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轻笑,一口答应了下来:“好,我叫林蔓。”说着,她把手上的糖票都给了女人
女人长舒了口气,接过林蔓递来的糖票,自我介绍道:“谢谢你,我叫魏小雨。”
从买糖的队伍出来,林蔓又钻进了另一个队伍中。
“阿姨啊,这条队排的是什么?”林蔓询问。
一个“革命头”的中年妇女回头道:“前头都是糕点,有糕点票吗?没有可不能买。”
林蔓点了下头,老老实实地跟着队伍往前缓缓地挪动。
柜台前营业员称重称得缓慢。队伍大多数时候停滞不前。大家闲的无聊,便与周遭人攀谈起来。林蔓有意无意地听着。叽叽喳喳的闲言碎语中,多是谈论自家孩子的工作。
“阿拉尼子(我儿子)现在沪西重工上班,四级工,一个号头(一个月)工资60块昂尼。”谈起儿子,阿婆的语气中难掩自豪。
一个排在队伍后面的中年女人不屑:“这有什么,阿拉尼子刚被五钢厂招去做技工,也是四级工,工资一个号头70块昂尼。另外还有津贴。”
“呦,工资待遇伽好(这么好)!还招宁伐(还招人吗)?都有撒要求(都有什么要求)?”一个穿藏蓝布工衣的男人听动了心。四级工有70块钱?还不算津贴。这么好待遇的工作哪里找啊!他家儿子中专毕业,条件不差,兴许也能被招去。
阿婆蔑视地看了眼中年女人,抢话道:“五钢厂不是在江城吗?北的不能再北的地方。听伐少宁刚(听不少人讲),那里冬天时光,会把人的耳朵冻掉。”
穿藏蓝布工衣男人一听五钢不在上海,立刻改了口风:“呦,外地啊,那可不能去!工作调动到外面,连户口也要去了。”
中年女人不服气,咬了咬牙,强辩道:“你们懂什么,那是支持国家重工业建设,不怕苦不怕难,响应国家号召!”
阿婆冷笑。穿藏蓝布工衣男人凑近了阿婆,一个劲地打听沪西重工的待遇,以及有没有能调进去的门路。
排队的人们互相使了眼色。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户口一旦出去,再回来可就难了。工资再高有什么用,一辈子都是外地人。
中年女人撇了撇嘴,胸口堵得慌,愤懑难平。
她岂会不知道上海户口的精贵。奈何他们家成分不好。父亲是国民党大将,已经逃亡香港。母亲是清朝王爷的后裔,道道地地的封建主义余孽。两样加起来,让他们家的日子分外难熬。
儿女寻不到好工作。因为成分问题,工作即便找到了也没法转正,薪水连一级工都拿不到,只能领学徒工的18块钱。一家子七八口人,几个18块钱能做什么。
听说,江城是片荒瘠地,没什么人愿意去。为了奖励有奉献牺牲精神的好青年,那里的工厂招工,向来不问家庭成分,且会根据工种技能,给出极好的待遇。尤其是上海这样大城市去的人,他们还愿意补贴多一份的津贴。
为了生计,她只好牺牲大儿子去江城了。大儿子已经答应,到了那里,每月会寄50块钱回来,另外,那边的地方粮票,也会想法换成全国粮票一并寄来。
想到家里每月会多笔收入,中年女人胸中的气闷不由得舒缓了许多。她不再纠结刚才口头上的失利,挺起了胸,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中年女人与阿婆等人的对话,林蔓皆暗暗地记在了心里。她本想落户在白秀萍家。可现在看来,那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办法。
一来,户口簿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口粮,大舅小舅一家的阻力估计不小;二来,白家成分不好,她进来以后,恐怕很难找到一份好工作。
这样一想,倒不如用白家做中转,想法去江城更好。那里工资待遇不低,且是她所写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对于那里的情势事态,她可以游刃有余地趋利避害。等到改革开放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借上钢厂改革的东风红利发上一笔。
林蔓终于排到柜台边了。
条头糕、黄金团、定胜糕……林蔓看得目不暇接。她无法抉择,每样都买了几个。营业员将其包在牛皮纸中,盖上三阳南货店的红章,绑上了细绳,递交给了她。
拎着糕点,林蔓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不料迎面撞上了魏小雨。
“糖票还你,大白兔奶糖卖完了,营业员说整个上海都没有了,最快要两个月才能到货。”魏小雨难掩失望的神色。
林蔓收回糖票,轻笑地问:“怎么?你急着送人?”
魏小雨点头,急得皱眉:“最好这一个月内能弄到。”
“这样!你留地址给我,我说不定会想到办法。如果有的话,我送来给你。”林蔓留意到魏小雨的鞋子。
崭新的白色运动鞋。这样好的鞋子可没法用布票换。穿它的人要么是高官子弟,要么是军人家属。林蔓想起《春田》一书里也有个姓魏的大人物。她怀疑,说不定魏小雨会和他有关系。
魏小雨很感谢林蔓的帮忙,当即留下了地址。门口停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她和林蔓相伴走出三阳南货店,坐上车离开。
眼见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开来了又走,排队到店外的人纷纷侧目,无不心生艳羡。这可是部队的车子啊!现年头,还有什么比坐这种车子更威风!
