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捌玖章 起柔情
沈泽棠沉吟,开口问她:“凤九在大理寺誊写案卷,可阅过天顺十年时一桩禅师破戒案子?”
舜钰回话:“记忆犹新,山东蓬莱普济寺住持圆醒禅师,因不肯替鸿商富贾李永通摆水陆道场,怀恨在心之下遂使阴谋诡计,用一妓娘破其色戒,官府念他受人陷害,杖百下,戴枷锁至普济寺门前受人瞻观一月,再发配烟障之地。”
沈泽棠温和道:“一念之差即入恶道,明海乃吾朝第一古刹的住持,得道高僧本该色即是空,谁想空即是色。他比圆醒禅师罪孽欲发深重,依吾朝律例,要施腰斩之刑。若被人以此要挟做出背德之事,倒是可解他后来所作所为。”
舜钰冷笑:“世人旦得剃度出家,便要了断尘缘,成谦和至尚的修行者,需遵佛门清规戒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怎能因一己贪欲一错再错,至无辜者枉死,这样的得道高僧心中皎月乌云遮,眼中佛法污垢蒙,旦得哪日真相大白,必受万民唾弃。”
沈泽棠知她心底的悲伤愤然,抬手摸摸她的发:“此案由刑部尚书周忱主审,可我在京看的卷宗里,主审却是程灏,凤九不觉蹊跷么?”
“欲盖弥彰。”舜钰咬着牙道:“明海多数就是受他要挟,只是田侍郎与周忱各任两部,素无仇怨,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沈泽棠蹙眉:“周忱或许同明海并无不同。”
……这又是何意……舜钰愣了愣:“二爷的意思,周忱也是受人指使不成?”
沈泽棠不答,只道:“田侍郎在朝为官数年,皇宫王府、六部衙署及王室裕陵,甚或寺庙祠堂,均由其带领工匠修筑建造,先皇对其精湛技艺十分敬重,贪墨千两纹银倒不至满门抄斩,案卷里还有一项罪名……谋逆,此乃大罪,才是惹来满门抄斩的祸根……”
他倏得止言,不忍看舜钰难过的样子,把她搂进怀里柔声轻哄:“不说了,这些只有在京城才能查出眉目,待吉安平定叛乱后,我们就赶回去。”
舜钰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肯抬:“我不去吉安,我要现在就回京城,自个去查明白。”
沈泽棠被她带些啜泣的嗓音,弄得心软成团,俯首亲她鬓间泪湿的碎发,低笑道:“我不允,凤九这么聪明,万一自己先查出来,我没法娶你可该如何是好?决计不能让你得逞。”
“……”二爷有些无赖了,舜钰把眼睛在他衣襟上擦了擦,坐直身子,心底的难过劲儿似好了许多,她看着窗外:“我自小当男儿养,只会吟诗作赋写文章,闺阁女子做派一概不会,眼里更容不得三妻四妾,二爷若是指望娶我回去,以夫为天,万事顺从,怕是要失望透顶了。”记得前世里,沈二爷是纳有妾室的。
等了半晌只觉身后安静的诡异,不禁回头瞟了瞟,恰与沈二爷笑意渐深的眸瞳相撞。
他其实生就了一双桃花眼,不能多看。
“这有什么好笑的!”舜钰有些恼羞成怒,她可是很认真的在说。
沈二爷伸手捏捏她的嘴儿:“我何时那般霸道过……凤九放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此生有你已足够,不过……”他顿了顿,眸光有些幽黯。
“不过什么?”舜钰莫名心一吊。
摇摇晃晃的轿子忽然停下,原来已到庆王府门前,沈桓过来打起帘子。
沈二爷撩袍端带,朝舜钰挺正经道:“我只你一个……你这身骨皮肉太娇,可得好生养实些才是。”
“……听不懂!”舜钰倏得红了脸,不要脸皮,沈桓耳朵都要竖天上了。
“你怎会听不懂呢,那些个春画册子岂不白看了?”沈二爷沉沉笑着下轿离去,徐泾沈容忙随后跟上。
沈桓面容诡谲的伸过手来,舜钰装没看见,自个跳下轿子,身一矮差点崴倒……腿坐麻了。
沈桓眼明手快扶她一把,顺便低悄问:“听得二爷提到春画册子,你可有把我供出去?”
舜钰没吭声儿,她的视线被不远处几个人吸引过去,三五侍从簇拥着个穿宝蓝团花直裰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走着,细瞧侧脸儿罩着半面纯金面具,竟是在“冰井禅院”邂逅过的那位断肠公子,亦是二爷口中那位形踪飘忽不定的大商客,田玉。
或许因他姓田罢,感觉分外亲近些。
……
沈二爷边走边问徐泾:“永亭(冯双林)可有什么讯息传来?”
