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棠看着她眸子,忽儿想起冯舜钰来,眼里掊着潭满溢的春水,汪汪的跪在他腿上,看他。
就因这一时迷魂……
他不在看王美儿,垂首静静吃茶,胸膛前被咂过的地方,不想还好,一旦心动,便觉麻痒酥痛。
可用力,真是气得不知该拿那少年怎么办才好!
……
即是悬买美人初夜,那也得待价而沽,司吏小官捧上打开的扇面,让其先作幅画来。
半炷香的功夫便好,小官把扇面示人,上画《小青月夜图》,青衣小女立新月底,着水纹衫子捕秋虫。那女孩儿,倒有几分作画人体貌。
好附庸风雅的眯眼细看,直夸有才。
李光启离座一站,大咧咧喊话:“那小官听好,扇面画的极好,王美儿想送谁就给谁,今晚春宵也一并送了!”
又朝沈泽棠看来,挺自得地笑:“沈大人觉我提议如何?”
果是个爱惹事的!
沈泽棠已懒得理他了,只顾同旁的官员凑首说话,倒是徐炳永一脸兴味,同那小吏道:“让她将在座官员仔细瞧遍,好生选一个。”
王美儿大家闺秀,如今沦落至命运堪怜,本就又惊又怕,此时听得逼她选,也只得抬起红肿水目,把台下豺狼虎豹一一扫过,片刻逝去,她附耳同小官交待一声,便低眉垂眼不敢再吭气儿。
第玖柒章 鹃泣血
司吏小官声音极尽谄媚:“王美儿希得徐阁老抬爱!”
满堂众望所归的神情,各自心中所想并不重要。
徐炳永倒惊奇的笑了,让小官把王美儿领至自个跟前,灼灼看她半晌,慢道:“这里文官武将甚多,自古娇娥爱少年,你怎会看中我这老头子?”
徐炳永已知天命,两鬓掺有银丝,却也精神矍烁,双目炯炯。
那王美儿颤声回话:“徐大人贵为首辅,任天下之重,行谊刚方,事光显著,负不世出之英才,笼天下贤德为羽翼,美儿不恋青春不恋钱财,敬仰大人威势……!”
她顿了顿,抖得如风中落叶,瑟瑟道:“……美儿愿委与大人身下。”
徐炳永听得很是愉悦,拈髯笑道:“闻你名冠京城,倒有几分实在,若你父亲有你大智,也不至落得今日地步。”
王美儿听得此话,泪光莹闪却忍住不落,沈泽棠看她一眼,神情淡淡的。
司吏小官行跪,将所画扇面举至头顶,摊与徐炳永面前,徐炳永一扫而过,忽道:“闻你擅抚琴歌唱,是擅南曲,或是北调?”
听她说更擅南曲,徐炳永颌首命:“除去琵琶记我不爱听,你随便挑个唱来助兴。”
若指定戏中选段倒还好,照着唱便是,若由你自个选却更是艰难,选对了曲,皆大欢喜,若选错一支半段,触动哪个朝臣隐秘痛处,即是天降人祸了。
王美儿满面萋楚,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泽棠放下茶盏,温和问她:“偶曾著《瑞龙吟》一阕,被乐师谱成曲,不晓得你可会唱?”
王美儿悄溜他又恐旁人察觉,忙低眉垂眼,婉转禀说:“此曲人尽皆知,已熟记于心,自是会的。”
沈泽棠遂朝徐炳永笑道:“今日气氛热闹,风月犹浓,我擅长调,小曲小令虽不是拿手,但那乐师谱的曲甚好,可让她唱来助兴一时。”
徐炳永看看他,神色微起波澜,却也没反对。
琵琶弹起,对坐调笙。
曲子如水,王美儿颊如桃,指如笋,小扇半掩面,到底是深闺秀女,做不来优伶踮尖捻步婀娜态,只清丽着嗓音唱:“春灯ㄠ,拌取歌板蛛萦,舞衫尘洒。与秋风扇,一般斜挂,帘儿罅……可怜万斛春愁,十年旧事,恹恹倦写。”
忽儿间便无人说话了。
“记得蛇皮弦子,当时妆就,许多声价……也曾万里,伴我关山夜。秋气横排万马,尽屯在长城墙下。”
王大将军戎马倥偬一身,当年勇猛逞排山倒海之势,终是物事人非,堂间受其恩惠、文武者颇多,见其小女贱名改,衣衫透,又把初夜沽,面貌多少显露出些许复杂之色。
“一曲琵琶者,月黑枫青,轻拢细砑。此景堪图画,今日怆人琴泪如铅泻。一声声是,雨窗闲话。”王美儿念白,虽触景生情,性子倒比柔弱样貌坚强,也晓得落泪痛哭只会招惹麻烦,硬是咬牙哽咽着唱完。
徐炳永让司吏小官传话,李光启前之言做不得数,若有喜爱王美儿的,尽管提银竞价,莫要拘谨。
皆知他性子诡谲,难猜其意,话虽如此说,众人却不敢妄动,再者,又被这曲唱得念起故人,瞧王姑娘悲惨戚戚,纵是再有什么心思,此时皆已淡去,遂纷劝徐首辅笑纳。
徐炳永摇头不肯:“这王美儿同我小女一般年纪,倒有老牛啃嫩草之嫌,被人笑话。长卿,你数年清寡独身,趁她还算干净可人,不如拿去解闷亦可。”
唤王美儿近前来,似笑非笑的态:“长卿赐自个曲与你吟唱,是欢喜你,你可愿跟他去?”
