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梅替她挽起倭堕髻,拣支衔翠玉珠子的大凤钗欲插戴发间时,田姜摇头笑道:“二爷送的金扣儿委实特别,纵是满头珠翠也失了颜色,戴几朵宫花、插支满天星蓝玉长簪子便好。”
待梳妆完毕,穿着新衣的沈荔来请安,打扮的粉雕玉琢很可喜,恭恭敬敬行过礼,田姜便带她一起往福善堂去,沈荔跟她说悄悄话儿:“昨晚儿是爹爹背我回蕾藏院的,他以为我睡着不晓得……爹爹的肩膀很宽,后背有些硬……”
田姜看她眼睛闪闪发亮,一副很兴奋的样子,不知怎地倒有些酸楚,摸摸她的头柔声道:“爹爹很欢喜你,昨晓得你喜桃花式的金锞子,特意从我这里挑拣给你,只是他位高权重,整日里奔忙公务而难顾其它,但他这里……”田姜指指心口:“始终都有你!”
沈荔点点头,学她的样子指指心口:“我这里一直有爹爹和您。”
她是个敏感的孩子,不说娘亲而说您……田姜捶捶心口也笑了:“我这里也会一直有你和二爷。”
两人正表情意时,忽个奔跑的孩子慌不择路撞过来,田姜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陶嬷嬷眼明手快将她扶住,嘴里喝道:“哪里来的冒失鬼?”
田姜定睛看去,是三老爷蜀地带回的庶子沈勉,身上滚的一片泥一片雪,他回头朝来处望,很害怕的往她身后钻。
陶嬷嬷要把他拎出去,被田姜阻了。
也就稍顷功夫,听得脚步繁杂声由远渐近,夹着沈雁的叫嚷:“小川娃子,逮住了打断你的腿。”
田姜微蹙眉,一群人绕过梅树现了影,有沈雁、沈溪还有偏房庶子弟三四个,手里甩荡着梅枝条,后五六步远,气喘吁吁跟来嬷嬷丫鬟二三。
他(她)们显见也不曾想在这里竟遇到二伯母,都惊呆了。
嬷嬷丫鬟忙上前跪地磕头,翠梅冷声叱责:“今是元日喜庆的日子,你们怎放纵主子打闹,险些撞倒我们二奶奶,若有个闪失,你们赔得起么?”
沈雁的奶娘施嬷嬷心惊胆颤回禀:“他们是逗勉哥儿玩耍,不曾打闹来着。”
沈雁几个这才晃过神来,把梅枝条一扔,上前给田姜行礼请安。
沈荔盯着沈雁,抿起嘴儿道:“明明听你喊要打断勉哥儿腿的!”
“我唬他玩的,当不得真。”沈雁笑嘻嘻的说。
田姜自然不便插手三房的事,想了想,把沈勉拉到身前,微俯身温和说:“你可听清了?雁姐儿是和你玩呢,不会欺负你的。”
沈勉眼眸清透地直直看她,田姜莫名有些恍惚,那样的目光似在哪里见过……她摇摇头,怎么可能呢,不再多想,又问照顾沈勉的丫鬟在哪,那丫鬟跪着畏畏缩缩应了,遂嘱咐她领沈勉回房更衣。
再朝沈雁沈溪笑道:“我与荔姐儿去给老夫人请安,你们也一道随来罢。”
沈勉任由丫鬟牵着走过数步,忽而回头望,那锦衣华服的二奶奶,被丫鬟婆子簇拥着渐远了。
……
次日一早,梁国公府遣了马车来接田姜回门。
沈二爷这两日拜客纷至踏来,实脱不得身,拨了十几侍卫暗随其后而去。
田姜过了垂花门,由翠梅扶出轿,便见徐夫人与一大帮媳妇说说笑笑在等她,更意外的,女眷身后梅树下,闲散倚站着个魁伟的年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徐蓝。
田姜怔怔看他,好似昨日才分别般,其实流光容易把你我抛啊,终待忆起你时,早已不复人生初见。
徐蓝挺直脊背,就是想来看她过得好不好,瞧她梳起妇人发髻,插花戴翠,穿着红袄锦裙,嫣粉满面,显然老师是很疼她的,听说她还有了孕身,目光不由朝腹肚看去,果然有些微地隆起,不是才三月么,听嫂嫂说三月肚几乎看不出……