徐泾忙禀道:“南京那边捎话来,收到永亭的手谕,唐同章收受贿赂,替程前运粮补仓的帐册及供认状,他皆收到。”
沈二爷颌首:“程灏的诉纸你再托驿使传回京城,亲面交给永亭,陕甘总督李守道,已将程前收捐监粮的帐簿,及以银代粮的凭证交给徐蓝,徐蓝率兵正往吉安赶,待我拿到这些物件再转给永亭,由他亲呈皇帝,如此避过徐炳永及其耳目,程前及甘肃上下州县勾结的官员,终将完矣。”
他说的很云淡风清,徐泾却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心一沉低问:“徐炳永可会怀疑到二爷身上?”
“我远在京外岂能掌控京中事,他料我还未必有此能耐……即便就是怀疑又能如何?”沈二爷觑眼看着落日夕阳,如血的颜色:“他已请‘鹰天盟’的刺客沿路追杀与我,我若不折损他些党羽,岂对得住自己。”
“清风的伤势可有痊愈?”徐泾记得舜钰一剑刺入他的腹部,似乎伤得颇重。
“他死不了……”沈二爷岔开话道:“还有一事,你交待沈容辄回宣城去趟潘楼镇,打探明海及静云是否如粗吏所说的那般,虽不得出家前的名字,但静云家中开笔墨纸砚铺子,兄嫂健在,应该容易寻到,若是粗吏所说属实,这齐云塔院贪墨案便破了半数。”
徐泾忙应承下来,沈二爷还想说些什么,忽听得脚步窸窣声,未及回首,已斜睃到舜钰撩着衣裳,从身边呼哧呼哧跑过,有些莫名其妙,顺着再往前看,神色顿时微凝。
第叁玖零章 互试探
舜钰只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硬生生挡在了她的面前。
他头戴两翅乌沙翼善冠,身穿大红蟒袍系玉带,脚踩白底黑面皂靴,若不是个头不尽如人意,还有胸前黄灿灿的项圈儿,倒也是个威风八面的人物。
舜钰暗暗喊糟,是被她在金谷巷诓骗的庆王朱谦,又唤朱宝宝,瞧他满脸被蚊虫咬得红包,倒有几分可怜状。
“贱民,可是来找本王求饶的?”舜钰的胳膊被肥厚五短的手指用力攥住,朱谦双目圆瞪。
……贱民……舜钰心底那点愧疚瞬间丢到爪哇国外,撇着嘴死不承认:“我拿了包子肉饼回巷里,却没见人,你说你去哪了?还我的荷花香粉。”
朱谦显见对倒打一耙这种无赖行径应付不来,鼓着腮稍顷才道:“你这个说谎的贱民,本王一直等到天黑月挂才离开,你何时现过影子。”他扭头看向才追跟过来的侍卫,嚷着声问:“他有出现在巷口么?”
那几侍卫不敢乱言,气喘吁吁说的含混不清,舜钰抿了抿唇:“或许我到时,你如厕去了也未定。”
朱谦呆了呆,他已记不清昨日是否有如厕过,应该有罢,人怎能一天都不屙屎撒尿哩,那肯定会憋死。
如此转念想来,遂笑嘻嘻道:“是本王错怪于你,荷花香粉被王妃拿去,我赔你金银财宝就是。”
他忽而朝舜钰袖笼里深吸一口:“你长得好看,身上也香喷喷的,陪我回房耍子去。”
“我刚从外头回来,浑身臭汗,王爷容我盥洗干净再陪你啊。”舜钰嘴里推托,开始用劲掰他的手指头。
朱谦不为所动,箍着舜钰的手腕边走边笑:“本王身上也臭,我陪你洗鸳鸯浴。”
舜钰已弄不清这人究竟是真傻还是假装了,余光瞟见田玉摇着玉骨扇子慢慢走来,她正欲扭头去寻沈二爷,却听朱谦“唉哟“叫了声,紧箍她的手掌瞬间松软开来。
不知何时沈二爷及沈桓近至背后,沈桓迅疾缩回手,她则被沈二爷拉到身侧。
朱谦眼泪汪汪地:“沈阁老欺负人。”再指着舜钰,很委屈地嘟嘴:“他是我看中的人,你不许跟我抢。”
沈二爷噙起唇角:“她是我的人,庆王爷抢天抢地,就是不能抢她。”
话音未落,他斜睃到走来的田玉背脊一僵,手中玉骨扇儿跌落于地,眸瞳中莫名掠过一抹深思。
抬手拭去舜钰粉腮边的汗珠:“凤九今日累了,好生歇息去,晚饭稍后会送进房里,自己先吃,不必等我。”
沈二爷动作很亲昵,可说的话儿……舜钰总觉哪里怪怪的。
“才不等你呢。”她脸红了红,朝另条石子漫路径自走了,倪忠等侍卫跟随其后。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一干人影,沈二爷给沈桓使个眼色,沈桓会意,出手如电往朱谦肋间轻点,但听他“唉哟”又唤一声,抬手胡乱抹了抹眼睛,把脚一跺气愤愤地:“沈阁老你敢欺负本王,你等着,王妃定会要了你的命。”
他忽然脚尖一蹬,飞身而起再落,已在十数步开外,沈桓暗啧了声:“庆王爷的轻功了得。”
沈二爷笑而不语,背手沉稳注视着戴面具的男子,他露出的半面脸庞,划过一道刀疤,由鼻梁斜穿颊腮至耳根,虽痕迹呈了肉桂色,若细边量仍觉得犹存狰狞。
