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炳永看他一眼,未多话,命乐师即刻谱曲,半炷香功夫,琴弦拨拉挑弹,美儿余音绕梁,三首词儿高下暗见分晓。
秦砚昭吃口酒,心底窝塞难表。
恰此时徐炳永的侍卫匆匆进房,附耳低声禀报,他听得浓眉紧蹙,套上鞋履下炕,只道有事回府一径去了。
沈泽棠等几陆续离开此处不表。
……
沈泽棠一行人去书房,路过栖桐院时,远远见乌油门前围簇着好些丫鬟婆子,叽叽咕咕的,不晓在做甚么……他脚步顿了顿,辄身走了过去。
近了才知是预备贴门神,翠梅采蓉各拿一张“门神马”,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须,皆甲胄执戈,悬弧佩剑,是秦琼、敬德的五彩画像,显得十分庄严威武。
婆子往门上刷了两层米浆,田姜乐滋滋的接过翠梅手里“秦琼”,捏着两角儿走近一扇门间,踮起脚尖抻长胳臂、比划着要往门上按,还应再贴高些……她个儿还是矮呢。
忽觉腰间被双大手箍紧,唬了一跳要回首,却听得熟悉清润的嗓音:“别动!”
沈二爷稳稳当当将她托起,坐在半边肩膀上:“这样就够着了!”
田姜听得丫鬟婆子轻笑声,还有沈桓莫名其妙地吹声口哨儿,不禁羞红了脸,把手里的秦琼端正的贴在左边,再接过采蓉手里的贴在右边。
沈二爷这才把她放下,手掌不落痕抚摸过肚腹,凑她耳边笑道:“重了些!”
第伍叁捌章 嬉娇娘
田姜给沈老夫人请过安,出福善堂往栖桐院走,迎面遇着急寻来的温嬷嬷,听她回说:“今年新辟出几处院子,是而方才换联对时才发觉少了些,想再请门客老爷写,沈指挥使告知他们家去了,遣人去街上看,已至市尾没能合意的。”
田姜想想问:“还缺哪些?”温嬷嬷如实禀:“门心二十张、框对十对,横披十张,春条五个。”
田姜颌首,看着她淡淡笑道:“嬷嬷太不仔细了,我再帮得你此次,事不过三,你好自为之罢。”
温嬷嬷满面通红的应诺,说话间已到栖桐院,进房里,沈二爷不知何时回来了,正躺在临窗热炕上阖目歇息,虽是封印无官事,他整日里依旧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田姜蹑手蹑脚坐炕沿边,静静看他会儿,才取来薄褥子替他搭在腰腹,又去抽他掌间松落的书册,忽而指尖被攥握,抬头却见沈二爷睁开眼眸,微笑着略使劲儿,她便倒进他温暖的怀里。
田姜没有挣扎,反抱紧他的腰,轻声问:“吵醒您啦?”
沈二爷摇头,嘴唇轻啄她嫣粉的颊腮、白腻的耳垂,稍刻语气有些慵懒:“记得你耳上总穿着小金环,去哪了?”细看耳洞浅浅的,快要长实了。
田姜小脸埋在他胸前,说了甚么未曾听清,他便不再问,掌心摸索着她的后背,其实还是瘦,脊骨儿节节依旧摸得到,在他怀里温顺的像个柔弱的猫儿般,他叹息一声,喃喃说:“你这样娇可怎么办?”
……她才不娇,她坚强着呢!田姜可不爱听这话,坐起身子笑道:“二爷快起来帮我个忙罢,温嬷嬷在外头急等着呢。”
“帮甚么?”沈二爷把手枕在脑后,悠闲地见她盘起腿儿,抬手抚整略凌乱发鬓,有缕乌油发散垂在肩上,已为人妇又被他捧在手心疼宠,便是年纪再小,也透出一股子妩媚风情,令人怎么都看不够。
“春联少了,一时半刻也没旁的法子……”田姜眼巴巴看他。
“然后呢?”沈二爷老神定定。
田姜抿抿唇,沈二爷就喜欢揣明白装糊涂,遂去扯他的衣袖:“二爷您来写可好?”
“我的墨宝可是价值千金。”他弯起嘴角,嗓音却有些清冷:“往年可没谁敢劳吾大驾写这些。”
田姜厚起脸皮撒娇:“我是千金大小姐呀,还是你的妻,你孩子的娘,自然可以求得。”
沈泽棠愣了愣,难想能从她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却也很是取悦他,那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清清嗓子道:“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夫妻亦如是,写春联我自然也不能白写。”
“那二爷想要甚么?”田姜满脸的警觉,咽了咽口水添一句:“得是我力所能及的。”
沈泽棠愉快地嗯了声,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
“二爷仔细些你的腰……”田姜怪担心的,到底……年纪可不轻了。
沈泽棠俯首过来捏捏她的颊,一面低笑:“放心,我的腰要折也是折在你身上。”
田姜先还不解,盯着他精神抖擞朝桌案踱去,忽而反应过来,顿时满脸儿发烫,不想理他了,趿绣鞋掀帘出房,恰沈桓过来送拜帖,见了她连忙做个揖。
田姜不经意瞟过那拜帖,用的御制粉笺销金纸,一行小楷很清秀,有些好奇问:“又不是元日怎提早给了拜帖,瞧着字迹似女子的?”
