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姑爷,引得秦砚昭轻蔑嗤笑,慢慢缩回掐她颈的手,握紧成拳垂下。
再不去看她颈间乍现的青紫掐痕,略站了站,辄身,萧萧走进晴空艳阳里。
……
舜钰跟着秦砚昭前后脚,各怀心事跨过门槛入了花厅,花厅语笑喧阗,茶香雾绕,每个人面庞皆绽着喜庆。
除去随秦仲一道来的那四位,厅里还有李光启邀来撑场面的高官权贵。
李光启拉过秦砚昭去行拜礼,先见的这位年纪颇大,已是知天命之年,身型魁伟,紫膛脸上浓眉赤目,高鼻阔唇,豪气浓烈至极。
受过秦砚昭的礼,再把他上下打量,遂朝李光启笑说:“瞧这斯文沉稳的气度,倒与沈二有几分相像,只是这身板再健壮些甚好。”
秦砚昭颌首恭敬答是,随即抿紧唇瓣,眼中飞掠过一抹冷色,不待捕捉已倏得消逝不见。
舜钰这才晓得此人便是开国大将军梁国公徐令,暗忖怪道瞧着十分眼熟,徐蓝身上尽是他的影子。
“沈二去了哪里?”李光启嘴里大喝:“快来见见我家女婿。”一众听闻皆笑起来,有人指了指方向:“不是在那么?”
沈泽棠身影高大清梧,背手正立于月洞窗前,边看风景边凝神冥思,忽听架上那只绿鹦鹉嗟叹:“李老粗来了!”
微怔着收回视线,回身看,果见李光启正大呼小叫地寻他,不由唇角浮染一抹笑意,视线微转,瞄至角落处那清秀少年,神情便淡了。
……
一众簇拥着秦砚昭朝沈泽棠而去。
舜钰则悄悄的朝墙角处捱站,独自把愁肠百转千回。
秦砚昭那番话如轰雷掣电,直把她震得魂荡魄销,迟迟难缓过神来。
他竟是全知道的,却瞒着谁也不说。
他那样憎厌嫌弃她,见着从不给好脸色,冷言冷语戳她神伤,总惹她背后掉眼泪。
他这样大府的斯文少爷,读着孔孟,手拈墨香,仕途清风,端端方正的禀性,却为她终犯下伤天害理的事儿。
舜钰不敢想他是怀着怎样的心绪,给秦柱送上黄泉毒酒,挖去李嬷嬷双目,毁她耳鼓。
抬起脸儿,茫然然在人群中找他,怎触目的仍是那沈二爷,穿一身宝蓝万字穿梅茧绸直裰,背着手,虽含着微笑,面容柔和的同秦砚昭说话,可浑身散发的迫人威势,却不遮不掩。
似意识到有人再窥他,突然就朝舜钰极快地看过来,那缕目光犀冷又锐利,也仅短暂的一瞥,即刻收回。
“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只绿鹦鹉骂够了李光启,忽而捏细起嗓子,自言自语吟起诗来。
众人拍掌跌足,笑得大声又爽朗,层层遪遪穿廊过壁而去。
外头在燃放爆竹,“轰”地一声炸响,青烟飞窜进窗棂,缓缓弥散开来。
舜钰脑中混沌又昏蒙,她正欲出去透口气儿,却见一众簇拥着朝门口去,下财筵席已在正厅备好,三五管事来催请过去。
舜钰又朝后退,直至背脊紧贴冰凉的墙壁,看着面生的高官从身前过、李光启同秦仲谈笑着过、秦砚昭恭听徐令的话,目不斜视的过。
沈泽棠不急不徐近至……却在她身前顿住,眸光微深,淡淡地问:“冯舜钰,你躲在这做甚,晓得为师在,怎不来拜见?”
