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冷笑道:“本官再提点你,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便是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间言行往来,非礼也不能。是以君子总恭敬克制退让以明礼。”
“只道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而汝虽能言却很无礼,纵是能言与禽兽何异?因禽兽哪懂甚么礼。”
他环扫众人,炯炯目光复落吴鹏面上:“圣人制礼以教人,使人有礼,才自知区别于禽兽矣,望吴侍郎以此勉之。”
吴鹏满面通红,如火炙烤。素日里沈阁老不谈,那左侍郎李炳成也是个好性儿,说话总留三分地,乍见这般言辞热油烫铁要人命的,又羞窘又惊骇,不自然斜眼朝沈泽棠睃去,却见他捏着钟儿漫不经心吃茶,嘴角噙抹笑意,可看他的目光却犀锐冷厉,带有几许薄蔑,他浑身一震,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李炳成打起圆场笑道:“吴郎中吃醉了,是而口不择言,吾陪萧大人吃一盏替其赔罪。”
萧云举冷哼一声,其他郎中主事一直在旁悄观,此时晓得来了个刺头,遂生畏惧之心,哪敢再有冒犯意,甚主动斟酒与其互敬寒暄,一时除吴鹏外,众人欢言笑语、显祥和之景。
半个时辰后,沈泽棠先行离开,一众又吃会酒,才相扶着归家去了。
……
衙门封印、梨园封台、私塾亦解馆放学,沈庆林从国子监带三五故乡遥远的同窗入府,还有族里几家人丁单薄者,也被沈老夫人邀来并府过年,田姜坐暖炕上边翻帐册,边听管事们禀报,她想想问:“此等人歇宿处可有安排妥当?”
管事沈霖陪笑说:“正要回这事哩,并府过年的是老夫人的老姐妹,年岁皆有些春秋,想彼此宿的近些方便走动,巧着隔松墙正有闲院一处,是当年四老爷所居之所,林哥儿曾提过想住进去,被老夫人拒了,不晓得这趟是否允肯!”
田姜道:“前些日给天宁寺送去香油米面和银钱,老夫人既然默许便是心结已开,想来安排宿十来日应无大碍,先开锁清扫掸浮尘贴窗花,你这边清点些丫鬟婆子预备着,稍刻我与老夫人说通,你即安排她们进房,若房里冷清,再来我这里领些古玩瓷器摆饰去。”
她想想接着说:“林哥儿带回的同窗安排宿在外院客房,遣些上年纪的婆子嬷嬷去听使唤,一应日费供给皆免,让他们在此宽心过年就是。”
田姜又朝温嬷嬷训诫道:“今年与往年不同,本府的外府的皆在这四方天地里活动。年节吃酒耍钱怎样我不管,但当值的须打起十二分警醒来,内外院的门需把守不断档,晚间守夜的巡夜的再各增加一人,出入甭管相熟不相熟的皆要造名册,以备事疑查检,待年节过了若万事顺遂,自会按任务松劳,好生犒劳你们。”
温嬷嬷等连忙应承下来,恰丫鬟来回报:“二老爷已进外门。”
田姜即让他们退下,稍顷功夫,听得廊上一阵官靴脚响,沈二爷走了进来,他戴六梁冠,着青缘赤罗裳,赤罗蔽膝,革带佩绶,显见才从宫中太皇太后的寿筵回来,因吃了酒,面颊酣红,看她的目光都微醺了。
田姜走上前要扶他,他却摆摆手,自解了梁冠与罗裳,只着青领缘白纱中单,脱去黑履,上炕倚着引枕阖起眼眸,眉宇间除却醉意,便是一片疲惫之色。
第伍叁陆章 算下帐
田姜半夜里忽然醒了。
沈二爷不在,她撩起红锦帐,房里也未见人影,坐着静默会儿,才趿鞋下榻,悄悄走近门前毡帘。
果然说话声是沈二爷和徐泾,纵是将嗓音压低,还是断断续续入了她的耳。
……
徐泾轻轻道:“昊王的马车已顺利出城,又换过马车……径自朝东南去。”
沈泽棠立在廊下,彤云密布、朔风猎猎,吹得飞雪似玉龙翻甲绕天舞,他将大氅衣襟紧了紧,暗自希这雪再落得凶猛些,可将一路车轱辘印掩平。
徐泾继续说:“听闻皇帝及徐炳永气得不轻,谁能料烂醉如泥的昊王,回寝房途中调转方向,换了身太监服,趁乱混出了宫……”
沈泽棠默半晌,才淡道:“他早晚得走这一步。”
徐泾半是喜半又忧,终化为叹息一声:“昊王在时还算太平,如今他一走了之,二爷又该如何是好?”
