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丫鬟嬷嬷垂手静侍在旁,此时也忍不住抿着嘴笑了。
  田姜劝说道:“蜀地的百药煎最有名儿,此次三爷带回了些,我照着古法方子,又添了香油、没石子、五倍子、早莲子、诃子皮酸榴皮等熬出油,再入了零陵香、藿香叶、香白芷、麝香和甘松,封在罐里约十日,便可拿来搽鬓发。给二爷用过几回啦,不会污手不染尘垢、也无怪味道,母亲先试过这一回,就知它好处。”
  陆嬷嬷插话进来:“怪道近日里,瞧着二老爷鬓发乌黑光亮,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老夫人就再莫推辞罢。”
  沈老夫人神情这才稍许松动,田姜已吩咐夏婵去准备热水,命采蓉去栖桐院取自己的乌发香油来。
  何氏躲在房里装病,待喜春回来,将送别三房离府的场景细讲一遍,又听闻沈老夫人特问了她,且神色不霁,也不多说话儿,复在榻上翻来覆去至巳时,终是躺不住了,起身洗漱过,憔悴着容颜,朝福善堂施施而来。
  才过月洞门,已有笑声传入耳畔,何氏不觉心疑,原道会是怎样的愁云惨雾,哪想却是祥和的很,恰有个粗使丫头,端铜盆子热水垂颈迎面,喜春唤住她:“钏儿,你们在房里做甚么?”
  那钏儿抬头见是大奶奶和喜春,连忙回话:“二奶奶在给老夫人染发呢。”
  何氏怔愣会儿,她们几房媳妇嫁进沈府多年,倒从未想过给沈老夫人染发……一则自有嬷嬷丫鬟伺候,二则老夫人素日严厉,惧她也有些恨她,只把她当尊佛小心翼翼供着,不敢有丝毫逾矩。
  她抬手把一缕吹散的碎发捋到耳后,慢慢道:“喜春,莫看这位二奶奶年轻虽轻,可真会来事儿!”
  说话间已入院里。
  廊前夏婵与几个丫头正站着,见她们走来,忙迎前见礼,语气儿关切问:“大夫人头痛病可好些了?”
  何氏很含糊的“嗯”一声,夏婵暗瞟她神色冷淡,遂识趣地不再多话,倒是喜春朝她笑了笑。
  ……
  何氏进入房内,沈老夫人坐在菱花镜前,披散着发丝,一条大棉巾圈围她的颈上,把胸前背后皆掩了。
  陆嬷嬷在旁捧着个瓷碗儿,里头黑糊糊稀稠稠一团,田姜卷袖勒臂,右手执软毛小刷,正在涂搽沈老夫人鬓处。
  沈老夫人听得何氏给她问安,依旧微阖着双目,默少顷才冷冷道:“你大好了?”
  何氏听得心一慄,用帕子捂着嘴唇咳两声,才语气焉焉地:“这些日思虑太多而犯了旧疾,刚得下榻便急来给母亲请罪!”
 
 
第伍伍贰章 严诫训
 
  沈老夫人冷笑问:“你都思虑甚么了?”
  何氏红着眼眶道:“媳妇只怕说出的话不中听,惹母亲恼怒……”
  你素日里温和贤良无戾气,尽管直言就是。”沈老夫人依旧阖眸未睁。
  何氏遂抿唇说:“锦衣卫同刑部官兵来府带走二爷,媳妇寝食难安,托了娘家大哥四处打听,原来二爷竟被下了昭狱,那处多羁押谋逆权臣,旦得量刑招供,皆是抄家问斩的重罪。是以这府里人心都动荡了,今儿个三房拖家带口匆匆去蜀地避祸,他(她)们还有个奔处,可怜我与庆林孤儿寡母的,他还不知能否熬至三月春闱,纵是熬过又能怎样呢,受二爷牵扯,仕途怕是已然尽毁,若大爷泉下有知,定埋汰我无能不中用……”一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沈老夫人气得面色铁青,咬牙道:“你果然说话不中听。甚么人心动荡,怕是你自个的心动荡了罢!”
