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但见车夫至朱红角门前,用力推拉古青绿兽面门钹,听得“吱扭”一声门开半扇,出来个白衣打扮的小厮,八九岁年纪,他二人嘀咕几句。
  那小厮颇不面善,朝他们眉眼横来,扯着嗓子不冷不暖:“各位爷随来,由小的给你们引路。”
  迈进角门,是条两侧粉墙夹的甬路,宽阔的很,却无树荫遮蔽。
  流云愈发乌压低沉,夏风渐强劲,吹得几人帽掀衣敞,又是噼啪簇响如筛豆子般,大颗大颗雨点滴人面。
  幸得舜钰走时,傅衡递给她一把青绸油伞,只道伏中阴晴难测,莫淋雨病了去。
  几人便往她伞下紧挤去,实实的举步为艰。
  那小厮在前面走,并不惧风雨,不躲不闪,时不时还回头把他们打量,一脸薄蔑神态。
  崔忠献半肩露在伞外,洇的湿透,何曾这般狼狈过,生气了,把洒金扇儿朝小厮掷去:“明晓得到仪门路遥,怎连轿马也不遣?梁国公最为重礼,必是这小厮懒怠欺人。”
  那小厮虽未回头,却似脑勺长眼睛般,忽得盘腰灵巧躲过,指尖一弹竹柄,洒金扇儿如长眼般,直朝崔忠献面门而来。
  幸得另一武生迅速出手拦过,朝他低叱:“这是高丽尊贵的皇子,你怎可如此放肆。”
  那小厮满脸雨湿,拱手作揖,不卑不亢道:“梁国公府武将世家,上至太老爷,下至洒扫仆役,皆怀揣武艺,拳脚不长眼,请各位爷勿要随意挑衅。”
  众人沉默会儿,张步岩低声问:“熊芳的话不曾骗人,你们谁是徐蓝的相好?快快招认。”
  崔忠献冷哼,冯双林肃面,舜钰及另两武生不吭气,你瞟我一眼,我拿目扫你,皆在心底互相猜忌。
  总算奔至仪门,有了遮雨的地儿,哪想造物弄人,除黑瓦檐沿嘀嗒落着水珠儿,雨霁去收,天色竟透起亮来,艳阳出,挂一道拱形七彩虹。
  几个小监生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冯双林胸前洇深大片,崔忠献帽子歪落,张步岩脱了鞋,倒出一抷泥水。
  舜钰用袖子拭去脸上水渍,把鬓边沾湿的碎发捋至耳后,襴衫下摆及鞋履皆湿透透的,不由抿紧唇瓣。
  “小七,你又调皮弄人。”一个女子微嗔带恼的呵斥。
  众生随音望去,不晓得何时,面前不远站着个年轻妇人,身着柿黄对襟外裳束腰,弹墨夹裤绑腿,不穿女子红绣鞋儿,却着男子样式鞋履,原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
  “娘亲,这都是五叔叔的相好么?”那小厮拽住妇人的腕,噘起嘴朝舜钰几个手一指:“我不要男人当我婶婶。”
  一个管家模样的短胖老儿,从远气喘吁吁追来,至众跟前陪笑作揖:“实在招待各位不周,本有轿马迎来正门,却是七小少爷多顽劣,竟支遣开来,惹得爷们遭雨淋透,还望海涵。”
  又指着那妇人介绍:“这是我们府里大夫人。”
  舜钰几个这才晓得、被个小屁孩给耍弄了一番,气得嗓子眼里冒烟,却又作何不得,抑忍着上前给大夫人见礼。
  那大夫人目光灼灼把他们一一打量,朝冯双林看看,又把崔忠献瞧瞧,最后顿在舜钰脸上,忽儿笑呤呤道:“如今国子监倒愈来愈会选人了,皆是男生女相的画面小书生哩,看得我都欢喜的很,又何况五叔哩!你们谁是他的相好儿,不妨让我先知,倒可在大老爷跟前,替你们说几句成全的话儿!”
