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些个嬷嬷丫鬟媳妇婆子,自三房治年事后,她们对她的态度悄然起了转变……
难道皆心知肚明么……她忽然有种无处遁形的羞耻感,一把抓握玫云的手,瞪圆眼睛问:“你也知晓是不是?”
“知晓甚么?”玫云被唬了一跳,皱起眉轻声吸气:“……奶奶弄痛我……”
崔氏蓦得缩回手,暗自冷笑,旁人皆知,整日里不离身边的怎会不晓呢……终是离心了。
油然怆升出难言的苍凉,怎会走到这一步呢,天边那抹浓红仿若她才嫁进沈府时的喜庆,正值二八、容颜娇嫩、身姿窈窕,沈三爷也曾疼惜过她一阵子,会一声声唤她娘子,会去街市给她买又香又热的栗子,会在老夫人面前替她讨好话,还会私悄底下对她说:“这辈子我无有妾室通房,就我们俩好生过罢。”
十年前的事了,她怎会在这残阳如血的黄昏,忆起那些点滴呢,明明早已忘得干净,明明……是她舍弃的。
陆嬷嬷迎了过来恭敬道:“三奶奶怎还在这里站着?老夫人,三爷五爷还有奶奶们都在等你哩。”
……等她!人生如此孤寂,还有人愿意等她么?
……
一桌席摆了二三十碟盘,山珍海味、珍果时蔬及香茶美酒数不胜数。
众人强颜欢笑,唯有雁姐儿溪哥儿这些孩子不知愁滋味,吃这个想那个快乐的很。
沈老夫人鬓边银发新增了许多,她挟了块炖软烂的羊肉,放进崔氏碗里:“这是你最爱吃的,多吃些,外面虽也不缺这口,却总没有家里的味道。”
崔氏眼眶一红:“劳烦母亲还记得……”
沈老夫人道:“莫以为我人老记性差,其实该记得一样没忘过。大儿爱吃糟鱼煨肥鸡,大媳爱吃南枣糕;二儿爱吃……”她顿了顿,田姜忙微笑说:“二爷爱吃母亲做的十样攒盘。”
“是喽!”沈老夫人语气有些感慨:“二儿最是念旧。”又似想起甚么:“你初嫁进来给我奉茶那日,还盛八宝甜粥给二儿呢!这真是一个敢盛、另一个就敢吃呢,可把我这颗心急得窜上窜下的。”
一众想起当时的景也都笑了,沈老夫人拍拍田姜的手背:“瞧你现比谁都了解他。男儿弱冠女儿及笄,婚配前谁也不识谁,可贵在日后相处,你了解我多一点,我了解你更多一些,彼此交心、坦诚相待,那感情就在枕席间、柴米油盐里不知不觉滋生……”崔氏不落痕迹的瞟过沈三爷,他正和五爷凑近在说话,并不曾听。
沈老夫人忽得止言,又笑问:“怎一个个都伤感了,方才我说到哪里?”
何氏红着眼睛道:“母亲说到二爷爱吃你做的十样攒盘。”
沈老夫人继续说:“二媳妇喜欢吃蒸螃蟹。”田姜笑着颌首,其实凡好吃的她都爱。
“三儿喜欢吃瓠子煎饼和油炸茄饼、五儿喜欢吃……”
崔氏垂颈抿口桂花酿,不晓是否多想,总觉沈老夫人的话儿是专讲给她听,现在讲这些有何用呢,她连沈三爷爱吃甚么都不晓得,十年已让她(他)们早已面目全非,行同陌路,唯有的羁绊只有雁姐儿和溪哥儿罢。
……
崔氏正吃着醒酒汤,忽听丫鬟隔帘栊回禀:“大奶奶来了。”
话音才落,何氏已走进房,崔氏坐在热炕上未曾起身迎,只微笑道:“酒吃多了腿足软,大嫂多担待。”
“我们妯娌间哪拘那些虚礼!”何氏打量着窗前叠堆的箱箧,蹙着眉悄低问:“你真的也要随去么?吴蜀之地道路崎岖、气候潮湿燥热,蛇虫泛滥,每年疫情成灾,你这样娇贵身子,怕是要好生受番罪呢。”
“那又如何?”崔氏依旧在笑:“好死总不如赖活着,我还有雁姐儿和溪哥儿呢,为她们我也不能死。”
何氏脸色大变:“甚么死不死的?三爷可是打听到甚么?二爷真的犯事了?”
