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沈泽棠噙起嘴角想笑,他倒觉得正因巴蜀山路崎岖、民风淳朴,官官相护,才让这个弟弟数年无长进,天真无知至极。
  “你以为扔几条毒蛇就很可怕?”他摇摇头,沉声道:“是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可怕的来自人心!京官多的是口蜜腹剑、两面三刀、阳奉阴违之辈。你初踏京城初行事,便被一个属吾辖管,秩品五品的区区考功司郎中,玩于股掌之间,你以为他仅是因不愿收受馈礼吗?”
  “那又是为何?”沈三爷嚅嚅,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沈泽棠定定地看他,不答反问:“沈氏一族的兴衰荣败,在你心底可有份量?”
  “二哥说的这是甚么话!”沈三爷自觉受辱,生气道:“自幼父亲教诲铭记于心,沈氏正房子嗣,便是拼得命尽,也要力保家门繁荣昌盛,声名显赫。”
  “四弟五弟不谈,大哥武将征战殁于沙场、二哥孤身纵横捭阖在朝堂,而我虽居仕途却无甚建树,此趟期留京城,为己是小,更想成二哥左膀右臂,共挑沈族兴荣重担。”他顿了顿:“此乃吾的初心,二哥爱信不信!”
  “你那些川扇儿送出去几把?”沈泽棠神情稍缓和。
  沈三爷老实回道:“你那里一把,给吴郎中一把,其余的……还未及送出。”
  沈泽棠颌首,幸得派人盯跟着,才未酿出大祸,他说:“川扇价昂非你那点俸禄能授,吴郎中奏疏弹劾你贪墨,其举心诡,可释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矣。”
  “天地可鉴,我是不知的。”沈三爷醍醐灌顶,他可无半点要害二哥的心思。
  “那厮为讨功,心急了!幸得你只送出一把……还有回寰于地。”沈泽棠默少顷低声道:“你仔细听我要说的话,仅说这一次。皇帝削藩之措不容更改,庆王与昊王联手对阵,彼此兵戎相见只在朝夕。如今内阁首辅徐炳永,仗皇帝器重结党营私、诛除异己,朝堂大数官员为其效力,恐其也有夺朝野心。至于吾……七年前吾已投靠昊王麾下,定要助他登皇位揽皇权。”
  “二哥你……”沈三爷脸色惨白,他竭力想让自己镇定却是徒劳,嘴唇抖索实难言语。
  “……这是我欠他的。”沈泽棠笑了笑:“你现可能解吾的良苦用心?旦得此事败北,吾与沈氏一门势必如倾覆之巢,焉有完卵可存,而你远在蜀地定能逃过一劫,日后沈族复兴才算后继有人。”
  沈三爷眼睛莫名发潮,二哥所背负的重任,远非他所能想和能及的。
  他果然是天真无知,未曾帮忙反差点招惹大祸,愈想愈羞惭,终是道:“二哥若是早些交心,吾怎会有这般鲁莽之举,必踏踏实实守在蜀地任官,不给你增添烦恼。”
  沈泽棠起身走到窗前,但见窗外,朔风天,萋草地,冬色连波,波上寒烟砌,竟是彤云密布大雪将至之兆。
  他沉吟道:“吾不受徐炳永所用,必遭其摒弃,朝堂之上愈发艰难。年过后将起异变,你带上妻儿远离这事非之地为宜,至了蜀地锦城,记得三年之内把空追回、以丰补歉,再勿有贪墨之心,恪尽职守,勤于政事是王道,且吾但得捷报,定会招你回京候任。”
  沈三爷静听片刻,轻轻问:“二嫂晓得这一切么?”
  沈泽棠抬手揉着眉宇间的疲倦,半晌才道:“你二嫂年纪轻又爱娇,现有了身子,自然不能告诉她实情……”
  沈三爷颌首,想说甚么终是咽了回去,又聊了会儿,恰徐泾进来禀事,他才告辞离开。
  ……
  徐泾执壶替沈泽棠斟盏滚滚的茶,忍不住问:“二爷对三爷和盘托出,若他……”
  沈泽棠打断他:“老三性子吾最清楚,他才能虽不及四弟,却最知荣辱,忠诚有信,胜败间能张能弛韧劲很足。”
  徐泾松口气,恰见还摊于桌面的奏疏,拿起简略看过,蹙眉道:“显见吴郎中是徐炳永的人,这奏疏该如何是好?真呈给皇帝批红?”
