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又是如何,不肖他再说,只看眼前这副景,舜钰已心如明镜。
忽得将军营帐掀开,从里大步跨出个男子,满脸气急败坏,朝那两女子大声叱喝:“军营之中岂容你们打闹,成何体统,颜面何存?”
那两女子这才松开彼此,皆鬓散钗乱,衣裳歪斜,气喘吁吁。
一个绷着脸,一个抹着泪,四五丫鬟上前替主子整理仪容。
舜钰忖度这男子便是张将军了,见那红裳女显出委屈劲儿,要哭不哭道:“姐姐三天打两天闹一天给脸子,奴家日子过得苦,将军不妨赏杯毒酒给奴家,这天下就太平啦!”
她长得姿色动人,又惯会拿腔拿调,况张将军才刚得手没几日,正是情热意浓时,脸上不由起一抹怜惜。
张夫人察言观色,不由心冷,气怔怔骂:“我同她吵闹不过妇人眼界,将军把高提督家眷养在后帐,就不怕遭人诟病?再若是谁禀报至京城,朝廷晓得,倒要看将军颜面何存?”张夫人官家出身,所讲之言自带些傲气。
此番话说得张将军恼羞成怒,他抬头待要喝斥,却见惠民药局的大夫医女,不知何时已来,正行走帐房间喂兵士药汤,方才一幕想必都尽收眼底,不觉窘然,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又多了高海家眷这层隐密关系,想来夫人的话也有三分道理,却又抹不开颜面,只得没好气道:“妇人见地,不过是吾一时权宜之计,各回各帐去,若再这般聒噪争闹,莫怪吾不留情面。”
那两女子再不敢多嘴,彼此互瞪一眼,哼两声,各自悻悻走开不提。
……
惠民药局的马车,将舜钰送至萧乾住处,方摇摇晃晃的驶离,她踏进院落,沈桓与几侍卫正蹲在凉井边吃西瓜,墙角堆着好些野味,散着血腥气,引得苍蝇嗡嗡飞,萧乾被萧娘子迫着正处理山鸡毛,满脸不情愿,显然沈二爷已从李家庄探返而回。
舜钰回房盥洗手面,再换件衣裳才去正房,见得桌面上摆着一大盘切好的西瓜,绿皮红瓤黑籽,看着就沙沙甜甜的。沈二爷和徐泾坐在椅上说话,听得帘子响动看过来,脸上都露出微笑。
沈二爷挑了块籽少的西瓜递给她,舜钰拿着咬一口,井水里湃过,又凉又甜,很是解酷热暑气,瞟眼见沈二爷徐泾也各拿一块慢慢吃起来,徐泾吃得瓜水乱滴,再瞧沈二爷举止,他怎连吃个西瓜都这般斯文儒雅哩。
待瓜吃完洗漱毕,萧娘子送来香茶,沈二爷这才看向舜钰温和问:“此次去张将军的营房,可有看到什么?”
舜钰回话:“自进军营后,我数过营房点了人头,并暗探得讯,原来兵士一万实属谣传,其实不过区区七千而已。”
“七千?”沈二爷神色一凝:“你可确定?”
舜钰颌首说:“我仔仔细细察看过,甚连张将军家眷仆从皆算进去,也就七千多十。”
徐泾语气又惊又疑:“难不成张将军在吃空饷?一个兵士每月马草粮秣例银衣被合计四两纹银,他手中有七千兵士,却谎称万名,足有三千空额,他到此平乱七八个月,竟有八万多两纹银收入囊中。”
沈二爷手指敲打着桌面,不怒反笑了:“这倒可解释他大半年来,为何都无法将叛匪剿平,更不敢让元稹(徐蓝)带兵入营。就为多吃空饷中饱私囊,置百姓安危而不顾,视国家社稷为儿戏。若不是高海被乱箭射死,朝廷遣我与元稹前来平乱,他还不知要胆大妄为到何时。”
顿了顿接着道:“那高海身为江西总督,在此两年余无建树,想来或也有失职之嫌,且这两年余间兵部户部也曾来走动,却无质疑之声,待此地平乱后,还需将他好生严查,或许能拔出不少朝中蛀虫也未可知。”
舜钰待他语落,蹙眉说:“张将军帐中还有位女子,听闻是高海的七姨太,我却瞧着颇像一个人。”
“像谁?”徐泾边吃茶边好奇的问,舜钰道:“曾在甜水镇时遇到‘鹰天盟’的刺客,那女子同名唤春林的刺客,长得一个模样。”
徐泾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打翻,沈二爷神情平静,默然想着什么,恰沈桓进房来禀报,徐蓝遣兵士数十名,到此接迎沈二爷等前去总督府。
沈二爷看看舜钰,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撩袍站起身,语气很轻快:“是时候去总督府了,今晚月明风清,待我摆一桌鸿门宴,会会这张将军及高海的七姨太,到那时想必会十分的热闹。”
……鸿门宴,这是何意?!