崔氏打个酒嗝,她的桂花酿吃多了,有些眼饧耳热:“又是锦衣卫又是刑部兵吏,二爷若没犯大罪,他们是来闹着玩么!三爷说不能在这里等死,所以我们打点行装,要去蜀地避祸呢。”
“那母亲怎么办?你们就只顾自己一走了之,其它都不管了?”何氏嗓音阴沉沉的。
“不是有二嫂在吗?”崔氏抿起嘴笑:“你们皆说她有大能耐,不妨去指望她扭转乾坤。”
“她?!”何氏神情浮起薄蔑,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若不是二爷娶了她,原不过是梁国公夫人的远房穷亲戚罢了,即便如此,前日她找去连府门都未曾让进,她能有甚么大能耐,我倒说她是丧门星才对!”
第伍伍零章 乱生相4
崔氏神色似笑非笑:“大嫂言语刻薄了,这可不像平素的你。”
“是么?!”何氏嘲讽地撇起嘴角:“我哪点说错了呢?大爷在时,戍守边关几年难逢,三爷任职蜀地,一两年回不过三五日,二爷虽在京城,梦笙大家闺秀恪言守礼,懂得劝夫多倾轧政务,是以亦难见他身影。我们独守空房整日寂寞为甚,还不是图得沈族能金玉满堂,安享尊荣,继而荫护后世子孙光耀门楣,锦绣百年。”
“可自从她嫁进来,二爷似被狐狸精附身了,一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架势,哪还理甚么朝堂政事,顾甚么官僚应酬,你瞧往年梁国公陈国公还有李尚书高尚书等权贵重臣、常来府中筵请走动,十分热闹,如今可谓是门可罗雀,一派衰败的凄景。”
何氏顿了顿,言辞欲发激烈:“老太太更是人老眼花猪油蒙心,竟把她也当个宝宠着,三弟妹以为此番让她治年事就如此简单,实则是要顶替你掌中馈,说句心里话,我都替你这数年辛苦不值,哪有来新人踢旧人的道理。你也真是傻,怎这节骨眼上非要走,白白中了她们的意。”
崔氏觑眼望窗外斜吊的弯月,不知在想甚么,稍顷才淡淡说:“生死面前,我早已把这争强斗胜的心绝了。不说三爷官居蜀地不得不离开,纵是他在京城为职,此时也应摈弃前嫌、抱团取暖、群力共策渡危难才是,彼此怨怼指责实无济于事,大嫂心思最通透,此时却怎想不穿!”
何氏被她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默半晌,忽而冷笑道:“我看三弟妹不是争强斗胜的心绝了,是对二爷的心绝了罢!”
崔氏身子一震,瞠着圆眼看向她,蓦得满脸窘怒难挡:“大嫂何来的无根谬言,休得胡言乱语毁我清誉。”
何氏慢吞吞站起身,抬手抚平衣裳的褶痕,目露鄙薄之色:“你真当我们是睁眼的瞎子么?”
话不再多说,径自推帘出门,玫云同喜春站在廊前说话,忽见何氏来,欲要行礼,却听房内“呯”的茶碗掷碎响动,不由一怔,何氏则面庞阴沉沉朝外走,喜春迈碎步儿急忙随上。
待听得院门“嘎吱”一声紧阖,何氏顿下步,回首啐口痰于地,狠声叱骂:“当了婊子还立牌坊,恬不知耻!”
