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虽然离开厅堂时极有气势,出了门过了拐角却气得直抹眼泪,“这都是什么人!”
“母亲别气。”席向晚心平气和劝道,“今日女儿也是顺势而为,祖父下了个再荒谬也没有的决定,等过几日,有的是他追悔莫及的时候。”
“分家归分家,可这被逐出家门的事情——”王氏低声道,“我也就罢了,你们兄妹四个以后出了门可怎么见人,可不得被人背后戳脊梁骨吗?”
“不会的。”席向晚笑道,“母亲回院子里只管收拾细软,咱们出去住几天,也许用不着跨出这个门,事情就有能转机了呢?”
宁端的动作,想来不会那么慢。
将王氏劝回青澜院之后,席向晚一边派了几个下人分别去通知两位哥哥,自己则是去了席老夫人的院子里,将信的事情给老人家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只模棱两可道,“信如今传得到处都是,自然也能传到圣上耳中,想来不久便会有消息。”
“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席老夫人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佛珠,“倒是真的胆子大。”
席向晚心中微微一动,终于由席老夫人这话想到了可能的一个人选,那人还真不怎么在意得罪皇帝,毕竟岭南……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手伸不了那么远。
席老夫人听完前因后果,终于放下心头大石,轻斥道,“看你那么硬气,我就知道你这鬼丫头心里又主意,可还是将祖母我吓得不轻!”
“所以,孙女这不是急忙赶来和您解释了吗?”席向晚甜甜笑道,“今日不管是谁拦着,我都是一定会激祖父说出那些绝情之话来的。等父亲安全回来,祖父还得捏着鼻子亲自来请我们回席府,岂不是更解气?”
“你怎的知道这么清楚?”席老夫人放心后,喝了口茶便想到了更多细节,她打量一眼席向晚,眼里带笑,“只因为那封信,你就急吼吼相信事情有转机?不那么容易吧?”
席向晚失笑,“自然……还有别人给我通风报信了。”
宁端平日并不上早朝,自有陈都御史代劳,可今日情况特殊,他前脚刚和皇帝说完寻那信发生的事情,后脚几乎就是早朝开始的时间了。
皇帝却并不急于起身,而是思索了片刻,道,“信的后一半在此,前一半被樊家的人夺走后,便不见踪影?”
“是。”宁端低头道,“臣派人一路循着痕迹过去,那信在路上几度被不同人接手,最终确实是进了汴京城,这般隐藏踪迹的手段,只有樊家的死士才有。”
“你可知道……”皇帝看着指间皱巴巴的信纸,缓声道,“昨日半夜里,那前半封信已经被人贴得满城都是了?”
“臣知道,已派人清理收缴大部分,只是……恐怕消息已经封锁不住了。”
“送信的人没看过信的内容,你赶到的时候樊家已带着信远遁。”皇帝轻轻地笑了一声,“除了亲自执笔的王长期和樊家之人,没人见过信的前半截?”
“绝无。”宁端斩钉截铁。
皇帝若有所思道,“樊家的胆子,这般大么?明知道朕第一个便会怀疑他们,却这样大大方方地任朕怀疑?”
皇帝的自问自答,宁端自然不需要回复。他耐心极好地站着,等待皇帝的思考完成,而他,只需要一个命令。
一个……他早就知道会是什么的命令。
“但你捉住的那半人在路上就全部服毒自杀,死无对证,朕也不能直接拿岭南开刀。”皇帝又笑了笑,好似没有动怒似的,“宁端,你说,王家还该不该办?”
宁端心里想的,嘴上是绝不能说出来的。
他敢在这时候替王家说一句话,就等于是在已经落进水中的王家头上扔石头。
“圣上想办,自然能办。”于是宁端毫不犹豫道,“君要臣死,再开国重臣,王家也得谢恩领死。”
皇帝抬眼看着他,“可百官百姓心中,自然会觉得这是场冤案,觉得朕不是位明君。”
“先放再杀便是。”宁端说着血腥气极重的话,脸上却没有表情,“在外行军打仗的将领本就日日活在危险之中,战死沙场、重伤不治,也都是会有的事。”
皇帝又沉吟了半晌,才摆摆手失笑道,“你又这么想了。老这么打打杀杀的,皇姐又要担心你能不能找到姑娘家成亲了。先前要朕赐婚的那个姑娘,是不是正好和王家有些关系的?”
