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边听得“吱吱”哀鸣,随望去,是那只雪白小貂,浑身毛发湿淋淋紧贴骨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舜钰瞧着怪可怜见的,伸递出掌心,小貂这次不再躲闪,乖巧的依偎低蹭。遂把它捧起放在胸口,也不忌那份湿凉冷寒,只用胸口的温热焐它。
“你怎就一个啊!爹爹娘亲去了哪里?怎舍得把你一个丢下?这般大的雨,若没个躲处,会被浇死的!”舜钰自言自语的唠叨:“可惜我的爹爹娘亲不在了,他们要在的话……!”忽儿不想说了,心底空落落的,碾转两世,她都是孑然一身,也该习惯了。
山里天气阴晴不定,这边乌云携雷带雨穿行过,明月浮出,雾气迷蒙,有蛙声呱呱,虫鸣蟋蟋,屋檐嘀嗒嘀嗒的朝下淌着水儿。
舜钰站起身子,腿脚坐得酸麻,还带着些许刺痛,略站了站,这才捧紧小貂,转身慢慢朝徐蓝榻沿靠去。
徐蓝睡得很沉,胸膛一起一伏十分平静,看面庞已没先前古怪的炽红,嘴唇紧抿,浓眉深蹙成一个川字。
这样的贵门武将之后,素来顺风顺水的,何曾受过此般奇耻大辱。
忽儿便想起前世里,他带着数万大军至京城逼宫,跨高头大马之上,身披银灰冷色铠甲,手握青铜宝剑,目光坚毅,面容桀骜冷洌,端得威风凛凛之势。
一褪现今男儿的青涩。
舜钰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自个真是有眼福哩,能见着他此时脆弱的模样。
伸手去抚他额头,秦仲给的药丸颇见效,已然不见烧烫,遂放下心来,正欲缩回手,却被猛得一把抓住。
舜钰吃了一惊,跌坐榻沿上,瞪目朝徐蓝瞅去,他依旧阖着双目,睡意很是深沉,可你去一根根掰他的手指,却是徒劳,怎么也挣脱不得。
舜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怪自己实在太过心软。
也无旁的办法,索性倚靠着榻沿,先还警惕着怕他会有什么妖蛾子,渐渐打个呵欠,小貂的长尾软软茸茸的,时不时扫过她的脸颊,困意袭上眼帘,看一眼窗外月色朦胧,终是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
窗户纸透进清光来,外头不晓得有多少雀儿,扑簇簇扇着羽翅,啾啾叫个不住。
徐蓝平日里练武起得早,此时率先睁开眼来,却见小娘炮缩在榻沿边,蜷成一团,侧身面朝他睡着,披散着乌油长发,肤色白皙,眼底浮起淡淡青色,显见未曾睡的很好。
昨夜里的事纷至踏来,皆在他脑中渐起清晰,最后定格于他压住小娘炮,朝她颈子吮去……
伸手拂开一缕发丝,眼眸瞬间一黯,他已瞄到小娘炮颈处那抹红印。
第玖伍章 错揣情
舜钰睡得并不安稳,听得小貂吱吱轻叫,蓦得睁开眼,正对上徐蓝目光深邃的盯着自己,不知所想。
忙坐起身来,脚踝昨崴了,那时心慌神乱的,倒顾不得许多,一晚过去,此时才察觉又酸又痛,忍不得萋楚眉眼,低喟了声。
“你……!”徐蓝迟疑的想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满脸讪讪。
倒是舜钰似想起什么,瞟他一眼,咬咬嘴唇,厚起脸皮问:“你没怎么样吧!那里痛不痛。”
“痛个屁!”他侧头撇向锦屏,清俊的面庞暗晕着红,顺手把袍拉遮住腰下,那里湿浊污秽的很,自个第一次,竟是和小娘炮……,蹙起浓眉不语,怎对得起徐家的列祖列宗!
“那就好!”还会骂人,说明没事!
舜钰长舒口气,心情愉悦起来:“昨黄昏时你帮我解围,我说过会还你情的,晚间可是我救了你,否则你就是花逸少的人了!我俩两情勾销,谁也不欠谁啦。”说着便下了榻,一龇牙,一趔趄,这脚踝崴的不轻。
徐蓝则看着她纤弱背影一瘸一拐,朝门外去,心底五味杂陈,暗扇颜面一个耳光,昨晚皆怪自个大意,落入花逸少的圈套,春香霸道,他定是没少把小娘炮折腾,平日里与同窗武生洗浴,晓得此物委实猛悍不一般,小娘炮哪里受得住,瞧,走路都艰难了……!
如此一想,翻身下榻,五六步遂追跟上,粗着喉咙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哪里?他还中着迷香,脑子糊涂么!舜钰折了根碧绿的嫩柳条子,边甩边随口答:“我昨晚就在沈大人那里吃了几块素油果子,又累了一夜,得赶去馔堂吃早膳,阳明肯定替我留了高庄酱肘肉包子……!”
又累了一夜……!徐蓝旁的话再听不进去,默了默,去拽舜钰的胳膊:“我昨可让你伤着了?”