一众止下脚步,齐齐朝他俩看来,秦砚昭也调过头来,面色若常,眼神却陡然黯沉。
秦仲似乎这才发觉舜钰,忙吃惊道:“四处寻你,你却在这里哩,还不赶紧给沈大人见礼。”
舜钰低眉垂眼至沈泽棠面前,鞠躬再做一揖。
沈泽棠静观她乖顺的见礼,再直起身,朱唇儿开阖说着什么,他未仔细听,也并不在意。
眸光只在少年雪白颊腮略微停留,有掌过残留的红迹,他让她自罚掌面,她下手这么狠作什么。
再扫过她颈上青紫的指印,眼眸一睐,伸手拂去她肩上碎红片绿,不言语,只辄身朝门外走去。
秦仲给舜钰使个眼色,唤她赶紧跟上。
舜钰颌首应承,待一众从身前过得七七八八后,她紧随着走,路过月洞窗前,莫名就朝外瞟去,心猛得攥紧一团。
那片花繁叶茂的蔷薇架,有凤蝶粉腰翩跹,一只黄莺儿轻落,夏风吹走青石板径处最后几片落红。
原来这里,能把那处的风景,尽收眼底。
第壹零贰章 吃筵席
李光启是个好热闹的人,待一干众人缓至正厅,又有不少官客正坐卷棚内吃茶聊谈。
见得徐令、沈泽棠之流,平日朝堂之上。素来只可远观,多揣敬仰畏惧之心,此时忙站起整冠理衣,上前作拜见礼,这般又耗去近半个时辰,才得入厅安席。
今是纳吉的日子,筵席按南北开桌,秦砚昭、秦仲及李光启坐北面主位,徐令及沈泽棠为主宾列南席。其他众人亦按官品、身份谦恭礼让地叙坐,直至再无虚位。
秦砚昭这厢才把盏敬酒归位,抬头便瞧见一个白面朱唇小书生,憋红了脸,孤零零站在门槛边,一副无处落坐的可怜模样,正欲开口,却瞟到沈泽棠把管事唤到身边轻言两句。
那管事抬袖擦抹额上淌下的冷汗,点头哈腰迭身应诺,转身急朝小书生去。
秦砚昭蠕蠕嘴角不再看,另端起细瓷碗吃茶,顺而遮掩去眸中渐生的懊恼,终是,晚他一步。
舜钰有些窘迫的四处边量,她最后个入厅,厅里已是坐得乌压压一片,人挨人,肩并肩,竟没个插足的空隙之地。
下意识朝秦砚昭望去,却见个管事匆匆上前来作揖,满脸陪笑道:“小爷实在失敬,是奴才疏忽,现已在主宾南席添加一副桌椅,请随我即去。”
主宾南席!舜钰微怔随望去,果不其然,三五仆役正在沈泽棠侧旁,抬摆黄花梨四方桌及官帽椅。
实不想与他有什么牵扯,遂收眸朝管事建议:“我一廪生,无官无爵岂能坐那里,实有违吾朝律令,不妨在五席加一花凳凑和即可,我并不介意。”说完话儿,抿紧了唇,只顿足不走。
那管事是个颇会来事的,伶牙俐齿地一径劝说:“这倒无妨,今是下财筵席,喜庆的事,小爷又是姑爷的亲眷,本就不拘礼数,更况又是沈大人吩咐,亦得我家老爷允许,小爷怕甚,只管去坐就是。”
说话当儿,已有乐人拍板拨筝而上助兴,请得京城最好的清音班,名动京城的两优、银官及桂宝妆饰登场,又能昆腔,又能徽调,咿咿呀呀开嗓唱的余音绕梁。
管事急着听戏,频催舜钰快入席,她无奈,只得一步一挪过去,至跟前,欲朝沈泽棠作揖恭候。
哪想沈泽棠正眼都不曾看她,敷衍地摆手免礼,与徐令边吃酒边聊谈,脸庞含着笑意。
舜钰有些讪讪,似乎自作多情了。
桌上早已有点心、小菜,连案酒一应俱全,摆得满满当当。
她是个心里不能有事的,脑里萦绕着秦砚昭的话儿,忽儿就腹中饿了起来。
夹一片肥嫩的酒酿鹅脯嚼着吃,觉得味儿浓足,又瞧到搁手边有一壶梅花酒,最是爱的,忍不住提起洒金挖耳壶柄,倒了菊花盏半盏,抿一口胭脂红,咂下小嘴儿,有些过甜了,还算可以入口。
忽想起前世里最后吃的一盏梅花酒,可掺了鸠毒的,她笑笑,又自斟了一盏。
沈泽棠同徐令说着话,却不着痕迹的睨着身边人,见她似对戏文无甚兴趣,只把桌上小食东挑一筷子,西舀一调勺,爱吃甜软香烂的,对咸口的不爱……还自斟自饮起来,吃得小脸颧处粉扑扑地,她不知梅花酒虽清甜,饮多也会醉么。
“沈二,我同你说话,你可有在听?”徐令叨咕了半晌,不见沈泽棠理应,“孳“一口酒,扯着嗓子不满。
“厅里嘈杂吵闹,徐公再说一遍,我且细听就是。”沈泽棠温和的笑,随手把酒盏递至舜钰面前:“给我倒一盏,梅花酒!”