那男子倒也不卑不亢,撩袍屈膝而跪:“商贾田玉见过沈阁老。”
“商贾田玉。”沈二爷瞟看不远地上、摔成两截的扇子玉柄,半晌收回视线淡道:“吾朝明令禁止‘片板不得下海’,朝廷亦在不遗余力将你缉拿,你倒胆子大,还敢用田玉这名号四处招摇,可知旦得离开庆王府半步,官府将兵正在外头候你。”遂命他起来说话。
一旁侍从上前搀着田玉的胳臂扶他起身,似看出沈泽棠略疑惑的神色,田玉语气很平静:“田某膝盖骨受过伤,每至夏令旧疾复发,跪弯蹲跑多有不便,还望沈阁老海涵。”他顿了顿,接着说:“田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若被官府捕去,乃是时运不济,筹谋不全而至,与旁的无关。”
恰这时匆匆奔来个王府管事,朝他俩拱手作揖再禀话,道花厅已摆下席面,王妃请二位前去用膳聊话。
沈泽棠颌首,放慢脚步与田玉并肩而行,斜阳夕沉,依稀得见路边几株芭蕉叶肥油绿,长得很是喜人,那田玉忽叹息一声:“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
沈泽棠温和道:“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你可是思念远在倭国的王连枝?否则夏还未过又何以悲秋。”
侍从递上一把崭新的洒金川扇儿,田玉接过扑去面前横飞的流萤:“商人重利轻别离,田某非是多情种。”他看了看沈泽棠,忽而笑容飘渺:“沈阁老让佳娘独守房中孤零零用膳,倒宁愿与吾等生疏客把酒言欢,却也是薄情人。”
沈泽棠并不着恼,反倒笑了:“行走官场之人,仕途如海波澜,半生浮沉,力挽风波。若整日里只顾贪恋儿女情长、锦帐春浓,那荣华便似风中秉烛,品秩便如花梢水露,这般又怎能让她出入雕轮绣舆,坐卧银屏金屋;让她随你惶恐得失,朝不保夕,甚儿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吾觉这般倒是薄情人了。”
田玉默不作声,谁也看不清他此时神情,唯有紧握扇柄的手掌,青筋暴露,指节泛起苍白。
……
翌日晨时,天际灰蒙阴沉,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用过早饭,沈桓领着侍卫们收拾箱笼,准备马车,行程吃紧不能再多作停留。
沈二爷立在廊前,正同前来辞别的王妃说着话儿。
舜钰随在沈桓跟前东张西望,不经意间瞧见田玉站在月洞门前,穿着荼白直裰,身后侍从撑着青布大伞替他遮挡风雨。
她正想问他秦砚宏的事儿,见一众皆忙碌的很,便去车里拿了柄红绸油伞,撑着朝田玉而去。
第叁玖壹章 意难明
天昏地暗,灰墙苍茫,一只白蝶粉翅沾雨躅躅自人前飞过。
那些人牵马整车将要启程,彼此高声说笑,脚步迈的很轻快。
断肠人眸瞳萋萋,他的腿酷暑难熬,如蚁噬般酸痛难忍,阴雨天更甚。扶着侍从的胳膊辄身欲走,忽听他说有人来。
他回首望,果然,有人撑着鲜红绸伞由远及近而来,至跟前将伞柄往肩膀一搭,昂起脸儿看他。
做青春少年装扮,白面朱唇,穿樱草色锦帛直裰。
她脆生生开口问:“你就是那位商客田玉么?”
他颌首,有些答非所问:“你知道吗?我每日里要把她想数十遍,唯恐她的相貌会从脑里淡褪、模糊,已至再也记不起来。”
舜钰听得莫名其妙,这个人怎生的奇怪,她清咳一嗓子,打算长话短说:“田……”不知该如何唤他。
“唤我田玉即可。”田玉出声打断,接过她手里的红伞,替两个人撑着,侍从悄悄退去。
舜钰只觉两人挨得挺近,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淡淡香味,有些不自在的挪后一步,他便近一步,再挪一步,再更近一步。
舜钰索性不动了,她问:“你可记得秦砚宏?他是我的表哥,旧年春时随你去倭国做买卖,至今不曾闻得音讯,他如今怎样了?”
“不记得!”田玉语气很平淡,一脸的事不关己。
“你怎能不记得呢?”舜钰有些急了:“那日里你们从秦府门前出发,车马占了半条街道,其中一顶轿里,坐着由教坊司里赎出的王连枝,这样还想不起来么?”
“那你怎也没想起我?”田玉神情苦涩。
舜钰微愣,稍顷才恍然过来:“我那时只望见你的背影,哪里能想得起来。”
她保证:“不过从今日起,我一定能记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