还在闺阁绣楼时,早闻东阁大学士沈泽棠谦谦君子之名,现今看来竟比传闻更为儒雅,面容十分清隽。
能把初夜交付与他,王美儿是很甘愿的,她入教坊司已知,此后将胭脂媚行至年华老去,或许某个疲累倦极的时光,回想起最初的最初,她的清白给过这样的男子,是个再也回不去的旧梦,却也能支撑着她活过多年罢!
甚不晓哪来的勇气,她抬起眉眼,唇角蠕了蠕欲要开口,却听沈泽棠朝徐炳永笑拒:“君子有成人之美,王姑娘早已表明心迹,徐阁老何苦辜负!”
又道:“我已有妻室,此间一直修身养性,倒是寡淡了,今来只图个热闹,不想其它。”
语气依旧温和,话意却很是坚决。
徐炳永看向王美儿沉笑:“瞧瞧,我想你俩郎才女貌,欲凑成一夜露水夫妻,他却不愿,你说怎么是好?”
王美儿心凉如水,白透了面庞,把嘴唇抿得殷红。
夏万春凑过来热络道:“徐阁老谦让,长者如父,自然更懂如何怜惜雏儿。旁人想得都得不来,这是她的福份。”
徐炳永被说的心动,他鳏居数年,平日里朝堂政务确也繁忙,偶有兴致,寻来的女子皆成熟妖媚,他倒显得气弱力拙,一场下来恼怒暗生,极伤颜面。
抬眼见这王美儿纤弱娇质,什么也不懂……
清咳了一嗓子,朝夏万春看了看,端起茶盏吃茶。
夏万春领会,又朝司吏小官使个眼色,本就是在风月场中打滚的铜豆一枚,忙笑嘻嘻拉着王美儿拜谢过,直朝后堂而去。
徐炳永又同沈泽棠几个随意聊谈,终究心中有事,盏中茶尽,遂起身由十数侍卫簇拥离去。
“你可真够铁石心肠。”李光启看向沈泽棠,撇撇嘴怨念:“你是没瞧着那姑娘临走看你的眼神。”
又低声骂道:“徐老儿老骚,恬不知耻,那姑娘同他女儿般大小,他也下得了口去。”
沈泽棠冷冷看他一眼,起身撩袍缱风而走,李光启一呆,急急跟上笑道:“晓你不爱听,不说就是,我倒有事相求,念同朝为官、相交笃厚一场,你帮我个忙可成?”
见沈泽棠噙着嘴角不吭声,李光启亦不管不顾,继续道:“徐老儿交待你的事我可都听到哩,工部右侍郎一职,你看我那女婿可成?他原任工部员外郎,监管水利,政绩卓著,现任户部郎中掌管织造局杂事,亦得杨公公赏识,你考虑考虑……喂……!”
话未完尽,沈泽棠已穿过月拱门,一径自去了。
第玖捌章 罚责趣
自沈泽棠来国子监讲学后,就生出几桩事来。
盛夏初至,伺候监生早饭过,掌馔杜严坐槐树下,听得满耳蝉声,渐眼涩神倦时,忽儿十数刑部衙役捋袖勒臂而来,不待他声张半句,夹着便走。后听闻在狱中,施刑不久即交待了些事,数罪并罚,打一百圆棍见仍有气息,遂发配云南烟障之地。
芸娘再不能呆,正愁不知去路,幸得傅衡四处相托,得了处官家府中粗使的差事。
郝天禄被舜钰滚粥泼面后,怀恨在心,对自个发妻更是视若空气。
芸娘愈发神灰意冷,某个昏黑未明的清晨,她分文未带,只取几件换洗衣裳裹成袱儿,悄悄地走了。
舜钰则被领至绳愆厅受罚,却见除监丞庄淮外,学正刘海桥,司业吴溥亦在。
暗自吃惊倒不显露,此时多说不益,只乖乖跪下静候发落。
吴溥端严肃面,沉声厉道:“监生冯舜钰在馔堂与同窗言语不合,出手伤其颜面,自宜按规究办,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庄淮还道他已话尽,一拍桌案惊木:“先杖冯生十棍惩戒。”
“我还未曾讲完,你急什么。”吴溥怒目一睁,庄淮抹抹鼻不敢言,神情讪讪,刘海桥笑。
吴溥继续道:“此事把沈大人惊动,听闻其详后,亲做论判,其道,‘刘学正扰乱监丞庄淮纠举挞责,罚其公用补贴扣除三月;且教不严,师之惰,致冯生言肆意,行妄为,特命惩治冯生一事,交由刘学正行权。’”
舜钰倒松口气,偏头朝刘学正瞟去,抿着嘴儿,眼睛水汪汪的。
刘学正则正气一脸,目不斜视,只把手掌交来握去,骨节捏得咯吱响动。
舜钰神情黯淡下来,朝他嗑个头,挺可怜巴巴道:“师生如父子,相煎又何急。还望先生手下留情,日后定不敢了!”