  沈泽棠“嗯”了一声:“得还给永亭(冯双林),不能让他难做,更况一把川扇儿还掀不起甚么风浪。”
  话音才落,听得外头有人隔帘回报:“二夫人来了。”
  他急忙起身去迎,田姜已笑盈盈至门前,瞧徐泾也在,有些犹豫道:“你们是在聊事么?我去外厅再等等罢。”
  “他正要走了。”沈泽棠握住田姜的手指,凑近唇边呼口热气,怪凉的。
  徐泾摸摸鼻子,其实不想走,其实他想留,已瞅到翠梅在后拎着食盒子……
  翠梅抿嘴轻笑:“徐先生若再走的晚点,外头可就分没……”她还未说完哩,人已一溜烟无影子。
  田姜揭开剔红花卉攒盒盖,里头细屉八格儿,有脆黄黄核桃穰,白生生鲜荸荠,青翠翠酸橄榄,圆巧巧鲜莲子,湿渍渍杏梅脯,还有透糖大枣、酥油松饼等满当当。
  她又拿出一碟糯米蒸软香糕,热腾腾直冒烟气儿,递给沈二爷一块,自个拈一块蘸白砂糖,津津有味地吃着。
  沈二爷有点哭笑不得,他素日不大碰这些……却也只勾勾唇角,幸而没有想像那么难入口,只是手指黏粘的很。
  吩咐翠梅去端铜盆热水来。
  田姜抬眼见沈二爷若有所思在看她,索性挨捱至他身边蹭了蹭:“作何这样盯着我瞧?不认识了?”
  “怎会呢!”沈二爷另只手揽她坐腿上,很柔和道:“见你胃口这般好,我有说不出地欢喜。”
 
 
第伍叁肆章 祭社爷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要升天。
  祭灶限男忌女,是以天色将昏未昏时,灶房东面灶王龛处,两边挑起大明角灯、悬挂红彤彤灯笼,映得恍如白昼一般。
  虽不能参与祭灶,后宅女眷及孩子便守在房里,透过窗牖瞪大眼睛,满脸兴奋地东瞧西望。
  沈老夫人倚着靠背引枕正面坐炕上,何氏崔氏薛氏也围着炕桌各占一面,炕桌上摆着七八碟糖糕细果,一壶松萝茶,还有几碟蒸熟的熏肉腊肠,烧鸡糟鱼,酱醋鲜椒拌的凉食,用来佐酒吃着玩。
  苏姨娘坐在炕边的绣凳上独自剪窗花,几个并府过年的近亲稚童怯生生围在她身侧,还有旁的姨娘离稍远坐一桌,也摆上一席吃喝聊话。
  沈雁被溪哥儿不慎扯散了发,跑来找崔氏,崔氏正在斟乳酒给沈老夫人,哪里有空搭理她,何氏便把她拉过去,命丫鬟取来梳子给她梳头。
  崔氏在说:“这是蜀地的特产,用鲜奶制的,是以看着同水清透,吃起来有酒香、还有股子乳香,京城难得见着一回。”
  沈老夫人便饶有兴致的拈盏吃了口,似隐隐有丝酸味儿,遂笑而不语,放眼望向二媳和沈荔及其他孩子,正透过窗扇巴巴朝外望。
  田姜因是侧身站着,水红软绫袄裹出腹部一弧,再瞟扫过苏姨娘,便是坐着肚儿也未见涨,不由蹙眉再去看田姜,恰见溪哥儿的手肘不慎撞着那线弯弧,惊得唤了声:“小心点儿肚里的孙孙。”
  崔氏随声也望去,淡笑道:“二嫂年纪小,还跟个孩子似的喜欢看热闹。”
  薛氏不胜酒力,才吃两口颊腮如抹胭脂,她眼神惝恍地嘀咕:“二嫂这肚儿可不像三个月大的……”
  “吃了酒就满嘴放炮。”姜氏连忙打断她,瞅着沈老夫人脸色说:“二嫂能吃能喝的,兴许是胖了的缘故。”
  沈老夫人未见着恼,面庞反起了喜色,崔氏也算是玲珑剔透的人儿,瞬间怔了怔,迟疑问:“难道是……”