喜春默不吭声儿。
……
翌日卯时,天色将亮未亮,粗使丫头五儿正犯难,提灯笼觉得有些多余,不提灯笼、前路又显得黯淡。
“提着罢!”田姜替她决断,看着天际一线浅浅的鱼肚白,深吸口凉气儿振奋精神,床榻间无了沈二爷温暖的怀抱,总是转辗反侧许久,才得朦胧睡去。
也不知沈二爷怎样了!
这般无声无息最耗人心力,距他被锦衣卫带走不过三日,田姜却觉恰似度日如年,她盘算不能如此干等着,总得想个法子才成。
穿园过院至垂花门,远远望见黑压压围簇的皆是人,待走近了,沈老夫人搭着崔氏的手,正同三爷说着嘱咐话儿,沈五爷站在数步外,低声叱责薛氏:“这是甚么时刻,你竟然打扮得花团紧簇,三哥三嫂走了,就这样高兴不成?”
薛氏轻抿涂花脂的嘴唇,还挺委屈地:“稍后我还要回趟娘家,免得又脱又换的,这样不更省事?”
沈五爷阴着脸还要待训,恰见田姜被丫鬟拥着,走到沈老夫人跟前,她穿藕荷色袄裙,紫棠洒花比甲,乌黑发髻嵌着紫玉簪子及几朵绒花,清而不妖,素而不淡,愈发突显薛氏的不得体。
崔氏神色浅淡不爱吭声儿,雁姐儿溪哥儿倒无甚么悲伤意,同沈荔嘀咕时满脸荡着兴奋。
沈三爷拉过沈勉到沈老夫人及田姜面前,拱手作揖,嗓音低沉说:“勉儿就托付给母亲及二嫂了,他若不听诫训,尽管家法处置便是。”
沈勉跪下给沈三爷及崔氏磕头,崔氏不曾看他一眼。
沈老夫人忽想起甚么,四处张望一圈,奇怪问:“怎不见大媳的影儿?”
喜春连忙过来道:“夫人头痛病犯了,折腾整晚儿寅时才困下,实在起来不得,大少爷去了国子监……”
“那就不等她了。”沈老夫人打断她的话,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田姜知道沈二爷生气时像谁了,果然是母子呀,像得不要不要的。
马车轱辘圈圈转动有声,马鞭“噼啪“此起彼落,迎着远方初升旭日不紧不慢而行,直至视线再难分辨,沈老夫人才怅然地叹口气,余光瞟到花红柳绿的薛氏,凑过来嚅着嘴要说甚么,她不耐烦地摆手阻了,只让田姜陪她回福善堂用早膳。
薛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沈五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
田姜同沈老夫人一道用着早膳,皆没有胃口,却硬着头皮往肚里咽,好不容易饭毕,夏禅送来滚滚的香茶。
沈老夫人屏退丫鬟,四下无人,才轻轻说:“五儿这几日,也在四处打探沈二的消息,听闻是被锦衣卫下了昭狱。”
“昭狱……”田姜脸色陡然发白,攥着帕子的手心一阵发紧。
天下皆知那是怎样令人胆寒的去处,各类逼供酷刑千百种,让你不死也得剥层皮下来。
田姜闭了闭眼睛,把股子酸涩意逼回,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她看向沈老夫人:“母亲可还记得年前时,在天守寺一同听宣卷的、内阁徐首辅的夫人?”