舜钰唬了一跳,不敢怠慢,提起酒壶小心翼翼替他满上,恰听得徐令声如洪钟的抱怨:“沈二,你得好好整治国子监一番才是。”
“此话从何说起。”沈泽棠吃一口酒,有些疑惑,舜钰亦偷偷竖起了耳。
徐令一拍桌案,两道粗眉如肉虫拱起,大声道:“监里有男生女相,这也倒可忍罢,只是龙阳之辈频出,把我家血气阳刚的五儿徐蓝也给玷染,实在不痛快。”
沈泽棠神情有些吃惊,不解问:“徐公说笑不成!前些日我去国子监讲学,还曾与他聊谈有半个时辰,那般英武桀骜的男儿,怎可能有龙阳之癖。”
“说来羞惭,有一日徐蓝回府,道制香商贾花家之子花逸少,用春香迷他,差点被他奸了去,我堂堂公爵候门怎能咽下这等恶气,遂带他兄长几人踏门捣府,将其余香尽毁,若不是见那花逸少脑瓢开花,躺于床榻养病,我岂会轻易将他放过。”
沈泽棠噙起笑意,叹息一声:“你这爆烈的脾性穷其一生难改,你可知毁坏的香料,可是进贡宫里给太后的安息香,太后无香不成眠,皇上龙颜不悦,幸太子其中斡旋,才把此事捺下……这你怪不得徐蓝,是花家小儿顽劣惹祸。”
说着话,又把吃尽的酒盏递于舜钰的眼前。
舜钰抿了抿嘴唇,他的手指好看而又干净……,认命的再掷起酒壶。
徐令冷嗤继续道:“此事还未完,那日晚间,徐蓝跪与我及他母亲面前,说欢喜上同窗监生,并与其成就好事。直言要负起责任,望我们成全。姥姥个熊,我要是成全他,日后怎去见祖上的列祖列宗!”
舜钰抬起的手一颤,酒洒倒在他的长指上,浅浅的红顺着指缝流淌,沈泽棠奇怪的看她一眼。
看她像个受惊的兔子,慌慌拿过侍仆手中捧的棉巾,攥紧他的指欲替其擦拭。
沈泽棠坚定地抽回手,蹙眉从她那接过棉巾,边轻擦边朝徐令道:“徐蓝光明磊落的性子,心地淳厚单纯,只怕是着了奸狡阴诈小人的道,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舜钰闷闷地从蛤蜊酸笋汤里捞了条笋子,使劲地咀嚼。
徐令默了默,颌首道:“这几日我不曾让他去国子监,一直跪在祠堂宗庙里思过。你说的倒是在理,回去我得想个法子,问他那个相好的监生倒底是何许人。”
舜钰嘴里酸水直泛,正瞧着近沈泽棠手边,有一碟甜酒香酥炸虾饼,她是极爱那味道的。
悄悄把银筷儿伸去……
第壹零叁章 各人心
“诶,你!可知徐蓝在太学里那个相好是谁?”徐令忽儿直盯向舜钰,声如炸雷响彻耳畔:“我若逮到那小王八羔子,先把他后沟子封起再说道理。”
……要不要这么凶残?!