舜钰听得迷糊,却也不问,只紧随其后朝门外走,沈桓凑过来捣她胳膊,神神秘秘地:“二爷要大开杀戒了。”
“大开杀戒?”舜钰歪头看他,有种沈二爷很残忍暴戾的感觉。
沈桓偏又不说了,吊足人胃口,她撇撇嘴懒理他,旋即问徐泾去李家庄的事儿,徐泾微笑道:“李家兄弟倒是条爽快汉子,本就无意与官府作对,只是官逼民反而不得不反。”
“不曾想后涌入者多为乌合之众,烧杀抢掠竟是无所不作,他俩见已背离其初衷,索性抽身而退,不再过问它事。今日听得沈二爷软硬一席话,倒有配合朝廷剿匪之意,权当将功赎过,还吉安百姓安宁之日。”
舜钰听得心生欢喜,忽而想起前世里一桩事来,眼皮不禁跳了跳。
第叁玖玖章 鸿门宴
总督府因被叛匪洗劫并烟熏火燎过,入园皆是断壁残垣、凋花败树。一池水儿被浮萍密密封塘,垒砌假山的太白石碎落于地,顿有种繁华皆被风吹雨打去,荒凉满目之感。
徐蓝携副将提举等几迎上作揖见礼,沈泽棠随他们往正堂去,不远有兵士在热火朝天操练,赤着上身,或空手打斗,或矛盾冲抵,或短兵相接,因受过严酷训练,个个年轻魁梧,身姿挺拔,显得威武凛烈。
沈泽棠看了会儿,颇为赞赏:“倒是不输齐王手下‘威武四卫‘的气势,若能多在沙场磨砺,日后有望成为吾朝的雄兵猛士。”问徐蓝领多少将士而来。
徐蓝答话:“共计三千余将士。”
沈泽棠嗯了声,又问:“张将军兵有七千余,元稹兵只有三千余,若是彼此争斗起,如何才得以少胜多?”
徐蓝微怔,不知他此话从何说起,却也神情镇定,拱手回道:“自古至今以少胜多之战,或借天时地利,或借兵器船马,或借人心暗涌,若只求强攻猛打,兵少者必败,学生觉得唯有智取……”
说着话已进正堂各自落座,侍卫斟上茶来,舜钰四下张望,有用心打扫过,地面干净,桌椅书案整洁,连房梁上的蜘蛛网都有捞过的痕迹,不觉看向徐蓝,想他扛着条帚四下挥舞,忍不住唇角弯了弯。
徐蓝正回着话,似心有灵犀般溜个眼神,恰捕到舜钰暗瞟他在笑,顿时心旌神摇,忽听沈泽棠淡道:“元稹既说智取,可有什么妙计?”
他收回神魂,心底诧异,张将军同他都是朝廷遣派剿匪的军队,理应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才是,怎沈阁老却剿匪只字不提,倒处处针对那张将军。
欲待将疑问和盘托出,却见舜钰嘴动了动,似在说什么,他觑眼细看一遍:“俗说擒賊先擒王,王亡賊散,应施以少胜多之计。”
沈泽棠眸光微烁,稍顷慢慢道:“元稹果不负你父亲期望,倒是愈发多谋善断,甚好。那今晚戌时我邀张将军前来赴宴,想必你定解其意。”
徐蓝硬着头皮称是,却看沈泽棠脸庞有抹浅淡的笑容,眼神却犀利似把他看穿般,心中一震,待要开口,沈泽棠已移开视线,问徐泾及沈桓,已嘱咐的事儿可办妥当。
徐泾回禀:“沈容将请帖亲送至张将军手中,他答应戌时准时前来赴宴。张宏请了绿春楼的厨子置席面,四碟五盘八碗,由萧大夫及萧娘子监管,每样银针试毒,不出差池。只是二爷要请的唱曲优伶,此地却找不出一个来。”
沈泽棠沉吟:“凤九会唱曲,今晚你来助兴,仅唱一曲即可。”让沈桓记得去寻把琵琶来。
转而朝徐蓝道:“席面设在花厅,你三千兵士,其中一千留在府内听候差遣,待张将军来后,另两千由你率领速赶往军营,无论使何手段……”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定要将营中兵士全纳入你麾下。”
一众皆变了脸色。
……
沈泽棠回至宿房,盥洗手面,二品公服整齐的叠放榻上。
用棉巾慢条斯理擦拭颜骨水渍,再看舜钰焦急地走来走去,嘴里嘀咕个没完:“张将军帐中有兵七千,你命徐蓝率两千兵前去收降,岂不是以卵击石,以指绕沸,沈大人快收回成命,另想它法罢,勿让他前去送死。”
“元稹那套以少胜多论,讲得深得吾意,想必他定能融汇贯通于战略战术之中,以二千兵抵七千兵,大有可能。”沈泽棠边说,边辄身朝床榻走。
舜钰唧唧歪歪跟着:“自古以少胜多之役,将领皆是身经百战,擅运筹帷幄,而徐蓝到底初出茅庐,此番重任还是委以他人更妥。”
沈泽棠解脱着直裰,不疾不徐回:“我问元稹智取可有妙计,他说的是什么?”