沈老夫人颌首沉吟:“怎会不记得!你还替她修缮‘莲鹤方壶’,她甚是感激你,此趟过年还送了厚礼来。”
田姜抿起嘴儿说:“劳烦母亲书个拜帖让管事送去,我们能否进昭狱探望二爷,全指望她了。”
“此话怎讲?她不过是个后宅妇人,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沈老夫人半信半疑。
田姜接着道:“徐首辅荆州江陵人氏,二十年纪进京科举入仕,其间官途多碾转,是以家眷一直在江陵过活,而他的夫人,数年如一日尽心侍奉其老母,待养老送终后,方回至徐首辅身边,而徐首辅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感念夫人侍母恩情,素来对其是有求必应。”
第伍伍壹章 释前嫌
沈老夫人觉得这主意儿可行,即命夏婵取来笔墨纸砚,她口述,田姜代笔,书在洒金粉蜡绘流云笺纸上,再收进绣牡丹富贵图织缎面盒子,交于大管事沈霖手中,那沈霖不敢怠慢,拢在袖里,亲自乘马车奔驰着朝首辅府去了。
沈老夫人吃口茶,蹙眉道:“便是她受了拜帖,该送甚么礼才好呢?我与她往昔并无来往,也不晓她的喜好。”
田姜想想回话:“上趟在天宁寺,我看她穿如意寿纹的衣裳,发间插的白玉透雕寿字簪子,想见对“寿”有偏好儿,恰年前我挑了两匹青莲色面玉棠花团寿妆花缎子,是五爷从南边精挑细选带回的,一匹给母亲裁了禙子,上身委实不俗,另一匹倒可送她。”
“徐老夫人进献众佛的‘莲鹤方壶’十分贵重,若是送寻常器物恐难入她眼,我房里有掐丝珐琅六孩抬鼓式盖炉,市面独此一尊,四个鎏金穿红肚兜小童抬鼓底,炉盖正中手柄、亦有两勾肩搭背小童,憨态可掬很神气。那日她对几个小和尚满脸和善,这个应能合她的意。”
“再把三爷带回的蜀锦蜀绣及蜀酒等精挑几样出来,另备八式海味、三牲大鱼及生果礼盒十担,她早年与寡婆相依为命,勤俭过活,这些物什现与她不算甚么,但当年却很难得,是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样都不会嫌弃的。”
沈老夫人听得颌首,瞧田姜的目光带些重新审视的意味……
“沈二是从哪里寻到你这个宝的?”
田姜被她这句话问愣了,眨巴着眼儿不解,沈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说道:“你生得太好看了些,让我以为沈二娶你,是图你年轻美貌多娇媚,哪想得原来不止……他实在有眼光,我却是个眼拙的……”
不禁又有些潸然:“这沈府的百年传承,有沈二与你撑住,总算不会尽毁在我这老婆子手里,日后也有颜面去见诸位列祖列宗……”
田姜抿唇沉默,旧时记忆涤荡心间,其实若真论起来,是该恨她的罢!前世里若不是她跪下哀恳,驱赶自己,又怎会那样凄惨死去呢!可面对这霜染两鬓的老妇人,却恨不起来……
她有要背负的责任大义,而她深陷情爱不可拔,谁都无错儿,错的是生不逢时、爱不逢人,皆是命数天注定,怨不得谁!
反手握紧沈老夫人的手,朝她笑了笑,说不出的释然。
恰这当儿,只听夏禅禀回:“沈管事进院门了。”
沈老夫人忙命让他快些进来,几句话功夫,随帘栊簇簇响动,沈霖气喘吁吁走至炕前,拱了拱手:“拜帖才递进去,徐老夫人就遣厮童要亲自见小的,问了老夫人和二奶奶身骨如何,听得二奶奶怀了子嗣也很欢喜,说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待明儿派马车来请您俩过府听戏把话。”
沈老夫人顿时面露喜色,田姜也舒口气,看着窗外春阳晴好,遂笑道:“明日要去拜见徐老夫人,我来替母亲染发可好?”
沈老夫人直摆手:“曾也染过几次,可没少闹笑话,用过桦木皮片与包侧柏枝,烧烟熏香油碗,再用碗内生的烟涂抹鬓发,有时抬手不慎触碰了,指尖就是漆黑一团。还用过黑豆浸醋发膏,满脑袋都是醋味儿,花狸猫都不敢进我怀里,沈二闻着直打喷嚏,还用过旁的,总之都不中用,我也懒得再做这档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