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霖同温嬷嬷等管事坐在廊庑烤火,忽见田姜由丫鬟婆子簇拥着过来,皆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迎前行礼。
“二奶奶怎么来了?”沈霖陪笑道:“这里烟熏火燎油味忒重,往日里三奶奶都是候在外厅……”
田姜摆摆手:“外厅离这里甚远,稍会忙起来还不够传话两头跑的,易耽误事儿。”
说着婆子已搬来黄花梨大圈椅,覆了雪青洒花丝绒椅搭,再摆好烧热的铜脚炉,田姜解了斗篷递给翠梅,自坐下,又有丫鬟斟来滚滚的茶水。
温嬷嬷去领了主厨及掌勺来问安,他(她)们平素不曾见过田姜,皆道崔氏为人上这姿,此时余光悄瞄,竟是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嫩妇,哪敢还多看一眼,连忙上前磕头行礼。
田姜给了压岁钱,又道合欢宴各位只要尽心、做得无差池,待宴罢还有重赏,众者欢欣鼓舞,再磕头谢过。
聊了会话,日头渐西沉,给廊前吊着的熏火腿,度上一层晕黄的颜色,恰此时陆嬷嬷过来禀:“合欢宴按去年老样子,摆福善堂明间,先可上果子茶食等,待其它亲眷一并到了再正式开桌。”
田姜问管厨的林家媳妇:“果子茶食备了哪些?”
“有神仙富贵饼、蒸山药糕、鸡油松穰卷、酥油泡螺儿……”田姜正认真在听,忽见沈二爷背着手从外头进来,换过先前的朝服,穿身簇新的宝蓝绣飞鹤纹的直裰,她连忙道:“可以上了。”
遂起身去迎,沈霖等几更没想到沈二爷会来,唬得也紧随跟上。
田姜扯着他衣袖,仰起脸问:“您怎么来了?”这里最是烟火浓处,莫说如沈二爷这般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就是平常人家的男主子,也是远庖厨的。
沈二爷摸摸她的粉颊,温和道:“我来看看可有人欺负你!”淡淡瞟过沈霖等管事,不怒而威。
……二爷这话说的过了。田姜看着一众倒吸口凉气的脸庞,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沈二爷依旧神态自若,待坐定即招沈霖到跟前来,让他寻厨司来报菜名。
沈霖哪敢怠慢,早有管事出去了,一溜烟功夫,二道小菜的、三道案酒的、四道下饭的、五道汤品的厨司主掌,皆匆匆听命赶来,至他跟前颤颤兢兢见礼。
先是主二道小菜的厨司,上前按次报菜名:“共八个碟儿,有梅干腌红甜姜、十香瓜茄、糖醋蒜苗白、酱甘螺、塞糯米糖藕、十样攒盘、炖烂熟肥美蹄子、烹酥皮鲊及鸡丝肉米咸粥儿,还有一道南枣与元眼炖的甜茶、给夫人小姐们吃,另备御赐香茶给老爷们。”
沈二爷听了颌首,又叫来掌案酒的司厨,不过是腌鸡腊鸭熏肠红糟鱼等佐酒果菜,配的是三老爷从蜀地带回的烧春酒及金华酒。他吩咐备些甜酿酒给女眷们小酌,司厨连忙答应下来。
接着是掌下饭的司厨报菜名:“共十盘儿、鹿筋酥烧松鼠鱼、火腿爪皮软煨海参、松菌、笋尖煨拆骨鸡块、葱白椒料桂皮盐酒烧羊肉桶、挂炉烧鹅配薄饼甜酱腌瓜葱段……”
沈二爷打断他,蹙眉道:“第一大割通常以整只烧鹅或烧金猪做为开席,图其酥皮艳红吉利,且刚出炉趁热吃滋味犹佳,你怎忘了?”那厨司满面愧羞,只言一时慌张报错次序,硬着头皮继续道:“还有火腿鲜撺斑鱼、蛋白爆炒荔枝腰、蟹肉烧苔菜、混几道火室里焙的春夏鲜蔬。”
沈二爷想想,叫过汤品厨司,禀两道汤品,一道罐煨山鸡丝燕窝汤,一道攒汤,又名双凤喜临门满池富贵汤。
他旋即吩咐,吃过合欢宴,各房还得回院焚香上供,时辰不易过长,四五道汤饭齐上,最后备添换三五碟果食清口。
司厨主掌应诺着退去。
田姜先在旁瞪眼倾听,终于明白何为英雄无用武之地,沈二爷把她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说了。
沈二爷语毕端起盏吃茶,看了看她问:“你还有何要交待的?”