  “不可说,说了就不灵验。”沈老夫人笑道:“待过了年节,请钱大夫再来府里一趟,给她好生再把回脉。”
  崔氏嚅嚅嘴唇,再看向田姜时,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田姜朝窗外看,管事拎着桶用酒糟涂抹灶门,两边新联左是“上天言好事”,右是“回宫降吉祥”。灶王像前,仆从则在供桌上展摆烂熟猪头酱鲜对鱼,各碟香糖果子及膏饧草豆,也就这当儿,府里这些爷们站在旁边预备祭灶,沈二爷是主祭人,穿簇新的莺背色直裰,抱着只赤冠黄嘴白羽的大公鸡,扑腾着粗壮爪子想逃,却被只大手紧牢抓着,气得直翻白眼。
  田姜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沈二爷从来都是明月清风、端得高高在上的态,这会倒沾染了一身红尘烟火气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沈荔好奇问:“爹爹为何抱只大公鸡?”
  田姜笑答:“那可不是大公鸡,是灶爷升天骑的马,若羽毛是红色的称’红马“,你爹爹抱的是只通体白,就是‘白马’了……以前没看过么?”
  沈荔手指扒着窗棂,摇摇头说:“梦笙娘亲不喜。”
  田姜摸摸她的头,岔开话笑道:“你瞧沈霖用糖瓜在涂灶王爷的嘴,这样他就不能说人间的坏话啦。”
  溪哥儿在旁扯她的衣袖,话都有些说不清了,原来是偷吃了牛皮缠糖,把自个两片嘴唇黏牢分不开,急得脸红红。
  “你又不是灶王爷,吃那作甚?”沈荔瞧着怪可怜的,牵着他去找丫鬟了。
  田姜再往窗外看时,已焚起香火,青烟缭烧四散,换沈三爷怀抱大公鸡、撩袍跪在缠枝莲纹软垫上,便让雁姐儿去唤崔氏,几句话功夫雁姐儿咚咚跑过来,摆手说她不来,倒是玫云拈着步凑近,要看不看的模样。
  沈三爷磕过头,二爷执壶斟酒,敬天洒地,再用盏酒浇泼白鸡,它性烈,自顾摇头四晃,忽弓颈喔喔大声打起了鸣,清晰地传进房里,沈老夫人一拍腿儿:“成了!灶爷领了情,明年又是好光景。”
  沈二爷与三爷几个互相击掌,他们皆都身形伟岸,成熟清隽,面庞含着笑意。
  社王旧像被揭下用火烧了,意味着祭灶近尾,待得元旦五更接神,再迎新的灶王来。
  田姜忽见沈二爷朝她这边看,抬手似唤她过去,不由怔了下,还是隔着段距离的,他怎知自己会在窗前……
  有管事隔着帘栊禀话,灶王升天去了,请各位过去吃灶果图吉利。
  孩童听得有灶果吃,馋得呼啦就往门外拥,崔氏馋扶着沈老夫人,不晓被哪个小鬼头撞着腰一下,回头看是沈勉,蹙眉嗔怪道:“没爷老子教的,怎这般没规没矩。”
  沈老夫人不爱听,推着沈勉先走,慈眉善目道:“怪他作甚!今儿小年高兴就不拘礼了。”
  想想松开崔氏,让田姜到跟前来,握紧她的手:“你随我身边走,勿要被谁撞着碰着……”
  崔氏脚步慢下来,抬头再看时,老夫人叮咛声已远,被各房媳妇姨娘还有丫鬟,欢欢喜喜簇拥着朝院里去。
  苏姨娘依旧坐在绣凳上,边嗑瓜子儿边打量她的神情,忽而笑问:“三夫人瞧着脸色发白,可是身骨还未大好?你可得放宽心,自多保重罢!”