沈桓盯着她笑嘻嘻不说话。
“做何这样看人?”田姜有些莫名其妙,揩帕子把脸儿轻拭。
沈桓一脸我是明白人的神情:“夫人定是吃味了。”
田姜翻翻白眼,你说他心性单纯吧,有时还怪爱胡思乱想的,欲待开口,却被他摆手打断,又是一脸你不必多说的态:“教坊司的乐妓王美儿遣人送来的,是为答谢二爷做了词给她唱曲儿,你不必多想,就是一首词罢了。”
“二爷真是好兴致。”田姜笑了笑,看着他道:“你怎不提点着二爷,王美儿可是徐首辅和秦砚昭的心头宠,若被他俩晓得了,还不知要陡升多少风波。”
沈桓大咧咧地:“无妨!二爷自有分寸。”
田姜点点头,不想再多说甚么,只道:“二爷在里头写春联,你送进去罢。”
即吩咐翠梅去拿她的斗篷来穿了,搀着陶嬷嬷的手朝宗祠方向去,明而腊月三十,这样的钟鸣鼎食之族,祭祖可不容出甚么茬子。
……
田姜待天色昏沉才回转,沈二爷也不在房里,没甚胃口仅吃了碗燕窝粥,便早早洗漱安寝,却又困不着,倚着靠垫在灯下看书,连沈二爷进来都不曾察觉。
“在看甚么?”抽过她手里的书,是本稗官野史,不由挑了挑眉:“从哪里得的?”他记得自个书房里应是没的。
田姜脸红了红:“我看着玩的。”想要夺过来,却被沈二爷随意搁在香几上,再暗下烛火,他脱履上榻,揭开锦褥,不容拒绝地把她抱个满怀。
谁都没有说话,沈二爷呼吸沉稳,田姜小声说:“那本书是我迫沈桓从外头找来的。”
沈二爷嗓音含笑:“就知道是他!你作何不与我说呢?”
“怕你不允我看……”田姜懂得这些高门大户的规矩。
沈二爷温和道:“我可不古板,你想看甚么尽管同我讲就是,我来帮你选。”
田姜”嗯“了一声,想了会开口问:“二爷替我写春联还要回报,您给王美儿写了首词,她给你甚么回报呢?”
……怪道总觉哪里不对劲,小丫头不高兴了。沈二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于她听,俯首看她的脸,微笑不语。
“我可没有吃味。”田姜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并未曾怀疑过他甚么,二爷是个有底限的人。
“此地无银三百两。”沈二爷亲亲她的额头,胸膛一起一伏的。
“……”
田姜心底有些无力,就知道问了会这样,索性岔开话:“二爷,把你们做的词也说给我听听罢。”
沈二爷叙了一遍,也不告诉她哪首词系出何人,只道:“我来考考你,这三首词你猜分别谁作的,哪首作的最好!”
第伍叁玖章 腊三十
田姜凝神半晌,微笑道:“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散落似风絮……这必是徐首辅所作。他借风絮、旧梦、光阴、乡里几词,臆抒宦海翻浪浮沉,叱咤半生不易,或许到头不过黄粱美梦一场,而‘金堂玉马’的位高权重至‘紫篱茅舍’的失意落魄,岂又是人人能受。表面似朝堂老官看破功名利禄,对仕途无为的厌弃,其实不然。”
“但凡心如死灰的,便不会采桃花、燕子和柳絮这般春生的词儿,而大抵多用残花、暮鸦与枯藤更衬意境。若真彻然了悟,金堂玉马的表面风光,紫篱茅舍的安闲自适,又岂非总是伤心处可言?不过是徐首辅欲盖弥彰、糊弄旁人的托辞罢了。”
她接着说:“人生南北如歧路,相逢玉堂不早……这首词儿虽意境生动,却含愁带惧,恰如怨妇叹惋,绝不是二爷风骨。”
沈泽棠听得笑了笑:“吾得风骨又是甚么?”
田姜眼眸闪闪发亮,看着他清隽容颜:“人生翕炎云亡,若壮志盈怀,何妨烈烈轰轰做一场。没有谁能比二爷的词更精彩。”
沈泽棠的神情复杂难辨,沉默了会儿,叹息着把她揽紧:“太聪明也未必是件好事。”
田姜抿了抿唇,认真说:“那我就让自己笨一些!”
“这么乖……”沈泽棠低头寻她的嘴唇,田姜欲要仰颈迎的,忽避了避:“二爷你想做甚?”
