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爬下阁楼,洗漱完毕,坐在了桌前:“今天我要去参加五钢厂的招工考试。”
“五钢厂,江城的五钢厂?”张兴国惊讶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白秀萍愕然,侧身面向林蔓问道:“怎么,你要去江城?”
林蔓轻笑回道:“响应国家号召嘛!不畏艰苦,支援国家重工业建设。”
“说的好!难得小蔓有这样的志气。”张振业暗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再担心户口簿上多一个人了。
白秀萍皱紧眉头:“你一个人去那么远,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是啊!听说那里冬天冷得要命,小蔓你在南方长大,怎么受得了?”大舅妈何梅也不放心。
林蔓满不在乎地回道:“江城条件再差,那也是个市。我要是去了那里,可就从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了。”
“可是,你回上海不是更好?”白秀萍还是希望外孙女能留在身边。
林蔓心意已决,柔声安抚白秀萍道:“外婆,就算我去了那里,也还是能回来看你啊!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心里明镜似的。江城一定要去。且不说工作的事,单单是眼前最当务之急的户口问题,她也需要五钢厂的户口调动来落实解决。
白秀萍无奈地摇头,想起了女儿的脾性也是这样,但凡决定了什么事,任何人都劝不回来。
林蔓无意中的一句话,引起了宋招娣的注意。
……可就从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了……
饭后,趁着收拾碗筷的当儿,宋招娣悄声问张振业:“进了那个五钢厂,户口真能跟着进城里?”
张振业帮着宋招娣摞起碗碟:“这是规定,人的户口跟着单位走。五钢厂在市里,户口跟了去,当然就是城市户口了。”
“那么好的事,怎么以前没听说过?”宋招娣感到不解。
张振业冷笑:“算好事吗?上海人才不要这种城市的户口呢!也就外地的乡下人稀罕。”
宋招娣点头。若是要她去江城,她也不愿意,因为她已经是上海人了。但是,她老家的父母姐弟们可还是农村户口啊!
“那个五钢厂的工资福利怎么样?”宋招娣又问。
摞完了碗碟,张振业又用抹布擦桌子:“工资倒是不低,同样3级工工资40块钱,他们能给到50块,还不算津贴。”
宋招娣心动。一个月50块钱,一年不就是600块钱了?这比在生产队幸苦一年赚的多多了。要是她弟弟能赚这钱就好了,还能得一个城市户口。这样一来,她们家人将来都会跟着进城也说不定。
“向阳初中文凭,不比林蔓差。我拍电报去,让他赶快来试试。”宋招娣扯下围裙,打算立刻去邮局。
宋向阳是宋招娣的弟弟。张振业没少听他的大名。他是宋家唯有的儿子,留级了5年,才好不容易念完初中。
“你胡闹什么?他来了住哪儿?家里可够挤了,再没地方塞人人。”张振业一把拉住急赶着出门的宋招娣。
宋招娣抬眼望向阁楼:“那不是地方?你外甥女一走,地方不就空出来了。”说罢,她甩开了张振业的手,快步出门。
五钢厂驻上海办事处是阜新路上的一栋小白楼。
小白楼外,绿荫掩映,门口的街道很窄,偶有三两辆车子驶过。一张大红纸的告示贴于门外,上面写着江城总厂招工的具体事项。
林蔓来到办事处时,招工牌前站满了人。她挤进人群,和其他参加考试的人一起,细看告示上的内容。
“怎么?结果不能当天公布,还要等?”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手指告示牌问道。
“底下不是说了吗?7天后会榜单公示,录不录取,被分到哪个工种,榜上都会有。”有人回应,亦是一样的外乡口音。
“呦,这还要考核?不是来了就能进吗?”
“想的美,你说的那是普通车间工人,像坐办公室的技术工种,哪能来了就让你做。”
人群拥在告示牌前,乌央乌央地喧嚷不停。
林蔓看过了告示上的内容,走出人群。
铛铛铛铛——
一辆有轨电车拖着长长的辫子停在街对面。中门打开,车上下来一个上海阿婆。
阿婆身后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小伙子身着土黄布衣,看来乡气十足,与阿婆一身干净的灰衣灰裤截然不同。
阿婆领着小伙子走过马路。小伙子圆睁着一双灵动的眼,不时地向四处张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平整的柏油路,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圆顶白墙的洋气小楼,无不都是他在老家没见过的光景。
眼见人们一窝蜂地拥在告示前,阿婆拦住刚出人群的林蔓问道:“同志,前面写的什么啊?”
林蔓简明扼要地对阿婆说了告示内容。蓦地,她惊觉阿婆面熟。稍一思量,她略侧了头,轻笑地问:“侬是王阿婆?”
