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疑有它,舜钰这才暗自松口气,不紧不慢的走至巷口,还回头朝巷里人挥挥手。
然后拐过弯儿,她开始愈走愈快,终是跑将起来。
……
沈泽棠背手站在饭庄廊下,神情凝重。
日头高照,行人熙熙攘攘起来,路边歇着好些生意担子,有卖香茶吃食的,有卖杂耍物件的,还有卖胭脂水粉、女人戴的簪子珠钗的,他以为舜钰在这里瞧热闹,哪想一等再等,饭过半旬也不见半个影子。
沈桓携几侍卫已去四围搜寻,这里皆是里坊胡同,星罗棋布,纵横交错,外乡人易迷失与里,而找人亦艰难。
沈泽棠决定不再等,吩咐沈容备车马,他要直接去藩王府,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舜钰给找回来。
他撩袍辄身要走。
“沈二爷……沈二爷……”他脚步微顿,隐隐约约有人在唤沈二爷。
虽是听的很不清明,他依旧迅速回首,有个熟悉身影正由远即近,是舜钰,像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耸一耸拼命地跑着,以至于看上去都有些可笑。
沈二爷却没有笑,他朝那个人,不紧不慢的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加快了步伐,衣袂都随风荡了起来。
第叁捌零章 情相浓
仁义胡同,仁义客栈天字号房。
一个伙计拎着紫砂壶匆匆而来,信阳毛尖的香味儿,一路随着飘进门前侍卫的鼻息,他颌首并撩起帘栊。
伙计道了声谢迈进槛内,桌前坐着一人,年纪稍长,穿莺背色绣云纹直裰,相貌清隽儒雅,嘴角噙着抹浅淡笑意,说话亦温和,若不是站他面前的那个小书生,一副低头垂颈理亏的模样,是绝看不出他正在言辞训诫。
他边斟茶,边听得那位爷说:“才踏进洛阳城就敢四处乱跑,凤九,你真有能耐啊!”
“……不能耐。”被唤凤九的小书生背起手,声若蚊蝇。
“不能耐还敢四处乱跑?”那位爷接着道:“此地九街十八巷七十二胡同,巷多胡同多妓馆更多,你若迷在其中被老鸨抓去,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
“大罗金仙救不得我……”舜钰腆着脸谄媚:“二爷一定能救得了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承你夸奖。”沈二爷又好气又好笑,舜钰多会察言观色呀,忙去拉他衣袖,指着一桌饭食舔嘴唇:“饭庄掌柜说‘不翻汤’凉了味道就不好……”声渐渐小了:“咳……前胸贴后背了。”
看她难得吃憋的样儿心渐次柔软,沈二爷接过伙计递上的茶盏,慢慢道:“没长记性就继续饿着。”
舜钰眼眸倏得一亮,道声长记性啦,遂往椅上一坐,拿起调羹舀汤喝。
沈二爷从袖笼里掏了几百钱给伙计,那伙计忙谢着接过,拿眼睃舜钰,想想陪笑说:“洛阳城里,黎民百姓如今更惧庆王(朱谦),他去年转了性,突然欢喜起二八青春美少年,但凡路上见着合意的,就要抢进府里去几日再放出来。”
他说的正兴起,突然对上沈二爷犀利深邃的眼神,莫名心里一阵发怵,不敢再多言,忙作个揖走了。
夏季阴晴不定,招云便是片雨,一阵大风吹得满室生凉。
“昨晚连夜赶路睡不安稳,稍会吃毕,凤九好生歇息,等傍暮时分我们再去王府。”沈二爷作势起身回自己房去,却听舜钰有些含糊道:“伙计的话有九分真。”
他面色一凝,打量她的神色,语气肯定地问:“在胡同里你遇见了谁?”
舜钰放下碗箸,也不敢隐瞒,把因偶见面具男的马车追跟出去,在胡同里被藩王朱谦纠缠的经过详说一遍。小心掂量沈二爷的神情,她心中徒起不妙,想起被他按俯在腿上打屁股的经历。
生生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果断地推椅起身,一个箭步窜到墙隅角边,心定太半,才嚅嚅道:“沈二爷你又生气……会老得快。”
沈泽棠闭了闭眼再睁开,看了她会儿,忽然呵呵笑了两声。
……他是气疯了么?!舜钰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二爷长命百岁!”
“冯舜钰,你是徐炳永派来的罢?”沈泽棠语气很平静。
……此话怎讲?舜钰一脸的懵圈。
沈泽棠冷笑道:“徐炳永很想让我死,而你确实有气死我的本事。”
“我不想你死。”舜钰不知怎地竟脱口而出:“还要嫁你哩,怎能让你死!”