见田姜摇头便搁下茶盏,拉起她的手:“走罢,我们吃宴去。”
田姜不肯:“二爷你自去罢,这里总要有人盯着。”
沈二爷笑着看她稍顷,点点头:“那我也在这里陪你。”
沈霖等几垂手立在侧旁,一直大气不敢出,终盼着这尊佛要走了,怎又打算留下?还要不要人活!
陆嬷嬷颠着脚匆匆过来,气喘吁吁道:“二老爷让人好找,老夫人寻你去开桌呢,二奶奶也叫一道去。”
田姜还有些犹豫,沈霖上前作揖陪笑:“二奶奶就放心去罢!二老爷方才嘱咐吾等已铭记,断不会出甚么差池的。”
田姜怎么觉得他语气里有股子求她走的意味!
“那我走了,但得有甚么拿不定的,就来寻我。”她一步一回首地叮嘱。
待跨出门槛,才抿起嘴儿笑着看沈二爷:“还有甚么是二爷不通晓的?”
园里红通通的灯笼都点燃了,廊下纱灯也散着温煦的光芒,沈二爷把她的手握进滚热的掌心,噙起嘴角笑而不语。
……
回至福善堂明间,里已坐得满满当当,沈老夫人身边留着个位儿,远远瞧她走进房,忙命丫鬟去领她过来。
沈泽棠则坐到沈三爷身侧,沈三爷把盏敬他,一面好奇问:“嬷嬷说在厨房里寻到二哥,您在那里作甚?”
沈泽棠端酒一饮而尽,才微笑说:“你二嫂娇气得很,我不去帮她,还不知被欺负成甚么样子。”
沈三爷连忙道:“二哥怎不早说,我可让崔氏去助她一臂之力。”
沈泽棠笑着摇头:“是个倔强不示弱的性子,谁得话都进不了耳……”他顿了顿:“只肯听我的话。”
“……”沈三爷无言以对。
合欢宴开桌,上过小菜,便是案酒,但见美酒佳肴、一众推杯换盏,笑语喧阗,渐入了佳境。
烧鹅由庖厨亲自上席操刀削片,田姜取过面饼涂了甜酱,夹片鹅肉,再添了葱白腌瓜,卷起递给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接过笑着吃了,颌首称赞滋味十足,赏了厨司三钱银子。
崔氏脸色一僵,遂把自己卷的给了溪哥儿。
第伍肆壹章 除夕夜
合欢宴至后撤去残羹冷炙,重上来添换果碟儿,有榛榧果仁、胡桃瓜子、软烘柿饼透糖大枣、冰糖橙佛手柑、冬瓜糖眉公饼,风雨梅及桂花糖等琳琅满目,乐得孩子们喜笑颜开围簇过来,沈荔抓了颗冬瓜糖给沈勉,他摆手不要,才吃过甜得牙都要掉了。
沈荔挺耐心问:“你要吃甚么,我给你拿!”
沈雁拈着五彩鸡毛毽子,拉她要去廊下踢,又凑近耳边嘀咕:“小川娃子不懂规矩,娘亲不让多理他。”
沈荔皱了皱眉,还是拿了蘸白糖的山楂糕条给他,沈勉接过塞进嘴里。
她再朝沈雁道:“你那个桃花式的金祼子给我看一眼。”
沈雁待要从袖笼里掏时,邓嬷嬷匆匆走来说:“荔姐儿怎还在这里,二奶奶要在院里供天地神马,四处寻你呢。”
沈荔急忙走了,沈雁有些无趣,和沈勉大眼瞪小眼,忽而计上心来,笑嘻嘻低问:“川娃子,我们比踢毽子如何?不过,你输了要给我金祼子,我输了也自然给你,可要来?”