有锦锻摩擦地窸窸窣窣响,再至“嘶拉”一声裂,沈泽棠的嗓音喑哑含笑:“九儿,这时候你可以聪明些……”
翠梅和兰香在明间热炕上斗叶儿,采蓉在旁替兰香指点,翠梅连输了几把,掏三钱银子给兰香,摆手不玩了,采蓉笑说:“勿要急赤白脸的,待明日分了压岁锞子,你就再不心疼这三钱银子。”
翠香是头次在沈府过年,正想问得详细些,忽陶嬷嬷掀帘探身进来:“怎还在耍牌?房里要热水哩。”
翠香几个连忙趿鞋下炕,出得房门被一缕寒风吹的透心凉,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天际挂着一轮明月。
……
腊月三十,卯时。
沈泽棠在净房洗漱毕,穿戴齐整朝服,再挑帘进得房内,灯火亮燃,田姜正由采蓉伺候着穿衣。
他要进宫朝贺是以起早,朝窗外看还黑蒙蒙一团,见她困得眼都睁不开,又心疼,坐椅上蹙眉道:“去榻上再多睡会儿,没人敢说你。”
田姜揉揉眼睛:“今个要在宗祠祭祖、还要全府举合欢宴,我首次治年事定要去看看可齐备,虽说辛苦些却落个安心,纵是出了差池我亦问心无愧,总是尽力了。”
“你昨晚怎不与我说……”沈泽棠端起盏吃口茶,若知晓她今要早起管事,昨晚也不会失了自制,同她弄将个不停。
田姜脸红了红,二爷得了便宜还卖乖,顿时反倒清醒了许多,洗漱后坐在妆台前梳妆,沈泽棠看了会儿,直到沈桓来请,方告辞离去。
上午倒无甚么事,沈老夫人与何氏有诰封、沈二爷和三爷有官职,皆进宫里朝贺去。
田姜同管事又把祭祖和合欢宴大小诸事梳理一遍,见得万事俱备,才回房偷空闲小憩半个时辰,翠梅替她警醒着,听得二门传进宫的轿子回了,就赶紧进来叫她。
待祭祖完毕已是申时,众人随沈老夫人至福善堂正房,自然是主子走在前头,府里的管事丫鬟小厮喜笑颜开的列队、整齐走在后面。
夏婵几个丫鬟拿来缠枝莲花软垫,摆在沈老夫人的脚前,先是何氏与沈庆林上前磕头,沈老夫人赏了,特意把喜春叫到跟前来,另赏了对翠玉镯子,又嘱咐几句才罢。
何氏坐右侧交椅,沈庆林因是嫡长孙,则坐在左侧第四把交椅,前三把留给沈二爷、三爷和五爷。
再是沈二爷田姜领着沈荔上前拜礼,沈老夫人忙道:“二媳不用磕头。”田姜便福了福身,说些吉庆话,再走到一边,沈二爷同沈荔跪软垫上磕头,沈二爷还穿着入宫的朝服,戴六梁冠,撩袍端带间举止十分儒雅。
沈老夫人赏了个锦盒给田姜,掂着沉甸甸地,沈二爷替她接过笼到袖里,沈荔得了金锞子,她细瞧是柳叶式的,想说甚么终还是咽了回去。
接下来是三房见礼,沈老夫人瞧着崔氏问:“身子可大好了?”
崔氏忙笑道:“托母亲的洪福,比前些日见好许多。”
沈老夫人颌首,见玫云尾随在后,梳起妇人头,心底不待见,扯扯嘴角各赏了压岁钱,再也没有旁的。
沈雁瞟过手里的金锞子,笑嘻嘻地:“祖母瞧我这是柳叶式的,可否换个桃花式样的?我喜欢桃花。”
沈三爷蹙眉,低斥没规矩,崔氏腊黄着脸不吭声儿。
沈老夫人招呼她到跟前来,拿过身侧鼓鼓的开口锦袋子,慈眉善目的笑:“祖母眼神不好,你自个挑罢。”
沈三爷有些无奈:“祖母怎也这样惯她。”
“还是孩子懂甚么。”沈老夫人不以为然,任沈雁挑着颗桃花锞子,还要把原来那个还回去,就阻了也一并给她,沈雁高兴的很。
沈二爷看了眼沈荔,并没有言语,再朝对面女眷方向望去,神情一凝,椅上空空,竟不见田姜身影,他想了想,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何氏侧身向崔氏悄声道:“二弟妹倒是能耐,瞧着年纪小,年事却治办的有条不紊,纹丝不乱的。不过合欢宴没点起桌的经验,可是极易出错的,三弟妹真打算就这么袖手旁观?”
崔氏正端盏吃茶,听得这话淡淡道:“大嫂也说了,二嫂能耐的很,她若真是遇到难处,谦虚点儿,来同我说一声便是,我虽有病气入不得厨房,提点她几句也可以的。”
何氏还待有话,恰沈勉过来给她行礼,便拉着他问些住不住习惯、吃得好不好,可进义塾念书此类话儿,赏了他金豆子。
崔氏的目光穿过男女仆从身子空隙,对面座儿三爷同五爷正凑近说话,二爷却不见了。
第伍肆零章 合欢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