“汴京城中第一美人,臣略有耳闻。”宁端无动于衷。
“王家既是被冤枉的,她想必也提心吊胆了不少日子。”皇帝幽幽一叹后,也没说究竟怎么办,只是将信纸交给身旁大太监后站了起来,道,“随朕去早朝吧。”
宁端沉声应了是,便让到了一边。
皇帝早年励精图治,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年轻时不觉得,年纪大了到底是落下了病根,日日地用药汤养着也不见好转,看起来反倒比早些年温和得多。
但宁端知道那只是错觉。
如果不是那封信的突然出现,王家和席存林,乃至于其他许许多多或许是无辜、或许并不无辜的脑袋就都要咔嚓一声落地了。
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巩固皇室的权力、给下一任皇帝铺平道路罢了。
第74章
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人, 他早朝迟来一两刻钟, 等在大殿里的文武百官也不敢有什么抱怨, 只是精明的就一个个知道:今日又要出事儿了。
四皇子站在百官前头,嘴里还咬着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的草茎一晃一晃的,身旁有人和他搭话想问些什么, 也都被他斜睨着滑不溜秋地给含糊过去了。
说实在的, 四皇子有点开始佩服席向晚的能耐了。
计划的每一步都按照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女人的预料进行着, 如果不是她是个姑娘, 四皇子都想将她笼络到手下当幕僚。
不过当不了幕僚, 当幕僚之妻也是一样的。
就在四皇子琢磨怎么让宁端娶了席向晚时,皇帝终于姗姗来迟,他身旁跟得最近的却不是往日里的大太监, 而是多了张虽然不上朝、却无人不认得的面孔。
——宁端!
想到王家的案子正是都察院督办的, 而宁端比陈都御史还能代表都察院这三个字,满朝文武里胆子小一点的都开始腿打颤又冒冷汗了——上次都察院搞大事的时候,可是当庭直接拽了十几名大员去牢里啊!
四皇子眼疾手快地将草根从齿间揪出来随手一丢, 和其余人一道行了礼。
宁端默不作声地在皇帝的示意下站到了他的侧旁不远处,并未和众臣站到一起,这显然的差别待遇更是令人心惊。
因此, 原本就气氛沉闷严肃的早朝,在今日就更是凝重了几分,原本打算上奏陈情些什么的人,也都默默地将话给咽了回去。
——但还是有人看不懂眼色,比如知道自己的手下被宁端不问青红皂白全数投入了牢中、还将那半封重要的密函直接夺走了的六皇子。
且说那日席泽成从席向晚处得知了王长期写了一封能让自己洗脱嫌疑的密函送往汴京之后, 立刻觉得这是六皇子在皇帝面前扭转自己负面形象的好时机,匆匆入宫告诉了六皇子。
六皇子一想,就心动了:送这密函必然是一件送命的活,如果王长期真是无辜的,那定是有人在暗中要他死,那人必定不会让信顺利进入汴京城。而假使他能成功将那封信护下来,亲自送到皇帝手里,免得忠臣蒙冤,自然是大功一件,一定能使父皇对自己回心转意!
于是,六皇子匆匆点了自己手中能用的人,也没告诉自己的母亲皇贵妃,就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汴京城。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道撞见一队说自己是樊家的人不说,还被都察院在中间截了胡!这可不就是明晃晃的抢攻吗?
因而,一确定宁端今日就能回到汴京,六皇子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对策:他当然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弹劾都察院,而是要抢在都察院面前将一切都说出来!
大太监就一喊“有事起奏”,六皇子变当仁不让地第一个站了出来,拱手低头道,“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说。”
四皇子有些诧异地横了六皇子一眼,不知道这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竞争对手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难道是想告他一状?这可不太容易。都察院去接信,是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的,可六皇子,却是不知道怎么被席向晚骗了,自己偷偷派人去的,这还能倒打一耙?
他正想到这里,熟料六皇子直接铿锵有力道,“儿臣认为,王家王长期、王长鸣二位参将,对大庆忠心耿耿,保疆卫国十几年,对朝廷、对父皇绝无可能有异心,请父皇明察!”
四皇子闭了闭眼,才没让眼睛翻到天花板上去。
他这位蠢得可以的六弟,恐怕到现在也没看清楚究竟是谁想让王家死。
这时候,帮王家说话的人,都是在害王家。
出生在皇家、本应该能看得懂这些的六皇子,却连从小养在深闺里的席向晚也比不上。
四皇子用眼角余光瞄了瞄皇帝的脸色,心道恐怕今日一切都要遂了席向晚的愿了。
本来没有六皇子这突然哭天喊地要为忠臣洗清冤屈这一下,王家也是安全的——至少暂时是安全的,因为那封不能见光的信已经被传出去了,皇帝无论再怎么想除去王家给下一任皇帝铺路,也不能硬是指鹿为马。
而六皇子这一出嘛……就完全撞在了枪口上。
天下间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席明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只不过是选了这一天休沐,却是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
席向晚从席老夫人院子里回来时,碧兰和李妈妈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将房中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李妈妈道,“大少爷和三少爷处都通知了,大少爷派人回话问姑娘和夫人暂时打算落脚在什么地方?”