王阿婆是梧桐里的住户。林蔓第一次到梧桐里,告诉她白秀萍家住处的人就是王阿婆。
“诶呦,哪能斯侬啊(怎么是你啊)!”王阿婆恍然大悟林蔓是白秀萍的外孙女,脸色骤然一沉,拉了身边的侄子就走。
“刚才那个姑娘是谁?”王新民奇怪大姑怎么避瘟神一样地走开。
王阿婆暗啐了一口,恨恨道:“她外婆是资本家的小姐,道地的坏分子,以后离她远点。”
回想起来,王阿婆对林蔓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娇滴滴,甜甜的一个姑娘,让人一看就心生喜欢。可谁承想,她竟是大资本家后人白秀萍的外孙女。
王阿婆家祖上八辈子的贫民。她恨剥削阶级入骨,连带着剥削阶级的后人一起憎恶。因此,白秀萍和林蔓在她眼里,自然就是十恶不赦了。
林蔓奇怪王阿婆怎么又态度骤变,但看考试时间已近,也就懒得再自讨没趣去追问了。急着问了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她找到了考场所在的房间。
看到林蔓和侄子走进同一个考场,王阿婆忿忿不平道:“哼!像这样坏分子家的人,也会被招进去?”
考场是个通明的大房间,里面坐满了来考技术工种的人,除了林蔓之外,绝大多数是男人。
在考试之前,座上的每个人都填写了一份信息表格。表格上,他们写明了个人的政治面貌以及户籍地址。
一个考官走进考场。他带了一副圆框眼镜,年岁才不过四十,就已经败了顶。
“等正式录取之后,大家要尽快补齐身份材料,以备总厂方便调动大家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考官向众人声明道。说罢,铃声响起,他对了一下表,发下了手里的考卷。
考试的科目共有三门,语文、数学、综合考。综合考里的知识点五花八门,物理化学地理历史都各占了少许。
林蔓庆幸年岁大后,没少辅导孙子孙女们功课。百十次的复习之下,她的基础知识异常得扎实,以至于让她答起卷子上的题目来,毫不费力,应对自如。
答完最后一题,林蔓第一个交卷。
“回到座位去,等下还有。”考官收了林蔓的卷子,示意她考试还没结束。
林蔓心里犯疑,该考的都考了啊!还能有什么?
过了片刻,陆续有其他人交卷。考官手中的卷子越积越多,直到每个人的桌子都空了后,他给众人各发下了一张白纸。
考场的正前方有一块黑板。考官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上了几个大字。
“一颗红星,两种准备,”写罢,考官敲击了两下黑板,对众考生说道,“根据这个题目写一篇文章。”
原来最后一门考政治思想。林蔓头痛,后世的“三个代表”“社会主义现代化”等答题套话显然都用不上了。她苦苦思索,倏地记起了前夜看的报纸。
报纸上的口号不就是现成的标准答案吗?强国才能强民,支持国家重工业建设,不畏艰苦,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林蔓一旦想通,即刻下笔如飞。洋洋洒洒数百个字,一蹴而就。
考过试后,接下来就是等待放榜了。
林蔓笃定自己考上问题不大,唯一的变数是不知被分到哪个工种。
等待的日子里,林蔓百无聊赖,愈发地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放榜的一天,她早早地乘车去了阜新路。
告示牌前依旧站满了人。林蔓挤到榜前,径直在录用人的名字里寻找自己。终于,她在红榜的右下角看见了想要的。
化验室1级工,林蔓。
林蔓心情大好。回家的路上,她特意去老半斋打包了几样熟食。走进梧桐里,还没到家门前呢,她便嚷道:“外婆,我回来啦……”
“你是林蔓?我们要检查一下你的临时户口。”门一打开,林蔓迎面撞上两个公安。一男一女,皆是一脸的严肃。
林蔓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临时户口。
女公安接过临时户口证明,厉声道:“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你车票买好了吗?”
男公安站在一旁,严声附和:“明天我们会再来检查,你要是还不走,我们可就按照非法滞留来处理了。”
堂屋里的人纷纷跑出来看。听到公安同志的最后通牒,白秀萍一脸难舍林蔓的悲戚神色。何梅连连摇头,叹气林蔓怎么运气这样不好。平日里,临时户口若是少开了些天,但凡没人举报,公安很少会严查上门。
所有人里,唯有宋招娣最轻松。不经意地,她的唇角扬起了一抹计谋得逞的笑……
第8章 宋招娣
交代完毕,女公安递回了临时户口给林蔓。
林蔓淡淡一笑,表示一定会遵守时间离开。她送男女公安出门。临出门前,男公安严肃地重申了遍国家的政策。但凡非法滞留本市的外地人口,都会被依法强制遣回原籍。
“明早真要走啊?”白秀萍舍不得地拉住林蔓的手。
“小蔓不走,人家公安同志会把她抓起来的。”宋招娣幸灾乐祸地说道。
大舅妈何梅瞥了宋招娣一眼:“小蔓走了你就那么高兴?”