沈泽棠笑了笑:“此话差矣!昊王留在京城犹如饮鸩止渴,早日脱身才能卷土重来,吾等便是再艰难,亦不过一时之苦……”他忽而止言,侧首盯着猩猩红毡帘,眸光微烁。
“二爷所言极是!今教坊司的王美儿遣人送来请帖……”他话未及说完,却被沈泽棠打断:“已是四更,你早些回去歇息,诸事明日再议。”旋而朝房里去了。
徐泾搓搓手欲抬步,恰见翠梅披衣炖了热茶端来,连忙道谢接过,吃过一盏方冒雪离开。
沈泽棠挑帘进来,田姜正往火盆子添兽炭,他走跟前接过小铲时捏捏她的手,蹙眉问:“何时下榻的?”
“……不久。”田姜含糊着,忽而瞧见落起鹅毛雪来。
沈泽棠盖好火盆铜罩,见她怔怔望着窗外发呆,索性上前俯身把她抱起朝床榻走。
田姜乖顺地偎在他怀里,昏暗的烛火下,她的眸光闪闪发亮。
他二人上榻后都没甚么睡意,田姜枕着沈泽棠健实的臂膀,纤白指尖摩挲他颌下的胡茬,而沈二爷正抚摸她肚儿,摸得她浑身软绵绵的。
“二爷,我今仔细打量苏姨娘,她还是平坦,我的却鼓出来……”田姜有些奇想:“他是打算快点出来吗?”
沈二爷被她的话逗笑了:“再快也得十个月。”不过他摸着确实有线弯弧,又添了句:“待年后让钱大夫再来给你把脉。”
田姜抿抿嘴唇:“母亲今也这么说,瞧着她格外的高兴。”
沈二爷默了默又问:“你今忙碌的很,到晚间戌时还在与管事对帐?”
“谁这么碎嘴?”田姜的指尖被他咬了一下,连忙笑道:“已经忙差不多,明日我就很清闲。”
“田姜!”沈二爷叫了她的名字,嗓音莫名有些喑哑:“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若有日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的。”
抬首想看他的眼睛,沈二爷却将下颌抵贴她光洁额头,田姜轻啮他微滚的喉结,轻轻说了句甚么。
沈二爷没听清楚,稍分开彼此,低头让她再说一遍。
田姜烫着脸儿嘟囔:“我过三个月了。”
“这又如何?”沈二爷似乎不明白她的话意。
暗戳戳拨松他的衣襟,露出胸膛来……她鼓足勇气:“可以那样了。”
“可以哪样?”沈二爷认真问。
田姜咬了咬牙:“可以进来了。”
“进来哪里?”沈二爷的嗓音不知何时满含笑意。
田姜仰颈正看到他噙起的嘴角……
若不是被他方才的话惹得心底酸楚,她才不会臊着脸皮说这些呢。
气得朝他胸膛咬一口,也不晓得咬到哪里,听他闷哼一声。
……又逗她!田姜彻底不想理他了,欲要翻身面朝里睡,却被沈二爷用力扳住,浑身滚热地覆将过来。
“田九儿,你咬痛我了。”他的吻若烈焰般纷纷落在她的颈子间。
“骗死人不偿命。”田姜哼唧唧要推拒,手却自做主张地攀爬上他宽厚的肩膀。
“不信你看……”沈二爷还真的支起上身,田姜半信半疑,他胸膛肌肉精壮遒劲,咬一口还叫痛,何时这般娇气了……她倏得瞪圆眼,牙印还在……竟有这般巧的事,就那样胡乱一口,就咬在他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是故意的。”田姜笑得喘不过气来。
沈二爷眼眸深邃地看她猖狂,慢慢道:“这是第二次!”也无须她问,他主动说:“第一次是国子监,你蛊毒发作的时候。”
田姜真不知自己还有这癖好……
“怎么办呢?”沈二爷记仇,她主动求好就是了:“给你摸摸如何?或者我去拿药膏来?”