看着沈二爷神色愣了愣,继而眉挑唇勾,她才缓过神来,简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没法见人了。
这丫头特要面子,凭白露了心底话,最易恼羞成怒,不便再招惹。
沈泽棠深谙人心,撩袍站起身,看着她脸含潮霞,只沉稳道:“庆王即然喜男风,又与你结怨,唯今之计,要么我自去王府,你留在此听命;要么你再穿回女妆,同我一道去王府,皆随你心意。”
语罢,再不多留。
舜钰听得房门“吱扭”一声紧阖,这才捂着滚烫的颊腮,走回桌前复坐下。
前世里长到二十五年纪,按俗话来讲也是嫁过人妇的,对于情爱其实早已心如止水,可瞧菱花镜里那十七容颜的少女,眼眸闪闪发亮,嘴唇朱红若脂,一脸春心荡漾的羞涩与窘然,实在造作的很……
舜钰撇过眼不想看了,若是沈二爷与田府案无关……若是能助她沉冤昭雪,还田氏一族清白之誉,她真的……要嫁他吗?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她伸手在碟子里拣起颗芝麻糖,剥了含进嘴里,香香软软,可甜。
……
路边有个牌子写着“定鼎路”三个大字,沿着这条道走,两侧搭许多卖香烛佛陀像的铺子,果然没多远,有座周公庙。
已是黄昏日暮,人迹渐稀落,四五和尚执着笤帚在扫石阶上沾满的尘土。
再往前便是占了大半条街的庆王府,隔着围墙能瞧到里面佳木葱笼,奇花灼灼,甚有楼台阁宇的飞檐斗拱似掩又现,皆是富贵堂皇之气。
穿过两只昂首而立的大石狮子,但见朱门大开,门前站着数位锦衣侍从,靠边侧停搁几顶华轿。
见得有马车驶停于门前,一个年长的侍从匆匆迎来,俯身作揖恭问,车里可是从京城而至的沈阁老。
沈桓打起帘子,沈泽棠神情很温善,颌首未语,那侍从忙道:“果然是了,烦请阁老换轿入府。”
沈泽棠先下了马车,再回身等着。
舜钰撩起裙摆有些踌躇,却见沈二爷伸过手来,偏不搭他掌心,只用指尖捏住他的指腹,要自个跳下来。
沈泽棠忽而反手将她的手整个攥进掌心,另只手将她腰肢一揽,再微使力,舜钰脚下便腾了空,听得他低声说:“这可是王府门前,可得有个闺秀的样儿。”
舜钰愣了愣,桃红鞋儿已踩着地,她暗扯住沈二爷的衣袖:“不是扮丫头的么?”
“有穿的这般好看的丫头?”沈泽棠轻笑,见她眉目若画,风流婉转,梳倭堕髻,也无多余饰物,还是插着那根莲花点翠簪子,上身穿樱草色斜襟梅花扣绸衫,配荼白云纹马面裙,裙摆隐露樱草地绣花膝裤及桃红鞋儿,竟是不素不妖,浓淡相宜,妥妥京城高门贵府里大家闺秀的风范。
轿夫抬着两顶轿子一前一后恰过来,舜钰松了手,见沈二爷坐进前轿,再过来几个嬷嬷给她矮身行礼,无法,只得咬紧唇由着她们搀扶入了后轿,最后一瞥,是沈桓快被笑意憋死的模样。
第叁捌壹章 庆王妃
庆王府后厅明间,靠墙一张黄花梨螭纹方桌,上供奉一尊三尺高南无地藏菩萨,鲜花烛台香火繁盛。
侧两旁八张乌木镶大理石六方扶手椅,椅间隔荷叶式六足香几,除热气袅袅的茶盏,能引舜钰视线的,便是那四四方方攒盒了,分放着鲜菱角、水荸荠、嫩莲子、核桃穰、透糖大枣,甜橄榄及梅杏果脯,每屉少少的,却看着甜津津凉荫荫香喷喷,沈泽棠拈起颗杏脯送她唇边,看舜钰差点把他手指头都吃了,有些忍俊不禁。
忽听侍从高声禀庆王妃到,一阵裙摆环佩脆响,便见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人跨进槛来,那人容貌虽不娇艳,却端正大方,头上珠翠堆盈,穿五彩云鹤妆花缎对襟大袖禙子、白纱镶边裙,一双红面金边的绣鞋儿,随着行走要露不露。
庆王朱谦二十年纪不到,这庆王妃看去,却与沈二爷年纪相仿。
前世里,听朱煜偶尔提起过这个十七皇叔,所娶的皇妃是打小伴他身边伺候的宫女,她一直不得见,倒是没想过今生却有缘份。
悄看她走至椅前得体而坐,沈泽棠已起身上前作揖,舜钰不敢怠慢尾随其后。
庆王妃含笑,所说话儿多客气:“一早枝上喜鹊喳喳,我道是哪个贵人来,原来是沈阁老,三年未见你倒一点儿没变,你看我可老了?”