  此时鬓发已全乌,自解下围襟间的棉巾,夏婵执梳篦欲替其挽发髻,她摆手道:“不忙此事。”
  命陆嬷嬷去寻薛氏来,陆嬷嬷忙低声禀:“五夫人一早出府回了娘家。”
  沈老夫人冷哼一声,又命速传府里管事们皆到,她则起身上热炕归坐,任何氏在旁站着不理,只唤净过手的田姜坐到自己身边来。
  众人见老夫人动真怒,不敢多言,片刻功夫,无论是少爷小姐的奶娘、有头脸的总管事、各房大丫鬟还是三五粗使仆厮班头皆来见,黑压压满当当挤了一房,夏婵领着丫头又点起一排羊角灯,映得边角旮旯都十分亮堂,更令诸人神情无法遁形。
  沈老夫人目光扫睨一圈,所落之处皆垂颈默立,不敢对视,她方开口道:“国有分合,家有兴衰,岂有兴时受益而不觉,衰时失之便难存的道理。你们无论是嫁娶的媳妇、还是家生子或买来的仆从,首入府时,我必亲言或命沈霖将你们诫训且牢记。”
  她顿了顿:“沈霖,你把那些话再说一遍来听。”
  沈霖拱了拱手,清咳一嗓子道:“但凡仕宦人家,集财多享用一代而尽,后世子孙若无修身齐家之能,或平庸碌碌无为,或骄佚奢淫难挡,祖上绩业至多庆延一二代定灭矣。沈府之繁盛绵延已至八代,侥幸每代皆有能才辈出,巧娶德妇,严教子嗣,谨遵家风,才令吾等还能安富尊荣一时。”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官宦之家不过表面风光,朝堂纷争时引杀身之祸,宦海沉浮难做上岸之计,诸位自踏进沈门伊始,享得了荣华,亦要经得起落魄,若难两全,即可抽身而退,决不强留。”
  众人摒息不敢吭声儿,沈老夫人接着道:“大媳妇说府里主仆人心动荡了……无妨也无惧!如今府中掌中馈的是二媳妇,不想留的尽管去与她细说,放你们出府便是。”
  她看了眼田姜,田姜知其意,语气沉稳道:“三老爷携夫人及少爷小姐赶往蜀地赴任,此乃官家职责所限,非逃隐避祸之举,望众周知。至于二老爷亦不瞒你们,自被锦衣卫及刑部官吏从府中带离,至今福祸不晓。”
  “位极人臣者,亦是宦海起落莫定者,其命不由己,有赖于君主、有赖于同僚、有赖于属下、甚有赖于家门,相赖太重难得自持,飞来横祸又殊非可料。幸得沈族袭荫累世,得臣心民意,还不至厦倾巢覆之度,老夫人、五爷及吾等自会多方打探,从中斡旋,无论所得讯息好恶,定让你们及时知晓,以备防身之策。”
  她想想又添了句:“如老夫人所言,想走的也不阻拦,去留任意,但凡嚼舌根惹事非的被我听到,想留也留不得。”
  沈老夫人见话说尽,便命她(他)们各自散了。
  何氏满面通红,挪至炕前低喊一声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
  田姜指了一事先行告辞,由陶嬷嬷采蓉等几陪着回到栖桐院,才坐下吃半盏茶,翠梅隔着帘栊回话:“五老爷来了。”
  不由暗忖他来作甚,已听廊上走动脚响声,沈五爷挑帘径自进来,有模有样的俯身拱手作揖。
  田姜欲起身还礼,他连忙说:“二嫂身子不便不必拘礼,我只说三两句话就走。”
  田姜看座并命采蓉斟茶,沈五爷道:“三嫂随三哥去了蜀地,方听得母亲宣二嫂掌中馈,倒觉得甚好不过。二哥之事您毋庸太过担忧,我虽是商贾,却在京城经营多年,好歹有些官宦人脉……”
  他说这话不免有些心虚,二哥被下昭狱,那是皇帝关人的地方,再多官宦人脉也无用。
  田姜岂非不知呢,却更知他一片好心,也不多说旁的,只笑着颌首称谢。
  沈五爷从袖中掏出一包银两,鼓囊囊的搁摆桌案上:“这些你拿去做府中开支用度,若不够了遣管事知会我一声,我再送来。”
  田姜愣了愣,一时倒有些费解,前时问他讨年钱推三阻四的,现在倒突然大方起来。
  沈五爷看透她的心思,咧嘴自嘲道:“以前是有二哥顶着,我无用武之地,此次若能将二哥救出,我便是散尽万贯家财也是值得。”
  随便又说了会话,他便不再多做逗留。
  田姜盯着那包银子半晌,忽而抬头问采蓉:“你可见过四爷?”