“哪……哪里的话!”宋招娣心虚,腾地红了脸,转身进屋。
何梅冷哼,看不惯宋招娣自私的嘴脸。小蔓到底是自家的外甥女,来家里后不但不添麻烦,还送了米面糕点,生怕成了家里的负担。做舅妈的,哪能就这样容不了人,巴不得人家走?
“别往心里去,这个家永远欢迎你!”何梅把手搭在林蔓肩上,诚心地安慰。
林蔓轻笑,表示不会在意小舅妈的话。待到何梅也进了屋,她凑近白秀萍,低声说了几句话。
临时户口会到期一事,林蔓早有准备。她自是不能就这样回红旗生产大队。那边的林蔓和她长相不同,这样回去,一定会露馅。更何况,五钢还急需她提供身份材料呢!为此,她务必要先想法延期自己的临时户口。
听了林蔓的请求,白秀萍脸上的悲戚神色散了,微笑浮上嘴角:“既然这样,明天我们可要一早就去。手续啊,越快办下来越好。”
“谢谢外婆,难为您帮我撒这个慌。”林蔓亲昵地挽住白秀萍的胳膊。
白秀萍宠溺地轻抚林蔓额头:“傻孩子,外婆也希望你能多留几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进了屋。
宋招娣感到奇怪,怎么婆婆和林蔓的心情突然好起来了。但转而一想,这与她无关,反正林蔓第二天一定会离开。阁楼一旦空下来,刚好可以给来上海的宋向阳住。
到了傍晚,上班的张振业、张兴国和上学的辉辉、丽丽都回来了。白秀萍开始准备晚餐。林蔓从老半斋打包回来的熟食被摆上了桌。熏鱼酱色明亮,油爆虾红艳松软,水晶肴肉皮白肉红、光滑晶莹。辉辉和丽丽馋得直流口水。
“听小舅妈的口音,好像不是上海人?”借着帮摘菜的机会,林蔓向何梅打听宋招娣的情况。
何梅一直看不惯宋招娣的小家子气,被林蔓这么一问,话匣子立刻打开了。
果然,就如林蔓预料的那样,宋招娣出生在一个挨近上海的小乡村。解放后,她很幸运地被招进上海造船厂,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车间工人。
这对于世代务农的老宋家来说,无异于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宋父宋母皆松了一口气,小儿子的前途终于有着落了。身为长姐的宋招娣,还不得拉弟弟一把?女儿出息可没什么用,儿子飞黄腾达了,才算真正的光宗耀祖。
进厂后,宋招娣经领导介绍撮合给了张振业。张振业怕被扣上歧视贫下中农阶级的帽子,只得娶了宋招娣。若是解放前,张振业怎么都不会看上宋招娣。没共同语言的两个人,在一起可怎么过日子?
宋招娣嫁给张振业后,立时好一番折腾,又是想调动宋向阳的工作进厂,又是想迁宋向阳的户口进城。奈何政策不许,宋向阳自身又太不争气,她哪样都没干成。
说着说着,何梅长叹了口气:“在她的心里,儿子都不如弟弟,前三年家里那么困难,她挣的工资粮票全汇了回去,生怕饿到她弟弟半点,也不顾辉辉都饿成皮包骨了。”
听了何梅的讲述,林蔓不禁感慨,宋招娣这样掏心掏肺地为娘家,她的娘家可未必会也这样待她。建国后,政府大力号召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同工同酬……一系列提高女人地位的政策下来,看来没对宋招娣和她的父母起到半点效用。
晚餐桌上,张兴国和张振业都知道了公安来过的事。张兴国出言安慰林蔓,表示将来她还可以再来上海。张振业说着附和的话,语气平平,没甚波澜。林蔓轻笑着回应,未免节外生枝,她只字不提自己打算装病延期探亲假的计划。
第二天,林蔓和白秀萍早早地出了门。
她们出弄堂后,乘上了开往第七人民医院去的公共汽车。车上塞满了上班上学的人。她们在车尾寻到了一个能站立的空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心里数着已经过了的站数。
铛铛铛铛……
售票员挥舞三角旗出了窗口,大声喝道:“第七人民医院站到了……”
林蔓忙扶白秀萍下车。又是一番推搡拥挤,好不容易出来,林蔓猛地回头。哎呀,发卡不知被刮到哪个人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