“嗯!痛死了。”舜钰指指自个的腿,就因为他,自个的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
徐蓝却会错了意,神情愈发严肃,暗含愧疚,半晌正色道:“小娘炮,你放心,我总是会给你个交待的。”
说着也不管舜钰同意否,一俯虎腰,双手有力将她托上肩头,语气更是不容置疑:“我背你下山,更快些。”
舜钰微怔,随即惊喘口气,拍打他魁梧宽厚的肩背,吵吵嚷嚷着要下来。
却见徐蓝执拗不肯,闹了半晌终莫可奈何,哪敢把上半身压上,只紧紧攥住他粗实的胳臂。
一路无话。
直到远已瞧见有寥寥监生踪迹,徐蓝这才把舜钰放下,见她当着自个面拂鬓绾巾,整衣理带,忽得心里生出一股子柔软,只觉眼前人又哪里不一样了。
伸手替他把衣襟扯高些,遮住那抹鲜红印痕,低声嘱咐:“我不进国子监去,要回家一趟,去算花逸少的这笔帐。你自个小心些,那里如果实在痛得厉害……!”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我替你去抓药。”
“才不用!”舜钰笑睨他一眼:“我姨父可是太医院院使,他那里什么没有,还用得找你帮忙!”
已能嗅到馔堂飘来的饭菜香味儿,她肚里咕咕乱叫,懒得再与徐蓝闲话,一瘸一拐朝前而去。
徐蓝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高喊了一声:“冯舜钰!”
却见小娘炮连头都不愿回,只伸长胳臂朝他摆摆,又瞄到傅衡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人有说有笑好不亲热。
心底莫名的生出了独占,把唇抿出冷硬的弧度,忽而就介意他们能那般的好。
傅衡觉得背脊阵阵发凉,颈处汗毛倒竖,回头去望,却不见人影。
转而颇神秘的问舜钰:“你一夜未归,去了哪里?监吏昨晚来斋舍清点人数,我可是散钱帮你瞒过。”
“家里来了表哥,看我在此好不好,昨晚陪他住店,忘记同你交待了。”舜钰面不改色的扯着谎。
傅衡信以为真,遂笑说:“昨你不在,可错过一件大事。”
也不待舜钰问,继续道:“花含香昨被随行小厮从后山背下,血流满面,哼吟不止,监里大夫瞧着不敢治,只简单止血包扎,监丞派了马车连夜送他回花家去。”
“有这么厉害?”舜钰心虚的嘀咕,努力回想昨晚的情形,她不过就敲两棒子,那花家小少爷就受不住哩。
“更诡异的还不止此,听小厮说后山可怖,亲眼见花含香的伤是厉鬼所致。”傅衡摇头叹气:“这后山,宋大人早就要封禁,不允监生上去,可巧今花含香出事,那处温泉恐是再不得去了。”
舜钰忽得想起晨时才醒,那只陪自个一夜的小貂,“哧溜“窜出屋外没了踪影,下山一路她左顾右盼,也未曾见得追来,如今后山一封,怕是再也无缘见到。
更烦恼的是,每月十五若回不去秦府,又该去哪里泡浴才好!
……
武定胡同,钞库街,教坊司·富乐院。
已是月上柳梢头,沈泽棠仅带徐泾、沈昭二人随行,但见前头有处院落,檐角悬挂鲜红灯笼,金漆篱门,立着十来个白衣仆从,笑脸招呼,专干迎来送往的生意。
教坊司中专设有朝廷重臣精绘的画像,以防来时若不识,惹得各自皆无颜面。
此时其中几个认出沈泽棠来,哪敢怠慢,即上前来见礼引路,踏过门槛,内里青板石路幽深,花木扶疏,幢幢屋宇精致。
再过两道月拱门,有处三间阔面大房,灯火瞳瞳,笑语暄阗。
拾阶而上,门前有猧儿吠,廊上有鹦哥唤,丫鬟打起珠箔帘子,一个半老徐娘笑迎过来,那几仆从随即悄悄退去。
沈泽棠单身进得屋内,里厢十分宽敞,遂在窗前略站会儿,四处打量,最前头搭着戏台,教坊司的红衣乐伎正打着节拍唱吴歌。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曲调竟含有几分悲伤的意味,却无人来细品,八大桌台已坐满相识的文武官员,交头接耳,谈笑风生,最为显眼处,首辅徐炳永竟也赫赫在列。
沈泽棠微微蹙眉,这王大将军之女、王连碧,怎生的有如此能耐。
只不过一个区区竞价的初夜,却把朝廷大半数官员皆都引来。
读者芈若无心的小剧场:
徐蓝:小娘炮,我会对你负责的。
舜钰:负责?负什么责?
徐蓝:昨晚……总之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不是负心之人,会负责到底的……
舜钰:等等等等等!打住!什么都没有发生!负什么责!
徐蓝:但是,我的那个地方……现在还痛着……
舜钰:救命啊!各位小伙伴,我该怎么回答?急急急,难道说我拒死不从,对着他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来了一脚!……
哈哈,好欢脱!
