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炳永眸瞳倏得缩紧又如火簇燃,他看向王美儿:“你去采些梅枝来插画瓶里。”
王美儿站起身走出门外,毡帘掀起又荡下,她抬手理鬓略站了站,方自去不表。
……
栖桐院今日热闹,外厅坐着五六府中管事,边吃茶边耐心等候。
而房里,田姜坐炕上边翻着帐薄,边认真听温嬷嬷禀报:“已让各房丫鬟婆子动手掸尘,房屋每间打扫,粉刷墙壁或糊墙纸,颜色不鲜的窗户纸重新换过,佛堂宗祠也开门收拾清理,二十四还要祭灶……”
田姜打断她笑说:“嬷嬷是府里老人了,每年年前要忙甚么、先忙甚么后忙甚么自是心如明镜,你仅管放手去做,无需非征得我允肯。不过你要采办的年货和预算,倒要同我说个清楚,我也好去问各房主子筹措银钱。”
这温嬷嬷原同崔氏交好,来时先去过一趟她那里,诉了通苦:“三奶奶你这病着可让我们怎生是好?老夫人耳提面命事事皆要听二奶奶的,可二奶奶年纪轻轻又初来乍道,也不知行事如何,性子如何,我们多做一步怕错,少做一步也怕错,实在心里空荡荡的没底。”
那崔氏便淡淡道:“你们就按往年的样子来做,否则老夫人还以为你们欺负二奶奶她呢!背地里或还要怪我的不是。但你们也别有太多话,凡事听她的就好了。”
第伍叁壹章 爷发威
温嬷嬷记着崔氏的提点,便回话道:“老奴这边要采买的有,泡屠苏酒的腊药、仆子新衣、大小门神、桃符春帖、锡箔金银纸、纸马香锞、鞭炮爆竹、馈岁盘盒、假花蜜供、五色纸钱,想到的就这些。至于价钱……”
她每件每样儿只说一口价,且往价昂里报,报完再不多言语,若是往常在崔氏跟前,那话儿主意却是分外多的。
田姜微蹙柳眉,不动声色问:“去年旧帐簿册我翻过,你报的价倒稍高了些。”岂止去年,前年子的旧帐簿她都翻过了,晓得京城有凡腊月水土贵三分之谚,但综观前两年,也无她此次给的价高。
温嬷嬷倒不晓二奶奶已做足功课,暗忖原来是个谨慎的,急陪笑回道:“这也算不得甚么大事,多出的银钱还可用到旁处。”
“话可不能这么讲……”田姜顿了顿,窗边桌案前倚坐的沈二爷,换了种姿势,继续捧本书认真在翻。
田姜觉得她和嬷嬷还要商量很久,遂朝他说:“二爷不妨去书房罢,恐要吵到你。”
沈二爷抬首看看她,阖起书页,瞧向温嬷嬷,语气从容问:“今年打算请哪里神马,价是几何?”
温嬷嬷不曾想二老爷竟开口过问,唬得颤颤兢兢,紧着声道:“请得是河南朱仙镇水印的《万宝祥瑞》,价是二十两一幅。”
沈二爷转而吩咐翠梅:“你去把外厅的管事皆叫来。”他拿着书撩袍站起,也坐到炕上。
田姜心底疑惑,就这当儿,七位管事连同温嬷嬷皆已到全,齐齐给他(她)俩行礼问安。
沈二爷不怒自威,端盏吃起茶来,田姜背脊抻直,因不晓他要做甚,不便多说,索性抿唇不言,一时房中寂寂,静得只闻吸进呼出的喘气声,房中火盆温暖,管事们如芒在背,稍片刻额上即覆了一层薄汗。
沈二爷视线慢扫众人,落在年纪最轻的乔管事身上,他缓缓问他:“如今市面神马价是几何?”
乔管事连忙拱手回说:“京城品像上佳的神马主分江南桃花坞、天津杨柳青、河南朱仙镇、山东杨家埠、巴蜀锦竹五处。因锦竹及杨家埠遥远,其价最昂,河南朱仙镇水印五彩稍逊,且神马单调,今年高门大户主选桃花坞的水印五彩《天官赐福》及杨柳青的《百分》,小到三四尺高,大至七八尺高都有。小的二十两一幅,大的三十两一幅。”
沈二爷又问他:“若是你该如何选买?”
乔管事想想道:“小的虽能省十两银子,可大的却赠送纸龛,若单买纸龛还需十五两银子,如此算计买大的最合宜也气派。”
沈二爷温和道:“你任管事多久了?”
