套套。”有人低声嗤笑。
  那老者亦笑道:“早前也不懂,只因我家姑爷在李家庄当差,听他们说的,故而回来学给我听。”
  掌柜从内室捧出织好的夏布,众人止住闲言碎语,从袖笼里拎出钱袋上前挑拣不表。
  ……
  舜钰提着包袱朝萧乾住院方向走,把老者的话思忖了一路,忽见前道有数匹高马拴于树荫下,正自疑惑,竟有个人挡在她面前,笑道:“冯生别来无恙啊。”
  舜钰大吃一惊,想想作个揖小心问:“这位兄台怎知唤我冯生?”
  那人愣了愣,继而乐不可支捧腹:“我是副提举姚勇,南京曾一道同游莫愁湖,冯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原来是姚提举,失敬失敬。”舜钰脸上有抹歉然,她还是未想起与他何时有照面,不过现在记下也不晚。
  萧乾家院门大开,她慢慢跨进槛内,从布铺子窗前过的将兵竟都在这,吃茶的吃茶,擦身的擦身,还有坐在数条长板凳上,同沈二爷的侍卫们彼此寒暄,大声说话,看去很是热闹的景。
  正房的湘竹帘子簇簇掀开,沈二爷同个人笑聊着一道走出。
  舜钰定睛瞟去,是那个马上年轻将军,除盔去甲,穿石青衣裳弹墨束腿裤,脚踏官靴,不经意朝她看来,视线相碰,顿时颜骨溢满笑意,给沈二爷拱手作揖,遂朝她大步而来。
  ……她认得这位将军吗?还不及多想,已被他揽腰抱着离地,语气热络又亲昵,唤她:“凤九,凤九!”
  舜钰茫然失措地望向立廊下的沈二爷,他手背身后,亦眼神深邃地再望她。
  舜钰收回视线,打量年轻将军的面容,睇进他眸瞳里自己的倒影,倏得怔住,倏得捧住他下颚,语气有些迟疑:“徐蓝?!”
  徐蓝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咬着牙低道:“没良心的,我倒要看你何时记起我。”
  舜钰朝他肩头砸了一拳,弯起嘴角笑嘻嘻地:“逗你玩呢,还真生气了?”
  “逗我玩?”徐蓝放下她,不容拒绝揽着直朝厢房走,狠话撒一路:“还敢逗我玩?冯舜钰你胆肥啊,既然这样,不如把之前的账一起算算好了……”话音消失于卷帘后。
  徐泾悄悄拿眼睃沈二爷,清咳一嗓子:“二爷,冯生她……”
  沈泽棠抬手打断,只让他速去唤萧乾来,遂辄身进得房去。
  ……
  萧乾火烧火燎地被徐泾驱来寻沈二爷,却见他立在窗前默默出神,便是听到响动,也若未听见似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