他似乎又想多了。
扯了扯嘴角,沉稳地朝田姜走去,作个揖道声表妹安好,不待她开口,又道要去左都督蔡将军府贺节,恕不能陪,告辞。
不经意抬头看她眸瞳氤氲雾绕,能绕出太多过往来,他生生收回视线,擦肩而过时,听得轻低一声:“元稹。”
不是徐蓝,不是表哥,而是元稹……他顿了顿,其实没有甚么区别……洒脱地挥挥手,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走。
心情却如暖阳初照。
第伍肆叁章 情难抑
田姜很敬重徐夫人,她性子温善沉稳,言行间分寸把捏有度,令其有如沐春风之感。
这在擅舞刀弄棒的武门世家委实罕见。
徐夫人拉她坐炕上,各房媳妇也来见礼,一起热热闹闹说话儿,气氛十分欢洽。
小七带着帮弟妹过来给田姜磕头,田姜受了礼,笑着拿出金锞子分给他们。
小十妹吸着手指头仰脸问:“姨姨和伯伯练功结出仙丹啦……我也要结仙丹……”
她方才坐在窗前剥松穰吃,她们说的话儿,甚么青春年少骨娇宫好、甚至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甚么日夜勤勉终成正果、可一字未拉全听进耳里。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三媳妇笑嗔道:“小儿言语无忌……甚么伯伯,叫老了。”
幸得沈二爷没跟来。
田姜颊腮如抹胭脂,又觉小十妹很讨喜,弯起唇角拈颗糖腌金桔喂她。
有的吃,小十妹吧嗒吧嗒的,便把结仙丹的事给忘了。
田姜忽想起甚么,问怎不见雪琴姑娘,徐夫人叹息一声:“已回家去,订了门亲事,排着春里三月出嫁。”
大媳妇嗓音亮:“交阯国的小公主也离开了,走时哭的唏里哗啦的,依我看都是极好的姑娘,五弟竟一个都不要。”
田姜心底滋味难形容,抬眼恰与徐夫人温和目光相碰,她还不待开口,听的帘子簇簇响动,竟是徐令走了进来。
众人欲起身见礼,他摆摆手,坐进紫檀夔纹太师椅,接过大媳妇递来的热茶,一面问:“沈二在府里做甚?”
田姜微蹙眉,这话问得古怪,好似他早知沈二爷不会来似的,却也不表,只微笑说:“外官来府中贺节,实难以脱身。”
徐令颌首不再多话,借吃茶的当儿,不落痕迹地瞄过她隆腹,暗道乖乖……三月肚跟四五月似的,这沈二果然不是一般的能耐。
徐夫人拿过锦盒递给田姜:“原要送你一对耳坠子,瞧你耳孔都实了,换了支五朵粉玉雕桃花金簪子,也甚好看。”田姜连忙称谢接过。
大媳妇听得说,凑近跟前仔细看了,笑道:“母亲果然心细如发。”又朝田姜热情说:“确实长实了,我替你滚鸡蛋重戳孔来。”
田姜摇头婉拒:“我怕痛的很,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徐夫人也表赞同:“她肚里怀着娃儿,身娇体贵的,哪经得起那样痛。”
一只家雀啁啾飞过,窗台蹲着的虎皮猫儿飞身窜去……徐令收回视线,女人的闲话听得实在没趣味,勉强再吃过一道茶,指着旁的事儿起身告辞,他出了房,在廊下略站会儿,觑眼盯那梅枝上趴卧的虎皮猫儿,嘴里叼衔嘤嘤弱啼鸟,懒洋洋地。
抬步才走至院央,听得身后有人唤,止住回首,有些惊讶地见田姜走过来,很沉稳地屈身行礼。
“不知沈夫人寻吾何事?”他把手背至身后,彬彬有礼道。
田姜语气恭敬却也开门见山:“妇道人家本不该过问朝堂之事,但念及干系沈府危难及这腹中胎儿,是以斗胆来问徐公,沈二爷他可……安好?”