  采蓉眼睛亮闪闪地:“怎会没见过呢,四老爷十分的清隽儒雅,爱穿莲青色直裰,平日里嘴角总噙着一抹笑,脾气温和极了。”
  “比起二爷呢?”田姜有些好奇。
  采蓉想了想道:“二老爷也清隽儒雅,脾气也温和,可是被他看一眼,这颗心就怦怦地紧张。四老爷就不一样啦,是真真的好脾气,若被他看一眼,或能说几句话,便如在春风中坐了数日般。”
  田姜被她的形容逗笑了:“听二爷提起过,四爷是因个死去的姑娘、而了断尘缘出家为僧。那姑娘你可知是何方人氏?”
  采蓉脸色顿时黯淡下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第伍伍叁章 拜上门
 
  采蓉语气很伤感:“那女子是工部田侍郎府中的五姑娘。”
  “工部田侍郎?”田姜缓缓地重复。
  “夫人不认得。”采蓉解释道:“是八年前的官儿,谁能想到这厢才上门提亲,田侍郎也肯了,四老爷高兴的跟个甚么似的,翌日就满门抄斩了呢!且闻那五姑娘死的凄惨……”
  “不用说了。”田姜摆手打断她的话,一颗心几乎要碎了般。
  她竟不知五姐姐原来是许配给了沈家,只听闻是极好的婚事,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岂止四爷高兴的跟个甚么似的,父亲何尝不是呢,那晚和几个哥哥吃酒醉熏熏地;五姐姐又何尝不是呢,拉着她描绣样儿到深夜,要亲自缝制红嫁衣……
  这正是: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
  田姜神情黯然,采蓉见她指尖还有残留墨迹,想去打盆热水来侍她盥洗,哪想掀起帘子,却有个小人儿贴门而站,不由唬了一跳,定睛细看,是三房庶子沈勉,遂抚着胸口问:“勉哥儿何时来的?怎不进去哩?”
  “正要进去。”沈勉笑嘻嘻作一揖,与采蓉擦身而过时,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说不出的酸楚之色。
  ……
  且说到次日,徐老夫人果然遣了两顶暖轿来接,嘎吱嘎吱穿街走道,但见桥头人烟市井,难绘的喧杂浩闹,过了正阳门再走百步,在喜鹊胡同口一处朱门大宅前顿轿止行。
  门前等候的婆子打起轿帘,扶沈老夫人及田姜下轿,跨过门槛绕过粉青莲花照壁,是个两进的院子,过二门即可见正房三间、两侧耳房各两间、左右厢房皆由抄手游廊相连。
  田姜笑问婆子:“这里看着光鲜精致,怕不是新买的宅院?!”那婆子连忙道:“夫人好眼光,正是才买的宅子,首辅府今日老爷摆筵,老太太嫌那里闹腾得慌,便要在这清静地儿待客。”
  老远能听得房里咿咿呀呀昆腔悠扬,廊上站着好些个丫头子,有的连忙迎来引路,有的打起帘栊,有的则进房里回话,那戏音嘎然而止,沈老夫人与田姜近至帘前,便见徐老夫人已笑容满面走过来,田姜急忙见礼,她连道不必拘礼,握住沈老夫人的手一道进屋上炕坐着,丫鬟搬来紫檀夔龙纹玫瑰椅搁在炕右侧,伺候田姜坐了,拿来一盏雀舌芽茶,又摆上各样茶果细点攒盒。
  彼此寒暄数句,徐老夫人瞧着沈老夫人鬓发乌整光洁,羡慕问:“老姐儿发色油黑,瞧我已是白霜满头,你可是有啥驻颜秘方子?不吝讲于我罢!”