沈勉眼里有抹光芒一闪而逝,他想用衣袖去擦流至嘴边的鼻涕,看着簇新的绸缎想想还是算了,用力吸了吸,点头乖乖跟着沈雁而去。
……
沈荔随着邓嬷嬷穿庭过园,一路两溜彩灯高照,途经各院皆门户大开,里面人影绰约,有噼啪炮仗响,青烟袅袅探出墙头,心底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往年除夕用过合欢宴后,她是不出来的,只待在祖母房中守岁,守着守着就睡着了,夜深静偶尔困顿睁眼,正伏在邓嬷嬷背上,任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回蕾藏院。
爹爹总在书房里,梦笙娘亲性子冷清,早早歇下……是以她挺不喜过除夕的,每至这时只有她是一个人,还分外的清醒。
“荔姐儿!荔姐儿……”
“二奶奶喊你呢。”邓嬷嬷推她一下,沈荔这才回过神来,栖桐院门前有好些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田姜娘亲在使劲招手,爹爹伟岸地站她身后,眼神则柔和地朝她看来。
莫名心底又喜悦又酸涩,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待要开口,田姜已握紧她的手辄身朝槛内走,一面好奇问:“荔姐儿去哪里了?供神缺你可不行。”
“和沈雁在祖母那里玩着。”她嚅嚅说,不由也笑了。
月明如练,照得院内中庭如度层银霜,陈雪锁梅萼,烟风轻入檐,地央列一张长案,供天地三界十八佛诸神,神前陈设一层层素供,垒得足有六层高,另摆一对红烛、一支香筒、一鼎香炉,特意搁内放谷米大斗,糊满红纸以备插香。
案桌下摆两个雪青缠枝莲图纹拜垫,沈荔瞧着爹爹和沈桓几侍卫,堆起松柏柴枝点燃,熊熊火焰直上天际,烧得劈劈啪啪作响,炮仗声益发轰烈频繁。
她接过娘亲递来的高香,和她一起敬香祈福,磕头展拜,再将画像烧烬,意为送佛上天才算供毕。
田姜又拉她入房,新铜大火盆兽炭燃旺,在院里不觉得冷,进来才惊晓外头有多寒,桌案及炕桌摆满装干果糕点的碟子及滚热香茶,栖桐院的丫鬟嬷嬷厮从并婆子,换上新衣梳整发髻,甚还抹了脂粉,都等着磕头领赏,一时说话声、嘻笑声不绝于耳。
半刻后沈二爷衣缱松香而来,脱去大氅与田姜各坐炕桌两侧,翠香在炕前放了圆垫,先由沈荔磕头行礼,田姜赏了红绳打成如意结的钱串,还有个锦盒子,要她回到蕾藏院才允打开,神神秘秘的,众人皆抿嘴笑,沈二爷抓了一把桃花式金祼子给她,沈荔怔了怔,眼里忽然泛起泪花。
田姜连忙让她起来,且上炕挨自己坐了。
接着是众人按内外重轻次序轮着磕头跪拜,沈二爷与田姜俱赏了红绳钱串、金银祼子或簪钗绢帕汗巾等物。
待她们欢喜着散了,沈老夫人遣夏婵来知会,不用再去她房里陪着守岁,各自在房里玩耍就好。
沈二爷还要去书房受众侍卫礼,先行走了。
田姜叫翠梅把炕桌收拾干净,又唤来采蓉几个,在灯下围凑一起打双陆或斗叶儿,并约定了输赢赌资。
沈荔眼见着娘亲嘴角飞扬,面前铜钱滴溜溜滚了半桌,而翠梅采蓉等几愁眉深锁,哀声叹气,解了红绳的串儿钱愈发稀疏……采蓉借着要去厨房端馄饨鸡抽身下炕,陶嬷嬷看半日了手痒立即补上。