舜钰暗自诧异,这样的话若是出自旁的女子之口,定显得有几许轻浮,可她那般自自然然说出来,却并不令人生起恶念。
沈泽棠温文道:“三年不过弹指间,王妃容颜依旧如故。”
庆王妃摇摇头,眯觑着眼朝他肩后探:“沈阁老身后藏着谁,不带给我见见么。”
沈泽棠微笑:“九儿性子有些娇,若礼数不周处,还请王妃多担待。”
庆王妃难得看他这个样子,倒有些惊奇:“我又不是见谁都刁难的,你紧张什么。”
沈泽棠不好再多说了,回身攥攥舜钰的手儿,低着声嘱咐:“庆王妃为人宽厚,你勿要害怕,有我在呢。”
舜钰不太明了他的话意,她有什么害怕的,能说就多说两句,若言谈不合,不吭声儿就是。
难不成还怕她受委屈哭鼻子不成……想来有些好笑,故意把他掌心挠挠,这才抽出手走至庆王妃跟前,倒也沉定:“凤九见过王妃娘娘。”遂行了大礼开始展拜,这套宫中的礼数她做来得心应手。
庆王妃命舜钰起来,见她低眉垂眼谦恭立在侧旁,又仔细打量一番,方才朝沈泽棠轻笑:“这是京中哪个官家的闺女,教养的十分好,模样也俊俏,比你那先前的夫人招人疼。”
她又问舜钰:“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听得回话姓冯,今年才十七,再看向沈泽棠:“就是比你小了许多,怕性子骄横难缠,不懂善解人意,你却要日子过得辛苦。”
沈泽棠笑而不语,她便不再多问,各自复回原椅坐,聊谈着才吃过一道茶,有管事匆匆来禀报,见沈泽棠等几在座,面上显了踌躇之色,庆王妃只说无妨,他才拱手回话:“英国公府的陈指挥使前来求见。”
庆王妃叹口气允了,待管事离开,沈泽棠沉吟着问:“可是英国公陈延的府上?”
庆王妃颌首:“这里有陈公一处府邸,前些日来了两位少爷在此小住,王爷总是去招惹他们,怕是此番来者不善。”
正说话档间,但听帘幕簇簇响动,那陈姓指挥被管事引领至庆王妃跟前见礼,又见过一众,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今日辰时,王爷带侍卫躲在府门外侧,趁府上侍卫松懈,将四少爷劫掠至金归巷子,扯破他直裰,扒下他里裤,欲强行不轨之事,幸得大少爷及时赶到,虽免去一桩祸事,四少爷却因惊吓而高热不退,若是将此情形禀给京城的老爷听,怕是皇家颜面不保,王妃娘娘最是明理,大少爷打发在下来,问娘娘打算如何处置这桩丑事?”
“你家大少爷最是机智多谋,他定想好了解决之道,你直说来就是。”庆王妃语气很平静,见怪不怪的。
那使挥使道:“吾家大少爷要白银五百两,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庆王妃倒也爽利的很,命那管事带他去帐房支取银子。
倒是管事有些不情愿,支支吾吾的:“此番已是这月第三次……”
却见主子目光一凛,再不敢多言,领着人急忙去了。
一时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庆王妃终有些不乐:“陈大将军自诩视金钱如粪土,怎地这大少爷却满脑子好算计,王爷被他耍的是团团转。”
沈泽棠把剥好的菱角给舜钰,接过侍从递来的湿棉巾擦手,想想淡道:“能用银钱解决的事,便都不算是什么事。幸亏没遇到英国公府中七子陈晟……”
他忽儿话锋一转:“如今新帝登基,徐炳永把持内阁,藩王皆不太平,周王以’贪虐残暴‘罪被押至蜀地圈禁、岷王以‘不法事”被贬为庶民,襄王被诬谋反愤而引火自焚,还余平南的昊王、山东的齐王及洛阳的庆王,如此多事之秋,还望王爷谨言慎行,莫在惹事生非为宜。”
“我知晓此事。”庆王妃脸色有些苍白,心烦意乱的问身侧打扇的丫鬟:“外头天色已晚,王爷怎还未归府?他现又在何处?”
那丫鬟得命出得厅去,稍许功夫,领进来个带刀侍卫,那侍卫满额的汗珠却也来不及擦,跪身拱手急禀话:“王爷在金谷巷呆了整一日,就是不肯回府。”
“这是为何?”
那侍卫接着道:“听王爷说,辰时在金谷巷偶遇位少爷,竟是比陈家四少爷还可心,缠着要领回府玩耍,那少爷便说在饭庄买了吃食得去取,还给了王爷一包荷花香粉做抵押,讲好得不见不散。王爷是最重信诺之人,自然要等到那少爷回来才肯走。”
舜钰倏得被颗嫩莲子噎住,捶了两下胸不顶用,拉拉沈二爷的衣袖,指指喉咙,翻个白眼儿。
沈泽棠瞬间心领神会,递来一盏茶,她也顾不得烫,猛得连灌两口。
“咕咚“莲子顺进了肚,舜钰大喘口气,活过来了。
第叁捌贰章 伤前尘
庆王妃吩咐那侍卫:“同王爷说,京城来的沈阁老在府里等他用晚膳,若他还放不下偶遇的少爷,你替他等在那里就是。”
侍卫应承着作揖退下。她淡扫过舜钰,看着沈泽棠笑道:“沈阁老一路舟车劳顿很是辛苦,我已命仆从打扫了棣萼院,你们可先去休整,待王爷回来,再遣人去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