  沈老夫人笑了笑:“哪有甚么驻颜秘方子,是涂搽的染发油。”
  徐老夫人细细打量:“竟自自然然察觉不出哩!你这染发油是哪里买得?”
  沈老夫人摇头:“买不来,是我这二媳妇,凑齐十几味草药自个调的。”
  田姜接过话笑说:“来时恰带了一罐,若老夫人日后用得顺意,我再让府里管事送来就是。”旋而命厮童将所带的礼抬至徐老夫人跟前,供她把赏。
  徐老夫人果然欣喜异常,命丫鬟领厮童挑担退下,又指着田姜鼓鼓肚儿问怀几月身?沈老夫人道三月余四月不足。
  徐老夫人微蹙眉:“这看着倒显四月余五月不足,她年纪轻骨儿娇、又瘦模细样的,怕是肚儿太大到时难生。”遂又感叹道:“老爷的一儿一女也是过继来的,我怀初胎那会儿,老爷恰进京赶考,整日里伺候婆婆忙活生计,能吃肚儿也大,接生婆子愣是拽不出来,结果孩儿死了,我也弄垮身子再也怀不住。”
  沈老夫人听着这话犹觉刺耳,若是往常她早甩下脸子,因此番有求于人,只得端起茶来吃,默默隐忍。
  田姜噙起嘴角不以为忤。
  恰此时,有一个丫鬟进房回禀:“小姐姑爷来了。”
  徐老夫人连道快请,又拍额笑道:“瞧我这记性,只顾惦记着你们来,倒把她(他)俩给忘得干净。”
  “母亲把谁忘得干净了?”听得笑语声,门帘子打起,见得丫鬟婆子簇拥着一女一男进来,女的穿大红禙子,梳起妇人髻堆满珠翠,凤钗斜堕,淡脂浓施,打扮的粉雕玉琢。
  田姜不落痕迹扫过那男子,不由暗自吃惊,看官道为何,原来那日她被秦砚昭劫掠去,得清风相助从扶柳胡同逃出,哪想路上偶遇杨衍迫上嬉春楼,待使计脱身又察觉被人尾随,慌不择路混入一处办嫁娶喜事的宅子,走后门途中,听得新郎倌与旧妾一番言辞,且窥得其貌。
  世间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这男子竟是那日的新郎倌儿。
  徐老夫人笑道:“就你双耳最尖,好坏皆听去!还不快来见客。”
  指着她(俩)朝沈老夫人及田姜道:“这是我嫁出去的女儿,闺名金香,这是姑爷!”
  再一一指与她(他)俩:“这是沈阁老的母亲,这是沈阁老的妻子。”
  她(他)俩先拜过沈老夫人,再来拜见田姜,田姜从手腕褪下只白玉润镯子,用一方水红撮穗的美人巾儿包裹了,放进她手里,一面弯唇道:“不知你今日在此,也没备甚么上抬面的礼儿,这镯子你拿去权当戴着玩罢。”
  金香自知这镯子非寻常之物,心底喜不自胜,笑盈盈地谢过,抬眼瞄见夫君盯着田姜目含垂涎,狠踩他一脚,咬着唇道:“你先出去候着,我与母亲说几句话儿就走。”
  那男子讪讪施礼先出了房,金香扑进徐老夫人怀里,淌起了泪珠子。
  原来是为其夫妾室争风捻醋而哭。
  徐老夫人戳她额一记:“我当是多大的事儿。你父亲贵为当朝首辅,谁敢惹你不喜呢,定是你自己娇横跋扈,你要尽心伺候公婆,对姑爷也温温顺顺的,他自然会对你上心,再生个一男半女,谁日子也不比你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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