乔管事闻问很忐忑,抖声回禀:“三月前马管事随老夫人去天宁寺后没再回来,就把小的提拔顶其位。”
沈二爷颌首转而看向温嬷嬷,命道:“你手里活计由乔管事接替,自去伙房烧灶罢。”
众人惊愕地大气不敢出,温嬷嬷听得如轰雷炸耳边,整个儿魂飞魄散,双腿一软,“扑通”跪地边磕头边哭求:“是老奴不识抬举,言语怠慢了二奶奶,求二老爷二奶奶饶过老奴这次,自当竭心尽力不敢再躲懒半毫……”说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十分的狼狈。
沈二爷不做理会,田姜开口道:“三奶奶犯病不能治年事,由我全权替她,我虽年轻无经验却胜在勤勉用心,也懂得那老鸡见得新鸡入笼还得欺负几日的理,你们自然是不敢欺负我的,只是变着法想试探我可有主见,办事可精细,若言行稳当你们自会敬重,若是个稀里糊涂的,你们自会起鄙薄之心、懈怠之意,甚或背地里不知怎样编派我。”
一众管事脸红齐声道:“怎会?岂敢!”
田姜淡笑接着道:“以己心识彼心,我很能体谅,不过体谅归体谅,该罚的还是要罚,温嬷嬷你起来。”
待温嬷嬷抖着腿站稳,她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温嬷嬷任沈府管事多年,深得三奶奶器重,我初初治年事,便将你贬去烧灶,不但驳了三奶奶的颜面,你们还道我太不通情理,是以温嬷嬷我再给你趟机会,但需革你一月银米以儆效尤,你可服?”
温嬷嬷头捣若鸡啄米,又跪下磕头谢了,田姜再次诫训道:“只次一次,下不为例,今日你们先散了,去把采办的年货和申领银钱重新算过,待明日里我们再对账,若还有敷衍了事的,我可谁的面子都不给。”
这番恩威并施,使得一众醍醐灌顶,方知其不可小觑,再有二老爷背后把持,自是万般警醒,再不敢怠慢,万事多方考虑择优施行,日后田姜倒并未如所想那般陀螺轮轴转,却是松闲自在的很,此处不表。
……
沈二爷静观田姜端气势说话,眼神愈发的柔和,她穿海棠红襟边镶貂毛锦袄,樱草色裙子,窗外冬阳映得她洁白细腻的颊腮,如涂了层蜜膏般甜润,若不是小腹微微鼓起,谁能想她少年已嫁他人妇,还替他管起了家。
闭了闭眼又睁开,其实他在梦里总是求而不得的,以至于现在都觉得不真实。
田姜待管事们辞去后,才瞅向沈二爷,与他幽暗深邃的目光相碰,不由微怔了怔,却立即抿嘴笑了,爬着偎进他怀里,抬手搂住他颈项,仰起脸看他:“没按二爷的意处罚温嬷嬷,可是……”
“没有……”沈二爷极快地打断她:“你处理的很得体,我没有在意。”
田姜笑着轻问:“二爷怎突然过问起治年事了,您开口时把我唬了一跳呢。”
“不是你求我得么?”沈二爷怀抱她娇娇软软的身子,一手抚着鼓起的小肚,惶荡的心忽而就安定下来。
田姜有些莫名其妙:“我何时有求过您呀?”她才没有让二爷插手的意思,总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怎么没有呢!被个老嬷嬷欺负后,让他去书房时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分明就是在求他。
“煮熟的鸭子嘴硬。”沈二爷笑着俯首咬她嫣粉的唇。
这个吻滚烫极了。
备注:神马:木版纸印神像。
第伍叁贰章 年事忙
沈老夫人在听大管事沈霖回报:“……二夫人给英国公陈老备的年礼有,貂绒大氅、貂蟒袍、貂帽及靴一套;狮蛮带二束、玉带一束;蜀锦十匹、金锦十匹、妆花锦十匹、天华锦十匹;金罗汉一尊、白玉观音一尊;金镶玉箸、金镶象箸各十副、白玉茶碗、碧玉大冰盘各八个,宝石珠赤黄蓝绿白各一盘。”他微顿说:“可否送的稍贵重了些?”
沈老夫人抚触着手里沉香串:“旧年他们年礼送来丰厚,三媳妇回的倒轻薄了,今年子多送些补上,是为礼尚往来,恰恰好。”
沈霖继续禀:“送给刑部右侍郎张大人的年礼有,汉锦五匹、棉夹单纱衣十件,杂皮衣五件;宋砚一方、端砚五方,五万纸;一百本新历,二口鲜猪,五坛金华酒,各味如意年饼攒盒五十盒,回礼部李尚书年礼有……”
沈老夫人听着丰俭都还合宜,便让他不用再往下念,依这样就可行,又问:“老庄子的百余农户,去年子把他们漏忘,今年可有打点?”
沈霖翻翻簿册,稍顷道:“有有!每农户半口猪,二条腌青鱼、腊鸡鸭各一只、两盒年饼、一袋米、一坛酒并门神、灶神、春帖和桃符,都齐备了。”
沈老夫人笑道:“农户贫苦最缺的是银钱,把腌青鱼和腊鸡鸭撤了,每户再添一两银子。”
又似想起甚么,问:“怎没有听说五房要送的年礼?”
沈霖压低声道:“问五老爷讨过几番年钱,总是推三阻四,二老爷发话了,不给年钱也可,送的年礼让他自行采办去。”
“这老五小气吝啬的性子也不知像谁?沈老夫人摇摇头:“他以为采办年礼就容易的很,随他去,撞过一次南墙才晓回头。”
听过半日她也有些倦怠,命沈霖退去,却见他踌躇着步欲言又止的模样,遂蹙眉问:“你倒底还有何话要禀?”