庄淮心里亦不乐,暗忖监生犯错,皆由教学先生来罚,还要绳愆厅作甚,却敢怒不敢言,只命行刑皂隶二人,上前供刘海桥差使。
吴溥阻道:“倒毋须劳烦他俩。沈大人交待过,人之口舌,一为评判是非,二为搬弄是非,冯生则将口舌用在不该的去处,自掌嘴五下。另,手也去了不该的去处,板杖十五。”
舜钰先怔了怔,即而满面通红,羞臊极了。
就说沈二爷不是个省油的灯,极善睚眦必报,瞧,年纪一大把了,还与个少年计较作甚。
亲他两下又如何!前世里他哄着让她弄,她还不肯哩!
刘海桥瞅着冯舜钰脸颊自掌过,再跪他面前,摊平了手心来领罚,乖顺害怕的模样,被无辜扣银惹出的火气倒褪去一半,想着季考近在眼前,这生还得与高丽棒子拼抢入中级二堂的机会,倒莫因自个打得凶狠,把他耽误了。
师者父母心!如此一琢磨,拿定主意,随手掂起竹木板子叱道:“你言行不谨还连累老夫,今是非要重重的罚你不可。”
舜钰心中叫糟,眼睁睁看那三寸竹板落在手心,欲咬牙忍耐,一愣,竟是……不痛!
不禁诧异地朝刘海桥望去,见他朝自己使个眼色,冷着面,嘴里兀自狠道:“痛不痛?受不受教训!”
“……痛,学生受过教训!”舜钰苦着脸,弯着嘴唇直呼痛极了。
“……!”
庄吴二人神情古怪,庄淮实难再睹,气哼哼站起,甩袖而去。
“庄监丞不在此监场,却要去那里?”吴溥诧异的唤住他。
“洗洗眼睛去!”刘老儿把那竹板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冯监生假模假势喊痛的样儿,当他真眼瞎么!
吴溥看他跨出门槛,消失了背影,不以为意,只端起搁桌案上的茶盏,慢慢吃着,津津有味的看戏。
他还没看够哩!
……
时光随六堂木格扇门所传出朗朗书声消弭,天气愈发炎威的令人焦躁,国子监初级堂季考终是姗姗而来。
季考如授大课般,依旧放于彝伦堂前灵台进行,考题经义三百字一道、《四书》二百字义一道、诏、诰、表、策论及判语选考二道。
清晨巳时开考,至黄昏日落止,晌午掌馔会送简单易饱的吃食来,给监生裹腹。
除出恭可领牌离开外,其它一概不允乱动。
舜钰是极看重此次季考的,这将关系她前程命途的进程,势必要孤注一掷,不容许出半分差池。
辰时即去馔堂吃早膳,田荣因着掌馔杜严的卸任,日子好过许多,给舜钰打饭菜时,偷加个白煮鸡蛋不说,红豆甜粥也尽往浓稠里添。
王桂、邬勇、欧阳斌等几个愁苦着脸,有些食不下咽,看舜钰倒是食量大开,吃得颇香,十分羡慕。
舜钰反被看得有些吃不下去,笑道:“今可是要考一整日,犹以正午时最难熬,炎炎如灼火燃,若不吃饱些,哪来体力支撑考完?”
众人听得有理,俱是勉强自己吃尽,王桂忽而问舜钰:“《诗经·周颂》中有一句‘佛时仔肩”中的佛是西土经文里的佛么?昨日先生讲过,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舜钰回他话:“此‘佛’在此读弼,意为铺佐。‘佛时’就是铺佐时之意。”
王桂点头道明了,深叹口气,闷闷地:“平日里诵书读经,昨晚儿还全会,怎现脑中如浆糊,你若问我‘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下句是什么,我竟都答不出。”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舜钰安慰他:“你是太过紧张,不妨放轻松些,会好过很多。”
王桂用勺搅着碗里的甜粥,低垂头丧气道:“因往日课业不精,监丞已将我姓名登记于集衍册上,若此次季考不过,只怕是再不得在此地进学。”
说着嗓音竟含了些许哽咽,他的勤奋刻苦众所周知,国子监还真无几人能胜他,却偏逢考必败,这就是命吧!
一众皆沉默下来,心有戚戚焉。
邬勇忽而神神秘秘的,悄悄展开衣袖给王桂看:“你瞧这是什么?”
舜钰好奇望去,一时瞠目,袖里密密麻麻写满,细看皆是四书五经中精华句,邬勇又从腰间带里取出叠成条缝儿的小抄,摊开竟也全是字哩。
第玖玖章 季考事
欧阳斌皱起眉宇,质问邬勇:“这可不是你惯常的笔迹!说,请得何方高人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