 
 
第壹壹壹章 路难行
 
  一片缄默。
  大夫人不笑了,柳眉晕杀,凤眼含威,不知从哪里拔出个铜鞘錾花如意柄短刀来,但听风散却无影,正不知所措间,突听“呯”一声,随望去,竟是刀尖钉入粉墙半截,有声含戾狠道:“是谁祸祸了我家五叔,还不自站出来招认?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娘可没多少耐性陪你们耍!”
  温善美妇秒变母大虫!
  舜钰几个心尖颤颤,不约而同后退三四步,冯双林不察,待发觉已晚,自个独立大夫人萧萧肃杀中。
  “竟是你!”大夫人厉喝。
  冯双林眼见她又把手探入袖笼,不晓得再掏索什么凶器,心一凛,顾不得其它,忙作揖沉声道:“大夫人三思后行,且听冯生几句言可否?”
  “你有何遗言,尽管一次说尽。”那小七学着大人语,说的脆生生,舜钰不落痕迹的瞪过去,真想掐死他。
  冯双林道:“吾非龙阳之辈!想必大夫人不信,却也不敢全信,俗说捉奸见双,又不证见,你如何就断得吾罪?”
  转而继续道:“吾等一众由梁国公府遣派车马,至国子监递上请帖,由司业吴溥亲送进车舆,在‘崇教坊’被民众看得分明,若是非死即伤复转,大夫人置梁国公府钟鸣鼎食之绩业、将门虎辈之威名于何处,即怕你无惧,又何苦牵累无辜的吴大人。”
  顿了顿,侧身先瞪一眼诸生,再指向崔忠献道:“他为高丽皇子,皇姐为昊王贵妃,大夫人今日所为,竟不惧伤及国体颜面么?”
  崔忠献没好气的模样:“魏国公府乃诗礼簪缨大族,亦不是好欺负的。”
  那管家老儿拈髯,凑至大夫人跟前,低声窃语几句。
  大夫人哼了声,再不多言,一把拎起小七:“浑身都湿透了,带你回房换衣裳去。”
  走的极快,转眼绕过廊角,瞬间不见影。
  老儿过来笑请:“大夫人性情中人,望各位爷海涵,请随我来,再过一射之地即是花厅,吾家老爷正在恭候。”
  冯双林气哼哼走前头,舜钰等几贪生怕死之辈,倒底理亏,畏畏缩缩跟后头。
  哪想走没几步,方被出卖的大师兄忽儿顿住,回身双目如刀,狠狠剜他们良心。
  其他人俱装死,舜钰无法,硬着头皮上前作揖笑道:“永亭兄才思敏捷,不愧为国子监翘楚,众生楷模,方才一番话字字珠玑,不止大夫人被唬退,吾等听了亦是心悦诚服。若非是你,此刻只怕我几个早缺胳膊少腿啦!”
  想想又呶嘴儿:“你年岁比我们大好几哩,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罢。”
  冯双林冷笑道:“你们可真好!今的帐日后再跟你们细算,前还不晓有什么凶险,即说我年长,必须听我的来,若再有陷他人不义之形,我有的是法子整治。”
  “听你的,全听你的!”舜钰一干谄媚陪笑,怎么看怎么还是生气,冯双林崩紧下颌,直朝前走,再不理他们。
  才近月洞门,已闻阵阵呼喝声成风,再往里探看,不由瞪眼瞠目,竟是十数人在热火朝天操练武艺,但听的棍棒坪嘭锐响,你来我往的拳脚厮杀不绝。
  管家老儿一指中央石子漫路:“诸位爷穿过此道,前即是花厅,我还有旁事,不再奉陪。”转身要溜。
  崔忠献一把攥紧他衣袖,面色不霁道:“我也有旁事,徐蓝不想见了,你带我出去。”
  “这位爷确定?”管家老儿笑眯眯的,话音却一提,怎听得人脊背冒冷汗。