银筷儿一根清脆掉落桌上,滴溜溜地乱滚,咬过的那端划过沈泽棠的手背,留下一条泛起油花的湿渍。
沈泽棠噙起嘴角,淡淡看她一眼。
舜钰却觉那目光深邃幽芒,好似早已洞悉一切世事,只是懒得去揭穿她般。
“元稹品性端直,除却花逸少,并无甚姣童把他撕缠,况且……”舜钰咽了咽口水:“他不是个爱断袖之欢的。”
“那是你与他不熟,我的小儿还能不知,禀性就不擅谎话,他说是,定不会假。”徐令好生烦恼,仰颈咕咚把盏里美酒一饮而尽。
舜钰看着那碟炸虾饼,也好生烦恼的叹口气!
真是应了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景!
此时听得坐头一席的夏尚书,朝李光启敬酒话说:“开席已半程,按礼俗你家闺女也该出来拜谢,莫让你这好女婿等得心焦火燎!”
众人听得哗笑,李光启也笑:“我那闺女不比我大度,性子羞怯的很,等下了筵席少几人再见不迟。”
秦仲亦颌首道:“倒不急于此时。”
成国公朱麟素以重礼闻名,拈髯很不赞同:“按吾朝婚俗习节,厅前官客及亲眷,皆送过拜礼授币,主家定亲女子需出来拜谢,方为不失礼仪,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怕羞个什么!”
李光启无法,叫过管事来,让他说去。
舜钰这才发觉,东侧不远摆三张吃看桌席,绕后十数步,赫然有个小巧隔间,湘帘半卷,窥里时有裙袂绣鞋摆走,竟是搁置女眷席一桌。
稍过半晌,侍仆在地面铺展好猩猩红毯,帘子由内打起,美鬟搀扶出个窈窕女子来,身穿胭脂红撒花对襟褙子,杨柳腰儿束绦,下着荼白缕金挑线纱裙,行走间隙,鸳鸯绣鞋尖一显一隐,再瞧她乌云发髻簪满珠翠,斜坠一枝翠衔流苏凤钗,瓜子脸,眉黛目清,唇若粉樱,是个秀丽的美人儿。
谁能想李光启这般相貌粗糙普通的人,竟养得出如此娇滴滴若水葱般的女儿哩!
一众奉承赞赏之词溢于言表,李光启听得高兴,面带春风。
舜钰一错不错望着秦砚昭,自桌席前离椅站起,缓步至女子面前,相对作辑,他身型颀长,举止十分洒脱,再把黑眸微睐,薄唇抿的曲线精致,浑然褪不去的清冷意味,掺了些温情,反更招惹人想亲近他。
舜钰前世里抵不过的情障,此女子大抵相同,她脸儿忽儿嫣红,手别腰边,规矩地矮身一福,尽显大家闺秀温柔端庄的样貌。
银官与桂宝想得赏钱,和着琵琶笙萧,趁闹唱喜,唱一句“海枯石烂同心结,地阔天高比翼飞”,再唱一句“郎才女貌一对儿,如鸾若凤”,唱至“百年好合,千载团圆恭喜。”时,听得管事滚铛铛漫撒一地钱帛响,这便是得主家称心如意了,两个吟戏小倌遂更是起劲,唯恐唱不尽天下的喜庆好话。
秦砚昭漠然目送女子原路回席,不着痕迹的朝舜钰瞅去,意外见她双眸氤氲,迷蒙又难过地也在望他,四目胶着便难剥离了,纠缠中显出痴味,都想看透彼此心底里,那轮回两世的爱恨纠葛啊,实在沉压压不让人好过。
秦砚昭无声的朝她开口,一字一顿,极慢,为得是让舜钰看清他说的什么。
前世里他十分苛待她,又不愿旁人瞧去,就这般动着上下唇瓣,却不声出,她聪颖伶俐极了,会偏着头,水眼灵动看他的嘴,认真地一字一词解读,然后满脸萋萋落寞。
这次不想再让她伤心了,只想说些能温她亦暖自己的话。
恰逢这当儿,沈泽棠蹙起眉宇,把舜钰觊觎许久的炸虾饼,从手边挪至她眼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