她想了很多词儿都觉心惊肉跳,唯有安好二字最令人踏实。
徐令沉默地看她半晌,才调开视线,风滚青檐,融雪滴石,有股子难言的冷意凝结,他喉咙起了干涩:“你问沈二才最恰当。”
“我若能问二爷……”田姜笑了笑:“他不说我就不问,不能让他觉得我慌了……虽帮不得他甚么,至少可以让他不为我分心。”
徐令身躯微震,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田姜很有耐性地等着,不晓过去多久,他终叹口气:“无论发生天大的事儿,我拼尽所有也会保你无虞!”
田姜闭了闭眼又睁开,哑着声儿再问:“那二爷呢?”
徐令答得很快:“他会没事的。”
他答得太快了……田姜听得心弦呯然断裂的声音,她用力扶住梅树干稳住发软的腿足,风起,点点花瓣飘洒她发间、肩上。
“你……”徐令神情歉然,她的脸色太过苍白了,欲待说些好话安慰,却见她只摇头,稍顷才低道:“不要告诉二爷……”
辄身慢慢朝前廊走,陶嬷嬷连忙迎来扶住她,徐令直到那背影闪进房里才收回视线,听着有笑声从窗缝缕缕透出,心底突得生起一股子烦燥。
瞟过廊上空空的鸟笼,想起那只绿鹦鹉常扯着嗓嘶哑地骂:这糙蛋的日子。
这糙蛋的日子,他也忍不住恨恨骂一声。
……
黄昏日暮时用过晚膳,田姜与徐夫人等几别过,至二门乘马车预备回沈府,哪想才掀起帘子,沈二爷竟赫然坐在里面。
田姜呆呆地看他,沈二爷笑着等了稍会,见她还是站着不动,便俯身伸手把她抱进车舆里,依旧噙起嘴角微笑:“怎么了?高兴地傻了吗?”
闻着他身上清淡的笔墨书香味儿,莫名眼眶就一热,心底的酸楚挡也挡不住,又怕他察觉了,索性把头埋进他温暖的胸膛,两只手儿环过宽厚的脊背,紧紧把他整个儿抱住,似乎一松手他就会离她而去。
沈二爷怔了怔,怎回了一趟国公府就把他这般依恋,垂首欲开口问仔细,哪想田姜却仰颈亲上他微凉的嘴唇。
……不能让他说话,她一定会忍不住落泪。
沈二爷何时见她这般热情过,到底比他小了许多年纪,每次都如初婚的女孩儿般,要他疼哄许久才肯褪去羞涩。
他很喜欢这样主动的田姜,有种彼此身心交融的感觉。
揉抚着她的肚腹,嗓音喑哑,却问的温柔:“可是她(他)们欺负你了?”才会这样的缠人……
田姜有些恍恍然,这才发现这句话儿……沈二爷总爱问她……他是有多怕她被谁欺负了去啊!