  “我玩笑的。”崔忠献松开手,还替他抚两下衣上抓纠起的褶皱,回头迎上一干薄蔑目光,若无其事的讪笑。
  冯双林则一错不错盯着园内,半晌才板起脸道:“看情形这府中众人是把我们全恨上了!前头刀剑无眼,削个耳朵剃个鼻子的纯属误伤,反奈何他们不得。”
  他朝另两武生看去:“你俩身高体健,有些拳脚功夫,可再前打头阵,若有飞镖利器还可一挡。”
  又朝舜钰几个道:“你们中间大步走,勿要顾盼四周,眼乱则心慌,心慌犹显脚底虚浮,反让他们觉你有鬼,我后断尾。若有谁不听,非要自做主张,出了事与吾等无关。”
  舜钰与崔忠献还算镇定,张步岩苦着把脸要哭了,他原还窃喜被邀来,能与梁国公府扯上关系,可算攀到根高枝儿,哪想却是来玩步步惊心的。
  石子路距花厅也就五十余步,并不算长,却耳边风声飒飒,尘起四散如烟,眼前有刀剑耀眼,光华雪练闪过,还夹杂男叱女笑声,舜钰余光瞟到一绿镖被武生手弹回,九节鞭尾似要舔上她的手臂,却触衣间倏的缩回,喘口气惊觉张步岩被扑面而来的龙须钩爪吓得腿软趔趄,朝前即要扑倒。
  舜钰一把掐住他的胳臂,崔忠献心领神会出手,架着他另一胳臂目不斜视前行。
  短短一路,好似走完长长一生。
  ……
  花厅里并未见着梁国公徐令,却是那管事老儿不知走的何处暗道,已闲等在那里,还有十数姿容俏丽的丫鬟打摇着花鸟大团扇,紫檀圆桌上搁着数个深碗瓷盘,皆装满冰渍的瓜果鲜蔬,还摆了名茶及各碟式样的糕点,但觉软香扑鼻,崔忠献来之安之,撩起半洇半干的襴衫下摆,索性坐于椅上,拈起颗红津津带浆儿新剥的圆眼荔枝,不客气的丢进嘴里嚼。
  一个丫鬟乖觉的走至他身后打起扇子,那徐徐的风,都似别旁处要强劲些。
  冯双林等则站着不动,心里皆有气,也不问那管事老儿是何意,随他爱说不说。
  园里操练武艺处走来个魁伟男子,相貌冷峻,眉眼同徐蓝颇相似,周身更多一份成熟威猛之势。
  后紧跟过来个年轻女孩儿,一身水红衣衫,手里搅着细长软鞭,圆圆脸盘红扑扑的,双目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左横右扫把他们细看。
  管事老儿介绍男子是徐蓝的三哥徐毅,那女孩儿是表小姐,名唤袁雪琴,过两年等及笄,是要和徐蓝成亲的。
  讲得直言不讳,其意立现,就是说给那小相好听的,识相的赶紧知难而退,莫要在此平地生波。
  徐毅不冷不暖开口道:“五弟在祠堂里罚抄经书,他想念你们几个,可一个个轮流去见,烦众位替吾等劝解他摒弃龙阳之好,回归正途,如若成定重谢!”
 
 
第壹壹贰章 探分明
 
  穿过青叶秾荫架,染一衣紫藤花香,即见前路是五尺高、用太湖石彻成的台矶,被骄阳暴晒得透白,缝隙里绣墩草却不屈挠的招展,你若拾矶而上,过耳门,是条长廊,廊上孤零零挂着只从李尚书府顺手牵回的绿鹦鹉,会悲春悯秋,亦会翻脸爆粗。
  甭去招惹它,继续朝前走,是座连通三楹的佛堂,推开三交六椀菱花图案窗门,但见幡幢悬垂,神明漆龛里端严威坐,绣缠枝莲花的拜垫上空空,受罚的人端坐侧旁伏案抄经,桌上已叠撂一沓。
  他却不知,上闩的边门后有间小室,里正坐着自个双亲,隔着窗棂悄窥,要把他那口里的小相好捉奸捉双。
  徐令蹙紧眉宇,背着手踱来踱去,听得心疼一声嗔:“蓝儿好像瘦了!”