“擒賊先擒王,王亡賊散。”此时说这些有何用,舜钰去拉他的袖子:“你别让他去罢,或让沈桓去也成。”沈桓曾随他在云南平乱数年,耳闻目染应是不错的。
窗外”咚“的一声响,唬得舜钰一跳,听得有兵士吵吵,说是廊顶掉下个大灯笼,幸得没砸到人。
沈泽棠把直裰搭上椅背,仅着荼白里衣,眼眸深邃地看她,半晌沉声道:“凤九,我要妒忌了。”他又添了句:“你对徐蓝好的让我妒忌了。”
“……”妒忌?!舜钰怔了怔,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沈泽棠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擒贼先擒王,我把张将军这个‘王’请进总督府来,余下的‘賊’再多不过是‘贼’而已,徐蓝若这都无法担当,它日怎能成就大业。而这个‘王’更不是省油的灯,他定不会空手而来,只怕到时府外数千兵士团围,他身伴‘鹰天盟
顶尖刺客,而我将与他席前博弈,稍有差池,数千兵士涌进,刺客劫杀,凤九,你更该把心……放在我身上才对。”
舜钰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再细忖度……似乎说的皆在理上,沈二爷其实才是身处最险境呵,她心底莫名浮起歉疚,软着声安慰:“二爷放宽心,我不会置你于不顾的。”
沈泽棠看着她,嘴角缓缓翘起,松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温和的说:“好!”
遂站起身脱去里衣,手欲解腰间锦裤系带,又微顿,看着她笑:“你还杵在这里……我是不介意的。”
舜钰这才醒过神来,沈二爷什么时候脱得只着一条里裤了,瞧那裤儿松松随时要掉的样子,她的脸倏得通红,跟个受惊的兔子般,朝门外头也不回的去了。
帘子在身后簇簇阖拢,舜钰吁了口气,恰瞧见徐蓝倚靠廊柱站着,抬眼望着西边天际如火流霞,出着神,连她走到跟前也未察觉。
“徐蓝。”舜钰笑眯眯地唤他。
徐蓝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似不经意在问:“你在老师房里……你们在说什么?”
舜钰仰起脸儿,看着霞光将他鲜烈容颜、镀上薄薄的晕黄,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他的眼眸里,多了些城府的意味。
第肆佰章 鸿门宴2
舜钰把张将军谎报兵数吃空饷的事儿,同徐蓝简述一遍。
看他浓眉紧蹙好生严肃,抿唇又道:“老师命你领两千兵去军营收编,我原想你大抵应付不来……但听得他一番见解后,倒觉以元稹的文韬武略,定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她忽儿忆起前世里,就是眼前这个男子,领数万大军逼宫,那威武冷冽之气势,在脑中竟长存不去。
遂自言自语:“元稹日后可是吾朝的第一大将军呢。”
“承你吉言。”徐蓝听得仔细,心底由生欢喜,嘴角微扬起:“你大可放心,军营收编于我并不足惧,我担忧的是你呀凤九。”
“担忧我作甚?”舜钰满脸疑惑。
徐蓝语气颇沉重:“我率兵抵达吉安城,与张将军有过相触,观其表面虽亲和,内里却多算计,皇帝遣老师及我前来平乱,他若真恐东窗事发,定会做下万全之策。”
“今晚受邀至总督府用宴,知此地有吾属下将兵三千,他岂肯以身涉险,为保己命,定会带足兵四千而来,不敢堂而皇之入内,将府邸围个水泄不通必有可能。”
顿了顿,俯看舜钰闪闪发亮的眼睛,他道:“这里实在异常凶险,稍有不慎丢掉性命亦有可能,你随我去罢,便是舍了我的性命,也要护你毫发无损……我去同老师说,他不是个强人所难的性子,定会放你随我去。”
语毕辄身要往正房走。
舜钰心底涌起一片暖意,急忙拽住他的胳臂,终还是摇头了:“出京城一路皆是老师护我,如今他遭逢凶险,我岂能自顾逃生,于情于理都要守在他身边的。”
徐蓝还待要劝,却见沈桓风驰电掣赶来禀命,人未近,已把舜钰那只不老实的手,看过几遍。朝徐蓝作个揖:“我来给沈大人回话,张将军率众快至府门,事不宜迟,还请徐将军整队理兵由后门悄遁。”
徐蓝拱手淡道知晓,朝舜钰看了一眼,道声保重,遂撩袍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舜钰一把拽住沈桓胳臂,急头胀脸地问:“我的琵琶呢?”
沈桓大眼瞪如铜铃,一拂袖子,丧里丧气道:“别见谁都拉拉扯扯,我还是童男子身,受不得这个。”
若不是事出危急,舜钰真想仰天长笑,缩回手再问:“我的琵琶呢?”
“找徐泾去,我哪里能知。”竟是瞟都不瞟她一眼,掀开帘子径自进房里了。
舜钰被他怼的莫名其妙,问随来的侍卫那五,这是吃了火药么,见他满脸茫然也就算罢。
此刻哪里还有闲心计较这些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