“自然是先去大哥那里住了。”席向晚笑道,“正好是现成的。况且……也不必做多久。”
“我也是这么想。”李妈妈跟着笑,她手上动作利落地将东西分门别类排好,“大少爷说了,若是姑娘没有别的打算,就直接过去,他派人回去通知过了。”
席向晚的大嫂齐氏就等在王氏的院子里,见到席向晚带着人来,略微圆了些的脸上露出怒容,“阿晚莫气,我和你大哥那院子虽然不大,但住这些人也绰绰有余了,马上就走,谁留都不听!”
席向晚点头赞同她的话,“谁留也不听。”
一行人带着细软行李等往外刚走出青澜院,就见席远匆匆忙忙地从外头跑过来,见着席向晚和王氏,松了一大口气,连连作揖,“大夫人,大姑娘,老爷说了,方才的是气话,您二位可千万别当真,这青天大白日的就搬出去,外头的人可怎么看啊!”
“外头人怎么看,关我们什么事?”席向晚不紧不慢道,“席远管家可擦擦汗吧,席老爷说了,我父亲从此以后不是他的儿子,那我们自然不能再接着恬不知耻地住在此处了,还请让让。”
席远满头冷汗,也不敢真上手粗暴地拦人,最后只能看着王氏和席向晚一行人出了席府大门,派了个机灵的跟着她们,自己则是回头立刻禀报了席明德。
正在书房里反复踱步的席明德已经是火烧眉毛了——他怎么能想得到,自己前脚刚刚说了要将大儿子逐出家门,又当着家中所有人的面代子休妻,刚过没多久,却收到了朝中刚来的消息:王家,恐怕是真的要脱罪了!
想到自己已经递上去的奏本,席明德吓出了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就让席远去拦住王氏和席向晚。
唐新月在一旁担忧地给席明德打着扇子,“便是王家真的无事,到底是牵扯这么多人,案子审起来又要拖多久……”
席明德眼睛一亮,放心下来,“也是,人都被抓进去了,不怪我跟着误会。空穴来风,做人若是够洁身自好,又怎么会被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
他心想着自己得到消息的速度不慢,王氏和席向晚又是两个女人家,软软弱弱肯定拿不了决定,只要他派人这么一拦,宽宏大量地说不赶她们走了,她们自然会感恩戴德地留下了!
席远就在这时匆忙敲门进来,低着头道,“老爷,人没留住,大夫人和大姑娘往城东去了,看着像是往王家那边走。”
席明德火冒三丈,站起来就将桌上砚台给摔了,“谁给她们的胆子不听我的命令!”
席远垂着脑袋没说话。
席明德也知道自己是迁怒,恨恨在原地走了几步,才一摆手,“随她们去!两个妇道人家,还能顶了天不成!”
再说席向晚和王氏原本打算是去席元衡在外头购置的府邸,走到路上正好经过王家,在王家的正门口就给人拦下了,拦人的还是个两鬓都白了的老人家。
老人家哎呦一声就毫不犹豫地摔倒了在了马车前头,将车夫吓得不轻连忙喝住了马儿。
王氏也惊了一跳,掀开帘子道,“怎么了?”
“哎呦我的腿,好像被马踩断了!”老者哀呼个不停。
席向晚听着熟悉,从王氏身后探首一看就笑了,“外公,大街上众目睽睽的,您这是做什么呢?”
老者看她一眼,干脆利落地起身盘坐在了马车前头,“我的女儿嫁出去这么些年,回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我的外孙女好上些,前几天刚来看望了我这老头子一回;可你们俩今天打从我这门前过,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我这身子骨,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哎呦,胸口痛,心痛……”
王氏扶着李妈妈的手下了马车,又哭又笑地将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地上扶起,“爹,我哪里是不想来看您,我是怕您担心,又觉得自己不争气……”
席向晚没急着下去,而是转头对齐氏道,“大嫂,我和母亲就住这儿吧,我看母亲甚是思念外祖父,也正好让她借这个机会回来住住。大哥那头,麻烦你替我知会一声了。”
“真要这样?”齐氏有些担忧,“你母亲也就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