  他顿住步,不敢置信夫人竟更在乎的是这个,果然慈母多败儿!
  徐令清咳下嗓子,是时候要严振夫纲了……却见夫人回头看他:“你说是不是?”
  已是四十几许的贵妇人,怎在他眼里,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哩。
  二十几年前,人人皆以为他这样虎背熊腰的威猛将军,会娶个马背上的巾帼红颜,哪承想却抱了个身娇体软芙蓉面的大家闺秀回来,极尽疼宠了一生。
  终还是受不住那云烟雾绕的双眸,他凑近窗,朝外敷衍地探了探:“晚间给他饭里埋个鸡腿。”
  “……他在佛堂清修,哪里能碰荤腥。”气笑了,用手去拧他胳臂,反被攥握进大掌里,徐令无奈道:“今抓住那个小相好,破了蓝儿龙阳之癖,我就不关他。”
  还欲说些话,抚慰瞬间眼神黯淡的夫人,却听外头“嗄吱”一声门响,好戏粉墨登场,他二人顿时精神抖擞,朝小窗外一错不错盯去。
  ……
  冯双林拣起几张抄经细看,半晌,面庞浮起笑意的颌首:“字是愈发长进了!想必这几日过得很辛苦。”
  “不辛苦。”徐蓝手未停,抬头瞟他一眼,语气漫不经心:“就来你一个?”
  冯双林噙起嘴角,撩袍对面而坐,目不转睛看他:“还来得有张步岩、冯舜钰、崔忠献、及代明与雷洪两武生。”
  徐蓝嗯了声,复写满一张,吹吹湿墨,揩起搁到一旁。
  冯双林突然微笑:“你的小相好我知道是谁了!”再问:“你日后有何打算?”
  徐蓝默了默,朝他不置可否道:“不说这个,最近先生书讲到哪里?监里有何新鲜事?倒可叙来听听。”
  冯双林见他不想谈,亦不勉强,只说了些制义命题如何解,背书哪里是重点,明年春闱科考之事,又互相切磋字艺,约莫小半时辰,才互相告辞,不在话下。
  ……
  徐令夫妇又喜悦又失落,两难的心情,遂不约而同的长吁口气。
  原是觉冯双林最为可疑,他生的白净标致,俊俏犹胜红妆。
  素日也闻蓝儿提过此人名号,言语多有褒奖之意,所以,自他进来后,这颗心皆提到嗓子眼上。
  结果竟然不是!
  忽听一声笑语戏谑:“元稹我的宝贝儿,你的小相好来也!”
  瞬间他(她)二人面面相觑,颜色尽失,齐刷刷朝响动处望去。
  ……
  “滚蛋!”徐蓝瞪一眼崔忠献,见他恶心兮兮张开双臂要来搂抱,索性飞起一脚。
  崔忠献任大脚印挂在衣袂处,慢悠悠道:“这就是你们梁国公府待客之道?先是什么小七扮小厮,害我们从前门走至仪门,一场大雨浇得个透心凉不说,差点被你大嫂子要了命,再从仪门至花厅,数人耍刀弄棍射飞镖,要片我们鼻子削耳朵的,现你又踹我一脚,瞧瞧证据确凿,我好歹是高丽皇子,又是魏国公常燕衡的义子,岂能受此大辱,非治你们的罪不可。”
  一个说的兴起,一个听的认真,都未曾听得远处,一声不屑冷哼。
  徐蓝想问凤九可有被那阵仗吓坏,话到嘴边还是吞咽回去,只抿着唇瓣道:“和你们玩笑哩,并不是真的。我们武门最恶胆小怯弱之人,你们愈是恐怕,愈是唬你们厉害,镇定自若的,则以礼节恭敬相待。”
  原是如此!崔忠献啧啧称叹,复又拿扇儿竹柄戳他:“你何时成龙阳君了?即这般,作何把花含香抓起踹荷塘里去?”
  又逼问:“你的小相好是谁?可是永亭兄?……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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