第玖陆章 花容戏
“沈大人请!”过来一锦衣侍卫,恭敬的行礼作揖。
他才进得屋来,徐炳永已然晓得。
却也不多说什么,沈泽棠淡淡抚袖,任由侍卫引领,一路穿桌过台,时有官员站起热络寒暄,他亦微笑着回应。
至徐炳永跟前,欲作揖,却被摆手免礼,让他自坐,自个则与兵部右侍郎夏万春,正说着什么,肃眉敛眼。
察觉有人拽其胳臂,沈泽棠随看去,是礼部尚书李光启,拉他坐跟前,低笑问:“你这千年铁树,可是想通要开花?”
沈泽棠睇他一眼:“不是你串通徐泾,花言巧语诓我来的?”
“徐泾果真靠不住。”李光启咧咧嘴嘟囔:“徐阁老都来凑热闹,你怎好不来?那王连碧可是数一数二的绝色,稍候你见着就知。”
丫鬟前来斟茶,是稀罕的一品岕茶。
但见盏里汤色柔白如玉露,奇香四溢,端起吃一口,回味甘淳绵软,沈泽棠微蹙眉问:“这样的贡茶,教坊司里怎会有?”
“自然没有!”李光启哼哼两声,才道:“是徐阁老从府中带来,给在座各位尝尝稀奇。”
岕茶产于苏浙皖山间,那里土沃泉清把茶树滋养,产量极少,多进贡宫廷御用。
徐阁老却不以为意,甚拿来分众品尝……
沈泽棠再吃一口,亦不动声色,遂看向李光启问:“令千金下月十五订亲,你家的喜事,非拉我去作甚?”
李光启笑道:“我家大姑娘订亲的那位是秦院使的令郎、户部郎中秦砚昭,相貌清隽,处事沉稳,实非池中之物,我是格外中意他的。想那会淑蕙落水为他所救,为着姑娘家名声,他硬是退掉原订亲事,带礼上我家门求亲。那时我不过区区五品,他懂事理,明大义,蔑权贵,我怎不厚待他,十五日你定要来,给我撑足面子。”
沈泽棠听着不语,半晌笑了笑:“我倒觉得他心肠很硬。”
李光启极为护短,听得他这一说,顿时脸红脖子粗,欲要争辩,却见徐炳永目光炯炯,朝沈泽棠瞧来:“长卿性子一向寡淡,怎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沈泽棠抿了抿唇瓣,苦笑道:“听闻京城传我有龙阳之癖,只得来此正道,以散谣言。”
徐炳永微觑眼边量他,稍顷又问:“怕甚!你那夫人但得找回,谣言便不攻自破,已过去数日,昊王可曾稍回过什么讯息来?”
一语双关!只有局中之人深解其意。
沈泽棠很平静,嗓音温和的回话:“前日夏大人才禀奏,云南边隅遭外族侵犯,战事正吃紧,昊王岂肯因我之私而误国大事,自上次后,驿官再不曾登门过府过。”
徐炳永目光锐利,半晌才沉声道:“太子削藩终日挂于嘴边,你要注意,莫于边境藩王来往亲近。”
沈泽棠蓦得想起数月前,在鹤鸣楼同昊王吃酒聊谈时,楼下那个妓娘,被他处置后,太子倒再不敢轻举妄动。
徐炳永此番话不知是其有意把他拉拢,或是替太子传话以示警训。
沈泽棠心中思虑,面上却不表,只应承称是。
转个话题不经意问:“承宣布政使司左右参政赵德,提任为工部右侍郎一事,章奏已提大人处,却迟迟未见批红,不知是为何故?”
徐炳永语气颇淡了:“丁延为工部尚书,此次却看走眼,我耳闻赵德政绩欠佳,品德亦缺,此人不予再考虑,你来替丁延多把关,挑个秉性及才能皆不错的即好。”
沈泽棠颌首领命,恰司吏小官来禀问徐炳永,锦春已收拾打扮妥当,可否引上台来?
罪臣之女入教坊司,入了乐籍,需得改名,王连碧便不能再叫王连碧,改叫王锦春。徐炳永听得皱眉,吩咐道:“此名不好,我赐个她名,唤作王美儿。”
那司吏小官哪敢怠慢,领了名匆匆去往内室告知。
在当朝不说教坊司,平常青楼妓院的花娘名也风雅诗意,这种美儿、艳儿此类,只用于窑子或暗寮之地娼妇名,徐炳永,是把这王连碧踩低至尘埃里了。
李光启轻不可闻的嗤一声,沈泽棠严厉的看他一眼,敢在徐炳永面前放肆,这个官是真的做腻了。
王美儿便由丫鬟搀着,一步一挪近到乐台前。
但见她也就十五、六年纪,上身仅裹着红绫抹胸儿,柔肩半遮荼白锦纱,腰内束一条淡红绦子,下是玉绸裙只及膝,赤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儿。所能见肌肤如酪酥凝脂滑嫩,面上只浅浅点了胭脂,还其本来颜色。显见才哭过,眼眶红红的,本就是倾城绝色,在这般雨打梨花楚楚态,倒更添别致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