“岂能这般便宜你。”沈二爷呼吸灼烈的喷在她耳边:“新帐旧帐我们一次算完罢。”
再往下咬开她水红绣蔷薇花的衣襟……眼睁睁看他温文儒雅的面庞,渐起一抹狰狞的神色。
田姜觉得自己之前笑的太没心没肺了。
……
一早沈泽棠去了书房,前脚才走,沈荔后脚就来了,瞧见燃旺的火盆里顿着口小铁锅,里头翻滚着面条子,翠梅拿双快著不时搅动,田姜正往碗里调佐料,笑着问沈荔可也要吃,沈荔点点头说要,其实她是吃过早饭来的。
田姜拿过碗来,舀一勺酱油、一勺蒜汁、一满勺熬的雪白猪油膏,小勺盐,几根嫩姜丝、几根水葱段,想着荔姐儿能吃辣,给她滴点炒香的红椒油,再递给翠梅,翠梅接过碗儿,先浇了半碗面汤,再捞了二三筷面条子,又用大勺舀了只荷包蛋卧在面上。
田姜复接过,拿筷子将汤与面搅匀了,一并递至沈荔的面前。
沈荔挟着面条子吃,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汤,不一会就见了底。
着实想不透,这碗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面条子,却是比山珍海味的滋味还鲜美。
“好吃吗?”
她看着娘亲弯起唇在问,不由傻傻的点头,娘亲笑了,翠梅几个也抿起嘴儿在笑。
小铁锅里的面汤还在咕嘟咕嘟,伸腾起的袅袅热气氤氲了窗牖,她剪的富贵吉祥窗花儿,却依旧鲜亮亮的耀眼。
以至于多年以后,她还常在梦里见到此幕情景,便会微笑着醒来。
第伍叁柒章 抒心意
封印无官事,沈泽棠受回京外官请,一道来教坊司听曲聊话,哪想三五才至廊前,恰遇着徐炳永及秦砚昭也来此寻乐,连忙作揖见礼,互相寒暄过,徐炳永漫不经心扫过一众,背手率先走在前,一面淡淡道:“长卿汝等一道来罢。”
众人称谢,簇拥他往前走,沈泽棠渐落在后,秦砚昭面含薄笑,缓行他身侧:“倒不知沈阁老也是这里常客。”
沈泽棠笑了笑:“你不知的还有许多。”
秦砚昭摇头:“无妨,总有日沈阁老肯说了,下官愿闻其详。”
沈泽棠微蹙眉,话中意味甚深,他暗自掂量却喜怒不形于色,抿唇不言。
司吏官早得飞报,谄笑的迎来引他们入王美儿院子,进明间内,只觉温暖如春,花香馥郁,临窗大炕铺着簇新狮子滚绣球团花镶金丝毛毯,设着靠背引枕,一张紫檀镂空花炕桌,炕沿东西两侧一溜六把楠木水磨椅,椅间摆荷花形香几,其它摆饰不再赘述。
徐炳永与秦砚昭熟门熟路上炕至桌两端落座,其他官儿心底惊疑,若论资排辈来讲,怎么也轮不着秦砚昭坐炕上的,可徐炳永也未吭声显见是默许。
沈泽棠一脸无谓,在炕沿东侧首椅撩袍坐了,他人叙礼谦让一番方各自落座,丫鬟捧来滚滚香茶及各种糕饼果子。
徐炳永吃口茶问:“怎么王美儿不见?”
