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香泣着声又道:“那个姨娘怀身子足两月了,这可怎生是好?”
“甚么怎生是好!”徐老夫人依旧微笑着:“你还未曾生呢,怎能让她抢个先。”
遂朝一旁的嬷嬷使个眼色,那嬷嬷会意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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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伍肆章 求人事
徐老夫人又把金香耳提面命一番。
田姜佯装不在意只垂颈吃茶,暗忖还道这老妇品性质朴贤德,却也是个擅使阴损招儿的,今是有求于她莫奈何,日后老死不相往来为宜。
待金香辞去,戏班头来问要点甚么戏,徐老夫人先让沈老夫人点,沈老夫人难推让,点了一折《阳平关五马破曹》,那戏班头忙陪笑道:“扮架子花脸的净角嗓子倒了,这般热闹武戏实难唱得。”
徐老夫人蹙眉冷言道:“你们红韵班子派头做足,在别处都唱得,我这里倒唱不得了?”
戏班头双膝跪地,颤颤兢兢不敢吭声。
沈老夫人忙笑着开解:“我生嫁武将世家,脱口便是这些热闹戏文,其实姑娘媳妇们未见得爱听,她们多喜才子佳人郎情妾意,譬如《西厢》《牡丹亭》此类儿,我听来也觉不错。”
徐老夫人脸色虽缓,语气依旧嗔怪:“甚么《西厢》、《牡丹亭》、《白蛇传》还有那《窦娥冤》翻来覆去的,她们唱不腻味,我早听得起腻,皆是图懒不勤的,就指着这几出戏糊弄人,我不是心疼银钱,实恨他个个当我们傻子耍奸。”
戏班头一径求饶:“老夫人言重了,只因十五元宵才过,今红韵班子的多数角儿,皆在勾栏院唱《天官赐福》开台,本是不接堂会戏的……”
田姜打断他的话:“你这班头,怎没学到飞飞飞半点圆通滑溜的本事,愈讲反愈惹人生气。”转而朝徐老夫人道:“老夫人既然听够了那些,不妨我唱出戏给您助兴罢。”
徐老夫人转怒为喜,笑着问:“你竟也会唱戏?打算唱哪出戏与我听呢?”
“父亲在世时嗜好听戏,偶还要描涂粉面串唱一回,受他耳濡目染遂学了些。”田姜淡笑回话:“我唱得这出戏名叫《朱痕记》,讲得是朱春登代叔从军,其妻赵锦堂与婆母相依为命,至贤至孝,虽间饱受欺凌,最后终是夫妻团圆。今见老夫人如见喜,那些个辛酸处就不必唱,只唱《夫妻相认》这折可好?”
徐老夫人本就以自己贤德为傲,此曲折进她心底,笑逐颜开地称好。
田姜站起身来,让班头寻个唱老生的搭戏,待得奏乐声起,她(他)二人饰夫妻盘索,一问一答倒也默契。
田姜唱得青衣,穿的也应景儿,依旧藕色袄裙搭紫棠洒花比甲,简妆淡素,抬手捻步唱念迂回,嗓音柔润,唱腔婉转清媚,便把个受尽苦难的小媳妇,扮得楚楚动人。
她暗观徐老夫人听得专神,便把词儿改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婆媳零落在外头,母亲道老命不长久,铁石人相闻也泪流,思我那夫啊可安好,不指你金堂玉马峥嵘日,不指你龙虎相争风云会,只念你但得个身还家,重完聚,问甚么官不官、禄不禄,盼你我夫妻早团圆,莫这般断肠多牵挂……”唱至此已是珠泪满腮、泣不能言。
徐老夫人怔了怔,再看沈老夫人也正暗自垂泪,连忙命众人退下,招呼田姜坐身前来,亲自揩帕替她拭泪,一面温言问:“怎唱着你娘俩忒般伤心起来?”