林蔓告别了魏小雨后,去供销社买了一个蓝红白条纹编织袋。寻了个没人处,她换上了刚买的粉红衬衣和白裙子。编织袋里,装满了她从棺材里拿出的米面和剩下的衣服。一手提着糕点,一手拎着编织袋,她坐上了回“梧桐里”的公共汽车。
暮色将至,天暗下来了。梧桐里一如既往的喧嚷热闹。
淘米的阿婆又坐在门口眯眼筛糠。林蔓从她面前走过,一身的粉衣白裙给灰色的弄堂添上了一抹亮色。阿婆不由得抬头看。呦!哪里来的漂亮姑娘。老早哪能没看到过。
林蔓回到家时,白秀萍一家人刚刚开饭。
看见林蔓进屋,张振业的儿子辉辉对正夹菜的宋招娣说道:“姆妈,侬刚(你讲)的吃白饭的人回来了。”
第6章 女孩儿精贵
“小蔓,别往心里去,也不知道他哪里听来的胡话。”宋招娣给辉辉使了个眼色,夹了一筷子菜,堵上了儿子的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这是?”白秀萍忙起身打饭,蓦地见到林蔓大换了一身装束,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林蔓放下编织袋,又在桌上打开了三阳南货店的牛皮纸包,轻笑道:“我刚来上海的第一天,住在继父战友家,行李也放在那里了。今早回去拿行李,那家的阿姨送了我一套衣服,又带我去做头发。”
张兴国与何梅四目相对。现年头,烫头发的介绍信可不好弄。再加上那身衣服,布票衣服购买券这些一定少不了。呦!林蔓继父的战友一定大有背景。要不然,哪能这么大方!
牛皮纸打开,五颜六色的糕点露了出来。
辉辉瞪圆了眼,对着黄灿灿的金团,伸手就拿。
张兴国和何梅的女儿丽丽也想吃,怯生生地看向林蔓,渴望能够得到允可。
林蔓拍下了辉辉的手,递了一块条头糕给丽丽。
丽丽欣喜得到糕点,甜甜地一笑,感激林蔓道:“谢谢表姐!”
辉辉手落了空,委屈地大喝:“凭什么她有我没有。”
林蔓淡淡一笑:“丽丽叫我表姐,你叫我什么?”
“白……”辉辉蓦地明白了错处,低下头,委屈地说道:“表姐,能给我一个吗?”
林蔓很满意辉辉的知错能改,递给了他最想要的金团。
“花了不少钱?”白秀萍粗算一下,桌上的糕点少说得用掉七八块钱。
林蔓不以为意地回道:“没事,外婆,我第一次上门来住,哪儿有空手的道理啊!”说罢,她又取出了编织袋里的米面,说是生产队年前分的口粮,匀了些带来。
“你这孩子,一家人怎么这么客气。”白秀萍嘴上埋怨,但心里却暖暖的。她岂会不知外孙女的苦衷。为了堵上大舅妈小舅妈的闲言碎语,为了她在家里不至于两边为难。
果然,张兴国和何梅之前还愁眉不展,担心林蔓来住,会平白无故地多被吃去口粮。现在见到林蔓不但带了米面来,还买了礼物给大家,立时眉头舒展,嘴角浮上了笑。
“小蔓,外面转了一天,一定累了!”何梅热情招呼林蔓坐下。
张兴国舀了满满一勺肉末蒸蛋到林蔓饭上:“饿了!多吃点!”
就在吃饭前,张振业和宋招娣对当晚给林蔓加菜一事还百般不满。平日里,家里哪里舍得烧饭啊!还有猪肉,那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可是今天到好,老太太居然去买了一小条肉回来,说要给外孙女烧她最爱吃的肉末蒸蛋。
宋招娣看不惯张兴国夫妇对林蔓的和善,撇了撇嘴,狠地一把拉了辉辉回身旁。
“算了,吃饭!”张振业手肘戳了下宋招娣,示意别计较拉!人家女孩子也不是空着手来,送了这么多东西,吃这些天的饭可一点也不算白吃。
白秀萍又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块糕点。剩下的,她小心地用牛皮纸包好,扎牢绳子,放进了橱柜的最高一格。
剩下的一顿饭,宋招娣吃得闷闷不乐。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郁郁的不平。
哼!不就是个女孩子吗?