沈霖连忙道:“此次二夫人也给四老爷备了份年礼……”
当年四儿蓦然遁入空门,她气怒愤懣痛下家令,对他不探不理不问不提,违着重罚处置。
岁月若窗前游移的流光,在她日渐苍老的容颜,打下忽明又忽暗的阴影,再慢慢将她的神情模糊,那语气变得平淡却也释然:“随二媳妇去罢。”
沈霖拱手称是,由丫鬟送出门外,走在廊上恰迎面遇见崔氏,连忙作揖见礼,又问身子可见大好?
崔氏揩帕子掩唇,咳两声叹息一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蒋太医只让静养勿瞎操心就是。”一双眼儿已瞟到他胳臂挟的簿册,呶呶嘴问:“老太太可有说哪里不妥帖?”
沈霖陪笑慎言:“三夫人懂的,老太太如今比往年宽容了许多。”他又道:“老太太听小的禀有半日,似乎乏了,三夫人晚些去问安甚好些。”旋而指还有事要忙,匆匆走了。
崔氏朝那背影啐一口,语气颇着恼:“一句话都问不得!都是猴精的人物、见风使舵的作派!瞧那欺软怕硬的样儿,二房唬几句就乖的跟孙子似的,把往年我予的好处全忘记。”
玫云劝慰道:“奶奶这不是病着么,等您养好身子,他们自然还得回来,何苦生这无根之气。”
说着话儿已至内门,丫鬟夏禅正把碟里的糕饼屑,洒在台矶上喂家雀,见得她们来,连忙摆手又指指窗牖,崔氏随望去,绿窗紧阖,毡帘低垂,知老太太是在困觉,遂不敢相扰,按原路重返回去不提。
……
沈泽棠背身站在窗前,眺望凝冻的潭水沉凝,沈三爷掀帘进来,呵着冰凉的手指笑道:“蜀地的冬季可比京城暖和得多,这趟回来倒有些不适应,竟还生起冻疮来……”
他声音忽而渐低,窥二哥的神情,虽是喜怒不形于色,但好歹一母所生的兄弟,他还能瞧出些端倪的。
“二哥可是有事寻我?”他索性先开口问。
沈泽棠走回案前坐,抽开层屉,取出一把簇新的落花流水洒金川扇儿,一封奏疏扔在桌面上。
沈三爷神情微变,这扇儿连同一匹蜀锦、一扇蜀绣画屏及两坛烧春酒,是他悄送给吏部考功司郎中吴鹏的,今是三年一次的大计,他不敢有半毫马虎。
何为大计,主以考核外官功绩为重,每逢寅、巳、申、亥年,由县、州、府、道、藩、臬等层层考察所属官员,申报督、抚审核其事状后,造册送吏部覆核。
对于才、守均优者称为易“卓异”,由吏部审批上报内阁票拟,经皇帝批红,即可加一级回任候升。
此次好容易弄得“卓异”,只等吏部审批上报,他不愿坐以待毙,便备下厚礼欲疏通关节,助自己一臂之力。
沈三爷疑惑地拾起奏疏,一字字细看,脸色渐由明转黯,背脊湿黏黏地紧贴衣裳,很不舒服的感觉。
“你贪墨多久了?”沈泽棠嗓音冷厉,目光犀锐如刀,他鲜少如此动怒。
沈三爷沉默不语,半晌扯了扯嘴角:“二哥定听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此谚罢!未到过那里的世人,只觉峥嵘奇丽心向往之,若是待个一年半载……二哥知道是甚么感受吗?生不如死!天气潮湿燥热,山高林密,蛇虫爬行,僮民民风彪悍、持械好斗,全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倘有心存不满……”
他顿了顿:“二哥定未看过清晨打开房门,满院被投掷毒蛇的奇景。我宿住衙府,虽有兵吏轮班值守,却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更况每年夏时疫情成灾,惠民药局束手无策,看着勉儿他娘死去,我又何等感受……便是如此,怕给二哥添乱,我硬生生在那坚守六年,你身居京城闹处,守于至亲身畔,位高权重,又觅得娇娘,可有想过一次将我调京任职?”
“此次三年大计,我若不能回任候升,便又得再等三年,我鼓足勇气期能得二哥帮衬,不过一句话的事,你却一口回绝,不留余情。即然如此,我自寻门路又何错之有?碍着二哥你甚么了?”
第伍叁叁章 释前嫌
沈泽棠怒气已掩,面庞惯常地平静。
他淡淡地问:“你可知皇帝正不遗余力在削藩?”
沈三爷怔了怔,削藩与他有何干系,却也回:“自然知晓,周王以‘贪虐残暴’罪名被圈禁蜀地,前月猝逝府中,如今余的仅有洛阳庆王和云南的昊王。”
“那你认为,皇帝何时会对他二人下手?”沈泽棠再问。
沈三爷有些不耐烦了:“这与吾有何相干?倒是吴郎中既然不愿收受馈礼,还吾便罢,作何要弹劾吾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