田姜哽咽难抑:“一时触景生情、戳至痛处……让老夫人担忧了。”
徐老夫人看她眼睛通红,粉颊濡湿,肚儿鼓着,那般如暴风娇花之态,便把心肠软了又软。
她握着田姜的手,颇真心说:“你是个能干周全的孩子,很讨人喜欢,更况那日还在天宁寺解我燃眉之急,至今不曾还情,你若有甚么委屈或为难处,尽管同我道来就是。”
田姜便抬首看她,泪汪汪地:“是我那夫君……被锦衣卫下了昭狱。”
徐老夫人脸色顿变:“我倒未曾听闻哩,他犯下何事惹怒了皇帝?”
田姜摇头回话:“并未曾宣甚么罪责,就这样生生把人逮去……母亲与我四处求告,希得能去昭狱见他一面……只是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无有人敢出手相助……”
徐老夫人吁口气笑道:“你寻他们自然是无用,昭狱可是皇帝下旨关人的地儿,敢去找皇帝说情的,也只有我家老爷还能插上话……有甚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夫妻见一面,你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回去尽等消息就是。”
田姜与沈老夫人交换眼色,满面喜不自胜,再将她谢过,后听曲聊闲用过午饭,恰有首辅府的管事,来请徐老夫人回去,方各自散了不提。
……
田姜与沈老夫人共乘一顶轿子回府。
轿夫避过闹市街口,择选条僻静清幽的长胡同矫健前行,起了一阵凉风,吹得窗帘子不时摇荡。
轿内忽明忽暗,映得沈老夫人神情晦涩难懂。
田姜主动挽起她的胳膊,将头轻倚在她肩上,软着声说:“今天让母亲受委屈了。”
沈老夫人来自显赫世族,身有诰命,儿子又为朝堂权臣,素来行事做卧都很硬气。
而徐老夫人的言谈举止粗鄙自大,似明又暗要争抢她高过一头。
沈老夫人握住田姜的手,半晌才叹息一声:“我这算甚么,你才是受了大委屈……堂堂二品官员的妻,要扮戏子去讨好那老妇,我这心里很不好受……”
田姜笑着劝慰:“大丈夫都能屈能伸,况我个妇道人家!只要能见二爷一面,便是让我日日去给她唱堂会,也使得!”
这话听得沈老夫人眼眶一红,她稳定思绪,拍拍田姜的手背:“徐老夫人有句话儿倒没说错,你这肚子是比旁人渐长,我遣了沈霖去南山请钱大夫,过府来给你把脉,再开些滋补的方子,瞧着你比前时瘦了许多……”
田姜乖顺地听着,其实她能吃能睡,肚里娃皮实的很呢。
……
徐老夫人很快让厮仆就传来话儿,附带徐首辅手谕一封。
去见沈二爷已打点妥当,明日未时二刻在昭狱门前,将手谕交给守备的锦衣卫即可。
田姜给了厮仆跑腿银子,写了谢帖连同两尊青花瓷宝瓶请他一并带回。
展开那封手谕,她翻来覆去细看几回,神色渐趋凝肃,恐怕此次探狱之行,必是危机重重。
第伍伍伍章 昭狱探
有谚曰: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元宵灯会后,闲来无事的纨裤子弟,招朋引友出城探春,把前行的路儿堵得水泄难通。