宋招娣想不通,林蔓一个绝了户的女孩子,怎么生产队会分她那么好的粮食。刚才林蔓带来的米面,她可看得真切,那都是上好的精米精面,比她老家队里发的糙米黑面强多了。
不光是这件事,分糕点的事也让她气结不已。她生的辉辉可是儿子,比大哥家生的不值钱闺女精贵多了,凭什么糕点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在他们家,好吃东西都是紧着弟弟吃,哪儿能轮到丫头的份。
宋招娣的老家是外地的一个小村落。刚解放的时候,她被招进上海造船厂做工人。在厂里,她认识了张振业。经领导撮合,两人很快便确认了恋爱关系,继而结婚。
婚后,她为张振业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她原以为,凭着这个战绩,可以在张家一跃成为大功臣。可谁承想,婆婆白秀萍竟不以为意,对待老大家生的闺女,居然是一碗水端平的态度。这简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饭后,宋招娣扯了张振业衣角到一边,暗戳戳地抱怨道:“你妈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还真要把她户口迁来。”
张振业嫌宋招娣小题大做:“你又多想了,我亲外甥女住几天怎么了,人家也不白住。”
“那可说不准,她送了那好些米面,难道会白送,说不定想长住下来呢!”宋招娣瞥眼向另一屋里的白秀萍和林蔓。白秀萍看林蔓的眼里满是慈爱。她越想越觉得不平,老太太何曾用这样稀罕的眼光看过孙子。
“就算她想迁小蔓的户口回来,那也不奇怪。阿拉姆妈本来就疼女儿比儿子多,觉得女儿最精贵。”张振业烦透了宋招娣的不依不饶,忍不住拿话怼道。
宋招娣冷哼:“女孩儿有什么精贵,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侬姆妈就是脑子拎不清楚。不同意我弟弟的户口进来,到愿意迁一个外姓人。”
“那能一样?小蔓怎么说也是我姐的亲女儿。你弟弟又不是我们家人,怎么可能让他的户口进来。”张振业不客气地反驳。
宋招娣不服,嘟嘴捧了碗碟去厨房。
张振业头痛地摇了摇头,心想妻子怎么魔怔了似的,天天户口户口,自打结婚以来,恨不得把她全家的户口都迁到上海来。那张家还是张家?干脆改姓宋算了。
林蔓陪白秀萍聊了一会儿。白秀萍问了一些生产队上的情况,觉得林蔓还是把户口迁回来的好。城市户口嘛!每月有各种票证,总不至于饿死。不像乡下,靠天吃饭,谁说的准明年收成怎么样。
林蔓不想过早透露落户的计划,便推脱安慰老太太,说自己另有打算。白秀萍拗不过林蔓,只好作罢。
从白秀萍处出来后,林蔓又去向大舅张兴国借报纸。
张兴国在机关工作,时不时地会拿单位的报纸回来。
“这是前两个星期的报纸。你要是想看这两天的,明天我给你拿回来。”张兴国从书桌下拿出了厚厚一沓报纸,递给林蔓。
丽丽正坐在书桌上做作业。灯光下,教科书与作业本工整地摊开,丽丽一笔一画地写字在本子上。辉辉跑来捣乱,丽丽全然不理,只认真在眼前簿子上的田字格里。
“辉辉,还不快去做功课,你看丽丽多听话。”张振业埋怨儿子总是坐不住,才刚上二年级,成绩竟然就差得濒临留级。
张兴国摇了摇头,到底不是自己的小孩,没法说什么。辉辉被张振业拉走后,他坐回了丽丽身边,继续辅导女儿写作业。
林蔓谢过了张兴国的报纸,回到了阁楼。
阁楼空间不大,随便挪动身体,就会撞到头。林蔓好不容易固定下来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趴在箱子上,打开吊在头顶上灯泡的开关,摊开了报纸。
“……切实贯彻调整国民经济的方针,以迅速扭转国民经济困难的局面……”
林蔓极力回想,现实中,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62年国家似乎也曾喊过这样的口号。她继续往下翻。
“大力支持重工业发展,鼓励青年不畏困苦,到偏远城市建设……”嗯,这一句话,是《春田》的背景大环境。
“江城五钢厂驻上海办事处于6月1日起面向全市招工,地点阜新路……”林蔓终于找到了想要的。就着昏黄的光亮,她在一张纸上记下了招工地址。
江城是林蔓想要去的地方。
在那里,《春田》的男女主人公会发生爱情,炮灰秦峰将一改事业爱情屡屡失利的颓势。
在那里,林蔓会努力积攒资本。等到改革开放,她要借着钢厂改革的东风,大发上第一桶金……
第7章 招工
清晨,林蔓从梦中醒来,闻到新出锅的油条香味。
白秀萍和何梅摆早点上了桌。宋招娣催辉辉起床,辉辉舍不得舒服的床褥,哭闹着不起来。张兴国和张振业从外面进来,一个拎着大饼油条,一个手拿刚送来的电费票据。丽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捧起了粥碗。
“小蔓,下来吃饭。”白秀萍为林蔓舀了碗白粥。吃粥的小菜,她各夹了少许在小碟中,摆在林蔓的粥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