  崔氏听她这话不阴不阳的,却也不屑与个姨娘计较,并不回头,甩帘自回房去了。
  ……
  这年钦天监择的吉期是腊月二十四,六部五寺二院大小衙门皆都照例封印,沈泽棠并未如往常那般,与李光启徐令等几同僚去酒楼欢聚畅聊,仅领着吏部左右侍郎及郎中主事估摸十人,浩浩荡荡去了嬉春楼,以酬一岁之劳。
  黄四娘笑着把他们迎至雅阁里,伙计端茶倒水殷勤伺候,右侍郎萧云举是外官留京候升才补的缺,他主动问:“可有甚么好听的曲唱来?”
  沈泽棠如厕去了,其他众人心照不宣,黄四娘揩帕子吃吃笑道:“萧大人你们官衙封印,我们戏班戏馆也得择日封台,你若想听呀,十日后再来这里听开台戏,到那会我再告诉你甚么曲好听!”
 
 
第伍叁伍章 训小人
 
  萧云举晓得自己闹了笑话,并不以为忤,恰沈泽棠进房,众人忙起身,叙礼让坐。
  伙计陆续拿酒菜上来,珍馐美馔、杯盘堆盈,酒味弥漫,茶香萦绕,众人说笑把盏,十分的热闹。
  萧云举因是新任,自然需依次敬酒套个近乎,先端盏敬沈泽棠,沈泽棠以茶代酒,温和道:“晚些要进宫赴太皇太后寿筵,需得警醒言行,不便吃酒。”萧云举忙笑称无妨,自把酒吃尽。
  他又斟酒与左侍郎李炳成,二人交杯换盏罢,再去敬郎中和主事,按理说官大一阶唬死人,这些个郎中和主事虽不至奴颜婢膝,也该恭敬亲和才是,哪想却是歪鼻子斜眼爱理不理,看客道这是为何,原来吾朝选拔官吏,对相貌也有要求,需得“人物端重、语音正当”,吏部掌考文官之品级与其选补升调迁降等责,常于各级官吏面谈交会,因而外相较之旁部,更显仪表堂堂。
  而萧云举长得实在一言难尽,个矮腿短肉墩实,发薄断眉卧蚕眼,塌鼻厚唇碎米牙,面皮干净无须,而他的语音也分外独特,似捏嗓说话,又若稚子童声,因而暗地里被人耻笑为太监相。
  他在翰林院任修撰间,当时院内自上而下兴盛吟诗作赋,若谁能作出传唱绝句,必受百般推崇敬重,这萧某却最恶诗词歌赋,宁愿闭户读书或蒙头大睡,也不愿与诸人交游,甚而愤言众官科举入仕,整日里吟弄风花雪月,又有何用!江山社稷因汝等毁矣!如此自然不讨喜,遂被请出翰林,至穷山恶水地任秩品四品的官儿。
  却哪想不足三年,其政绩实在斐然,官丰民富、稽征赋税更是遥先,大计核为“卓异”,由皇帝钦见,为其秩品加一级,擢至吏部任右侍郎。
  无貌性古怪又有大才,自然不讨喜。
  考功司郎中吴鹏懒洋洋只举盏却不沾唇,萧云举有些奇怪:“吴郎中为何不授本官给的酒?”
  吴鹏似笑非笑回话:“岂敢不授,只是前盏酒才吃乏,让下官歇一歇再吃。”
  萧云举不赞同:“吴郎中所学《礼记》难道是喂了狗不成?曰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夫礼者,自卑而尊人。本官为秩品三品右侍郎,放下身段卑谦的敬你酒吃,是给予你尊重,而为部下的你,言语骄横,态度傲慢,对吾是大不敬。所谓虽负贩(挑担做买卖的小贩)者,必有尊也,更况吾等儒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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