司吏官陪笑回话:“这几日外官回京甚多,昨她陪着热闹至四更方歇下,徐阁老来时才起,正梳妆打扮着,还需耐性再候半刻时辰即好。”
徐炳永颌首道:“无妨,你让拨乐器的伎人来,再寻个嗓子滋润的先唱曲助兴。”
司吏官领命退下,也就须臾功夫,拨乐器的几人跪地磕首见过礼,在壁角坐了,丫鬟掀帘搀扶个女子进来,眉蹙春山,眼横秋水,鬓若乌鸦,腰身袅娜,也是个千娇百媚的人物,司吏官低禀她是两月前,被查抄的户部右侍郎顾左之女,还未及笄,却琴棋书画俱精,嗓子就是萧管,唱曲十分动人。
沈泽棠抬眼望去,又将视线平静收敛,端盏慢慢吃茶,听她起了喉音,唱《桂枝儿》道:读书小儒俏娘儿遇勾栏,(把)眼界来开,读书小儒看了,手脚都忙,若不是小脚儿(就认做)仙女样,一样儿爹娘养,偏生下这娇滴娘,勾走我的魂魄也,回家百般嫌,见妻儿缝破衣,(不觉)怒发冲冠,补甚么,缝甚么,讨(你这)黄脸婆,黑不黑,糙不糙,我这睁眼瞎。
众人听了,脸面发烧,不知该夸还是不该夸,司吏官撩袖上前打她一下,咬着牙道:“怎唱这下作曲子搅官爷兴致。”那女了只是捂住红烫烫脸颊不语,司吏官斜眼睃徐炳永,正拈块甜香饼吃着,并无阻止的意思,旁人也无话。
他便又连追打几记。
“大过年的这是做甚?!”王美儿恰进来,怔了怔笑着圆场:“新来的总是心气大,在这里磨呀磨就平了。让奴家重唱支曲儿给官爷提兴。”
司吏官连拉带拽把那女子拖出房,徐炳永见着王美儿面色才缓和,招她到炕沿挨他身边坐了,微微笑道:“你们这里曲儿没几首可听,甚污秽耳窝。”他虚指一晃过沈泽棠秦砚昭等几:“这些都是词曲歌赋能者,趁今日凑齐,不妨编几首给你唱曲。”
又目光炯炯扫过众人,拈髯接着说:“晓得你们拉不开脸面,文人酸儒清傲气儿重,吾先来首,权当抛砖引玉。”
司吏官忙唤了执笔来,徐炳永沉吟稍顷开口:“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散落似风絮。弹指桃花回旧梦,燕子光阴,杜鹃乡里,万念成空幻。一杯浊酒怀今古,风雪窗,惆怅嗟前事,富贵功名何必慕,玉堂金马,紫篱茅舍,总是伤心处。”
话音落,众人赞誉不绝,王美儿执壶斟酒,徐炳永暗觉得意,捏盏一饮而尽,再看向沈泽棠:“长卿文采风流,且由你来作。”
沈泽棠知推拒不得,随口拈来:“人生南北如歧路,魑魅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牛斗辉腾充气概,叱咤心情,总把流光弃。壮志凌云襟怀入,华霜染鬓终笑谈。”众人亦是赞誉有加。
再是秦砚昭,他背脊有些湿黏,房里炭火太旺缘故,斟酌再三道:“人生南北如歧路,相逢玉堂不早,市垆沽酒,徐开素酌,壮志踌躇难料。关山古道,度一曲离别,不堪回首,两处心旌,倚楼同晚照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