沈府的马车轱辘碾着青石板桥,摇摇晃晃慢行,田姜荡下窗帘子,打量着坐对面的翠梅,梳起妇人髻戴满珠翠,描眉画眼,唇间含朱,穿樱草色暗牡丹镶云肩锦袄,下着月白马面裙,露出半截水红素罗鞋,再反观她自己做盘头揸髻丫鬟打扮,衣着简素,嫌弃肤色白嫩,用铅粉故意涂抹的黯淡。
田姜执壶倒茶,捏着盏儿递上,弯着唇轻笑:“夫人请用茶。”
翠梅窘得面庞通红,接盏的手都哆嗦了:“使不得的,夫人折煞奴婢了。”
“有甚么使不得。”田姜轻声道:“你现是沈阁老夫人,不求多淡定自若,但也需少露怯。”
翠梅深吸口气,知自己此时身背重任,需得铤而走险,遂点头称是。
一路再无话。
忽马车行驶渐缓,终稳止。
沈容隔着窗帘子禀报:“北镇抚司已到,正门前有一顶明黄大轿,除锦衣卫围簇,还有宫里手持麈尾的公公。”
田姜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她果然没有料错,想探望沈二爷哪有那么容易呢,势必会步步惊心。
趁搀扶翠梅下马车的当儿,迅速凑近嘱咐一番,旋而她二人带着侍卫,加快脚步穿过两个镇门石狮子,衙府门上悬一大匾,红底鎏金书“北镇抚司”四个大字,正门虽大开,却不敢行,瞧着东角门有人驻守,欲要朝那里走。
却乍见正门一群锦衣卫及太监并两官员簇拥着一个人出来,那人戴翼善冠,穿盘领窄袖金织盘龙黄袍,系金玉琥珀透犀带,脚踏白底黑面靴,容貌丰雅,浓眉黑眸灼灼,唇边勾抹笑容,似是无害却暗掩城府。
你道是谁?不是旁人,正是当朝皇帝朱煜。身侧两官员,锦衣卫指挥使罗炜、大理寺卿杨衍。
一个公公急至田姜翠梅跟前,甩麈尾、俯身作揖,捏嗓传话:“皇上要见沈夫人,请罢!”
翠梅脸色有些发白,腿也发软,田姜稳稳扶住她,距朱煜五六步双膝跪地,低眉垂眼见礼。
朱煜早就听闻沈阁老新娶的妻娇媚无双,憾于鲜花深藏后宅难窥真容,得此机会岂能放过,语气很亲切:“听闻你思夫心切,特请徐首辅来与朕求情,朕虽为天子,绝非铁石心肠,更有怜香惜玉之心,遂应了你所求。”
翠梅抖索回话:“臣妇谢过皇上!”
朱煜微蹙眉,嗓音儿一般,说不出有甚么动听,咳了声又道:“你抬起头来。”
翠梅不得不从。
朱煜怔了怔,一阵春寒料峭的凉风,将他满腔兴致盎然倏得打散。
还道是怎生的酥骨蚀魂美人儿……原不过中等之姿而已,于他的念想差之千里。
这正是:勿把红娘当莺娘,方解众口铄金意。
又好气又好笑,心中着实无趣,再懒得搭理,径自朝明黄大轿去了。
杨衍觑眼盯着那自始至终未抬首的丫鬟,忽然笑了笑。
……
田姜悄松口气,扶着翠梅慢慢朝东角门走,守门卫已知来者何人,讨了徐首辅的手谕,命沈容等不得入,侧旁过来一个带刀锦衣卫,默不作声在前领路。
这一路倒是通畅,再无人拦阻,穿院过堂,过三重门,外头明明是阳光明媚,这里却寒如禀冬,愈走愈阴暗潮湿,仅灰壁上燃寥寥几盏松油灯,两边监房低矮窄困,或卧或躺带铁桎夹锁的罪臣,披头散发、衣裳褴褛,呻吟不绝。
一股子血腥气杂着臊臭味儿扑面,田姜从袖里掏了薄荷丸,给翠梅一颗,再裹帕子里掩在鼻唇处,才把喉间的酸呕意强抑住。
过一刑室,但听里头哀嚎甚惨,呼痛不绝。
那锦衣卫顿住不走,翠梅已经害怕的哭出声来,田姜心突突跳得厉害,眼底起抹红雾,紧咬牙根问:“怎地不走?授刑的可是吾家二爷?”