采蓉披斗篷掀帘出,廊上几个守夜婆子,笼着袖问她可赢钱了没,她只摇头不语,一径出院门朝厨房方向走,爆竹声震得耳朵发麻,火堆燃的似半边天都照亮了。
路过福善堂,大夫人何氏领着喜春要进院门,瞧着她倒停了步,采蓉见避不开,连忙上前问安,何氏微笑道:“这是要哪去?你家奶奶在做甚么?想去看她的,恐又歇下了。”
采蓉笑着回话:“我家奶奶正陪荔姐儿跟我们玩呢,奴婢去厨房端两碗馄饨鸡,备着谁饿要吃。”
何氏听后笑道:“真是个周详的丫头,你也同厨房替我说一声,不要汤汤水水,只煎的面儿黄黄的,十个装一盘,用食盒子盖严了端来。”从袖笼里掏了金豆子给她。
采蓉应承着接过金豆子,暗扫喜春一眼,也没说甚么,彼此擦肩而过。
她继续走着,恰遇柳儿和奶娘陪着沈雁回院歇息,沈雁的眼睛都哭肿了,还啜泣个不停,奶娘温言在劝慰。
采蓉把柳儿拉一旁,问这是怎么了,柳儿悄声道:“还不是因三老爷从蜀地带回的勉哥儿而起。雁姐儿拉着他踢毽子赌金祼子,谁能想那勉哥儿年纪小小,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毽子踢的是各种花色都能,把雁姐儿所有金祼子都赢走了。三奶奶晓得后气不打一处来,才又训过她,这不哭到现在没完。”
采蓉抑忍笑意也去安慰雁姐儿,又简单说几句辞话,朝前至棵梅树花下,见得三房敞开的门内,三老爷俯身看着玫云,摸摸她的头,从袖笼里拿出个锦盒子,玫云迟疑地接了,再仰起脸来,月光洒进她的眼眸里。
这正是:尽道有些堪怨处,终是有情才动人。
第伍肆贰章 元日乐
采蓉提着食盒子返回栖桐院时,正房窗里烛火昏昏,翠梅坐在明间门槛上嗑瓜子,朝她摆手:“已经散啦,二奶奶歇下了,荔姐儿也在里面。”
采蓉索性坐她身侧,揭开食盒子,一面道:“两碗馄饨鸡还滚滚的,不妨你我吃了罢。”
翠梅“嗯”了一声,想起甚么从袖笼里抓出一把钱来给她:“二奶奶把赢去的铜板还了,这是你输的,点点可对?”
采蓉喜出望外,笑嘻嘻连忙接过,随便数了八九不差厘儿,便谢着收起。
她二人头碰头吃完馄饨鸡,再去耳房里看其他丫鬟婆子掷骰抹牌戏耍,直至快寅时才陆续散了。
田姜睡得朦朦胧胧的,只觉被拥进炙若火烫的胸膛,她习惯性地抬起手搭上沈二爷的肩膀,软绵绵承他绻缱爱抚,想起甚么又推搡起来:“不行……荔姐儿还睡在炕上。”
“送回去了……”沈二爷答的很含糊,低头吻她颀长白腻的颈子,又仰起脸笑了笑。
田姜松落口气,随年事顺利过去大半,她的心也愈发沉定,想这些日似乎冷待二爷许多,遂也主动地咂他唇舌。
不多会儿粗浅喘息便难再抑,田姜觉得胸前发潮,以为是二爷滴下的汗珠,摸来汗巾子要擦拭,却被攥住手腕按在枕上。
“让我擦一下。”她垂眸嚅嚅。
“……不用。”沈二爷的嗓音莫名哑了:“有奶水了……”
奶水……怎会呢……田姜听得正懵懂,忽而被猛得嘬了口……
“啊呀!”忍不住娇媚地呼了声。
一条魂儿便被他勾去了。
……
窗外炮仗噼啪连绵一夜未曾停过。
用过早饭,田姜一身红裳坐在妆台前挽髻,沈二爷身为朝官自也要出府拜年,走时给她个锦盒子,揭开是个嵌猫眼石的金扣儿,随手缀在锦袄竖领元宝扣间,透过黄铜菱花镜子,只觉流光溢彩,绚丽生辉,她喜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