“只有你才能欺负我……”她呢喃着,轻咬他微突起的喉结。
马车轱辘嘎吱嘎吱行走闹市间,夕阳衔山,金黄的余晕随着风动,把车帘子掀起又荡下,而那舆内忽明忽暗光影斑驳,氲氤娇嘘声息儿才溜出帘边,又被俗世滚动的烟尘打散了。
第伍肆肆章 看灯会
词曰:
鞭炮声声迎新年,妙联横生贴门前,笑声处处传入耳,美味佳肴上餐桌。谈天论地成一片,灯光通明照残夜,稚童新衣相夸耀,旧去新来气象清。
又有词曰:
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博戏不觉春。
年时,无论是高堂华屋、还是筚门蓬户,整日里烧香供菜、敬神祭祖、或互拜贺节、吃酒饮宴、内宅女眷不用针黹,一下子清闲下来,皆掷骰斗花牌以为乐,这般愉悦自在快如浮云掠过,转眼便至元宵。
沈府地处神武后街,前是闹市、后临皇亲花园及宣崇楼,有官府和商户花银子用锦绣彩旗搭起山棚,挂上各色各式彩灯。
田姜也请棚匠花了几日夜在门前搭了山棚,听去看热闹的嬷嬷讲,那山棚搭得实在工细绝伦,雕镂花纹无不精美,连沈二爷看后都赞其造诣高超,称不能辜负,因他这话,田姜又命管事去采办了一批昂贵的花灯,待晚间登临街楼观赏时,但见彩灯十里,火树银花、那般流光溢彩的景致实在美不胜收,引得街道上人烟凑集,挺胸抻颈争相观看,热闹极了。
楼屋里设了桌席矮榻,摆列香茶果碟,大铜火盆燃起旺火,沈老夫人领着媳妇姑娘及孩童边赏灯边玩乐,她身边坐着三个老姐妹,招呼田姜过去,介绍给她们,一面笑说:“这些个都是她一人置办的,还怀着孕身呢,明年夏秋时节我有得孙子抱了。”
老夫人们连忙恭贺,又拉着她手上下打量,朝沈老夫人赞道:“您真是福气,这媳妇儿又好看又能干,我们是提着灯笼也难寻出一个来。”
田姜被夸的脸颊泛起红晕,夏婵过来回禀:“二老爷请二夫人过去呢。”
“瞧,我才拉她说这么一会儿话,沈二都等不及……”田姜走出五六步远时,身后还传来沈老夫人打趣的话……
下得楼来,沈二爷着黑色大氅,正和沈桓站在廊下聊着甚么,见到她来便止了言。
田姜佯装不知,只好奇地问:“二爷这是要出府么?”
沈二爷眼眸含着笑意,恰翠梅匆匆拿来斗篷,他接过亲自替她披上,低声说:“如此良辰美景,夫君带你去闹市赏灯去。”
田姜满脸惊喜地看他,沈二爷握住她纤白的手指,朝门外边走边道:“不过可要一步不离我,御道人流如织,你当心被拐子拐跑了。”
田姜抿起唇角,二爷这话说的,她又不是小孩子……
原来逛灯市并不只赏花灯,还有很多旁的精彩景儿,街道两边廊下,有耍异能幻术的,亦有演歌舞百戏的,各划地为营,被围的水泄不通,皆是头碰头肩捱肩的站满看热闹的人们,时不时拍掌叫好连天。
田姜个儿不高,被挡在黑压压的人群外,只看着有火团夹黑烟上九霄,知那是在滚火圈;有高过楼的两根竹竿,中央牵一条细绳索,年轻小子踩着跳跃蹲转,是上竿踏索的,田姜瞧出了一身冷汗;又有只戴红巾的猴儿拿着笸箩,不知怎地从人缝里钻出,拦在她面前要赏钱,得了铜板听得铿锵锣声,又一溜烟的钻回去了。
听得喝彩声不绝,田姜踮了踮脚尖还是难见,忽得被沈二爷拦腰抱起,搁在肩膀上坐稳,这下看清了,竖着个牌子,歪歪扭扭书“张九哥绝活”五个大字,原来那赤身的壮汉就是张九哥,正表演吞铁剑,仅余着剑把在大张的嘴外,很是可怖;在他左边是两方道士在大铁锅前烧炼药方;右边正弹琴吹萧奏一曲《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