那锦衣卫指着翠梅道:“徐阁老让夫人好生瞧瞧,稍候多劝沈阁老认了算数,免受这等皮肉之苦。”
田姜隔监朝里望,火烛之下,两三锦衣卫所持之棍,因终日泡于盐水缸中湿重倍常,正抡起尽力狠打,但见被打之人趴地不动,臀血流离,碎肉横飞,先还有声,后缄默不言。
坐旁吃茶的刑曹起身去验,道已杖毙,又来两锦衣卫拿布褥覆,再用苇席裹起,箍紧草绳抬了出去。
“这些个文官身单体簿经不住刑,才进来二日就没了。”那锦衣卫自言自语,摇着头继续朝黑暗深处走。
“莫哭了。”田姜拿帕子给翠梅拭泪,颤着声道:“二爷最不喜看人流泪!”
翠梅哽着嗓子点头,又走了数十步,忽吹过一丝凉风,田姜鬓发撩动,她仰起颈子,看见一间牢里,墙壁凿了扇小窗,射进的青青幽幽光线,如蒙了层氤氲烟雾四处弹散。
又有两个锦衣卫迎来,边低低嘀咕边朝翠梅上下打量,稍顷后,其中个择了腰间挂的铜匙串,哗啦啦一声响,吱噶推门声,其中一人道:“进罢,至多待二刻时辰。”
……
沈泽棠坐在桌前就着油灯看书,表面儿喜怒不形于色,心底却是惊涛骇浪难平。
前时皇帝携大理寺卿杨衍忽然造访,未曾多问旁的,只道允了他夫人前来探监之请。
沈泽棠心如明镜,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何需皇帝亲自跑来昭狱一趟。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泽棠微蹙眉,背上的鞭痕在悄无声息渗着血渍,为着不被田姜看见,他特要了冷水洗漱,把自己打理干净,直裰是月白色,还是很容易透出红来。
他却无暇再管这些。
并不惧田姜会被认出来,她与往昔在大理寺历事的模样,已然大不相同。
那时的舜钰,纤弱瘦小,惯常绾四平巾,着蓝色镶青边圆领宽松袍子,清秀小儒生,还有些稚气未脱的男孩儿。
而此时的田姜,举手投足尽是万种风情,那皇帝朱煜岂会生生饶过她……
第伍伍陆章 侍二爷
有谚曰:
龙困沙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得势狸猫凶似虎,落魄凤凰不如鸡.
又有诗证: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成败乃常事,深谋功竟成。
话说田姜扮成丫鬟行走险路,终进昭狱得见沈二爷,听得锈锁咔擦一声,旧门吱噶一响,昏黄油灯闪烁,朝思暮想的他,穿月白直裰,鬓发光整,正坐在漆迹斑驳的四方桌前,手握书卷认真看着,依展素时温和儒雅的模样。
田姜眨巴泪眼扶翠梅欲待上前,身后却跟进三个锦衣卫,一人手拿纸笔,一人执灯,一人扛桌挟凳,离不远处搁设摆置,她心知肚明,这是听证的手段,将彼此言谈详细记录,谨防串供不端。
沈二爷闻得簇簇响动,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将书卷轻阖,方抬起头,朝来人望去。
他眸瞳骤然紧缩又舒展开,视线从翠梅身上游移至田姜面庞,唇角渐浮起一抹笑意,娶个聪明有才谋的娇妻是何种感受?就如他此时心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如释重负!
站起身难得拱手作一揖,不唤吾妻或娘子,只温声说:“九儿你来了。”
翠梅由田姜扶上前见礼,沈二爷笑了笑:“坐罢。”
翠梅依言坐在沈二爷对面,田姜把挎臂弯的食盒子放桌上,揭开盖,先拿出一盘油煎煎肉饼儿,捧给那三个锦衣卫,再复回取出个攒盘,勉力笑着:“这是老夫人亲自入厨做的新鲜蔬菜,并一大碗熬的软烂烂香喷喷的燕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