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疑心乔薇是否察觉了什么, 但这不应该呀, 她自信行迹上并无错漏,固然今日这出算是她履历上的污点,但, 太子妃顶多恼恨她觊觎太子也就罢了,何以会猜想到别处去?
乔薇冷笑, “你的功夫做得很好, 这么快就留在了乔家, 还把太守府扰得家反宅乱。可今日这一出,未必是那人的意思吧?他若知道你私自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会有什么后果,你可想过?”
赵明珠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是紧张引起的。尽管乔薇的说辞已和事实很接近了,她仍选择装傻——谁知道对方是否在摆空城计?她若是坦白的承认了, 那才真是把断送了最后一线生机。
乔薇见她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料想她是不肯说实话了,也懒得多费唇舌,只道:“你再怎么装假也无济于事, 当初你是怎么落到蛮人寨子里的, 又为何会那么巧遇见我哥哥,本宫虽未亲见, 大致已能猜到。”
她自上而下缓缓扫视赵明珠数眼,如一条蛇嗖嗖吐着信子, 看得她遍体凉意,“你一介孤女,却能在匪窝里保全清白,还养得皮肉生光,毫无伤损,若非那起子人良心未泯,便是你足智多谋,能够保全自身。如今你妄图引诱太子而不得,又失了我哥哥之心,不如本宫索性帮你一把,仍旧把你送回蛮人堆里,你以为如何?”
“娘娘!”赵明珠大惊,继而意识到自己不能这般失态,遂忙抿了抿唇。
乔薇知她心中所想,笑意愈发深湛,“你大约以为,三殿下与蛮人的交易仍旧作数,所以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是不是?”
她居然知道了!赵明珠心中顿时涌起惊涛骇浪,无论乔薇是真的有了证据还是仅仅凭借几分猜测,可连安郡王都搬了出来,赵明珠无法不动容。
“若真如此,那你可就错了!”乔薇冷冷说道,“三殿下能给的东西,太子一样能给,蛮人可不比咱们守礼,撕毁协定是家常便饭,你以为你这回去了,还能全身而退?”
赵明珠眼中终于露出恐惧,先前是因为那人的关系他们才对她百般优待,可如今太子与蛮兵结盟,一旦她被送入洞府,明眼人都知她与太子一系不睦,那些人不活吃了她才怪呢,只怕到时反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起那些野人茹毛饮血的丑态,赵明珠顿觉喉中作呕,恨不得连胆汁都吐出来。
看着眼前的女子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乔薇总算满意了些,复问道:“谁派你来的?”
这回赵明珠不敢隐瞒,略踌躇了一下,细声细气道:“奴婢是自己逃难到这儿来的,三殿下只是给奴婢提供了少许帮助而已。”
有一点她并没有撒谎,她的确是长安人氏。
乔薇显出感兴趣的神色,稍稍俯身道:“你原姓什么?”
“我姓赵……”赵明珠怯怯抬眸,忽见金菊手中拿着一套锋利针具——不一定是给她上刑,但看着那雪亮的尖端,赵明珠难免心生惧意,低头道:“奴婢本姓刘。”
乔薇在脑中寻思了一阵,怎么也想不出京城哪个有名的世家是姓刘的,除非……她不禁看了赵明珠一眼。
赵明珠愈发低下头去。
果然呢,还以为安郡王外祖家已经没人了,原来刘氏侥幸还有血脉存世,难怪赵明珠不敢暴露身份。倘若嘉禾帝知道自己未能斩草除根,不知会如何生气,说来当初那桩悬案实情如何亦无人知晓,赵美人与四皇子究竟是否被刘贤妃所害,如今已死无对证,但即便是真的,嘉禾帝也不会轻易翻案吧——天子是不会犯错的,如果有错,请参照上一条。
“你是三殿下的表亲?”乔薇忖道。怪道陆慎说这两人生得相像,因血缘关系就说得通了。而赵明珠,不,应该说刘明珠,她刻意改换姓氏为赵,想必就是怕身份暴露,任谁也想不到刘家的遗孤会顶着仇人的名号。
就不知陆景给她提供了多少帮助。
赵明珠先是点头,继而却连忙摇头,迟疑道:“奴婢并没福气与郡王殿下称兄道妹,娘娘折煞我了。”
原来她不过是刘太尉与勾栏院中妓子所生的珠胎,因身份太过微贱,刘太尉一直当婢女养在府里。后来刘氏惨遭灭门,府中儿女病的病死的死,赵明珠因不引人注目的关系,反而侥幸逃过一劫。
不过,安郡王答应她,等大业得逞,就将她正式列入刘氏宗谱,好将血胤传承下去,赵明珠自然喜不自胜,她可不想一辈子都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也好叫那些曾欺凌她的人仔细瞧瞧,她究竟是如何挺起胸膛重新做人的——虽然她的仇家多数已不在人世了。
乔薇好奇地瞅着她,“你真相信安郡王说的话?”
赵明珠脸上不由得一僵,难道陆景会骗她?事前她没细想过这问题,因为不觉得有考虑的必要,因刘家只剩得她一个,除了她,还有谁能重整家门?不过细想起来,按她家那位老爷子的风流程度,只怕还有流落在外的骨肉,要是陆景突发奇想要将这些失散的亲人找回来呢?她终究只是个女人,而陆景从前也多看不起她的。
她不禁咬紧了牙关。说起来,她恨的那些人里头,同样也包括陆景,这些人或许不曾欺侮她,可是那样理所当然的疏忽与漠视,却更叫她心痛。
乔薇瞅着她脸色阴晴不定,显然陷入猜疑之中,没想到三言两语就挑拨了两人的关系,看来这对表兄妹的感情亦不怎么牢固。
不过赵明珠很快就调整好心态,重新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固然陆景未必可靠,可像乔薇这样的就更不值得相信,两人的立场又份属对立——就算不提政治立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也都是敌人。
乔薇懒得细究她脑中的怪念头,只顾问道:“当初你被蛮人掳入寨子里,想来也是安郡王一手安排?”
赵明珠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当时也颇有抵触的,谁愿意与那些浑身稀脏。常年不洗澡的土著来往,哪怕是做戏也颇有抵触,何况那些人打量她的目光跟蚂蚁盯着蜜糖似的,好不恶心。后来乔谨过来救美,她倒真心实意地感动了一阵,虽则乔谨的箭术算不上高明,那些蛮人边打边撤退,这才顺利的把一出戏演下去。
“安郡王与他们的协定是什么?”乔薇紧盯着对面。
赵明珠不做声了,不知是害怕说的太多会被灭口,抑或她根本就不知道。
安郡王未必会把底细全部透露给她。
乔薇想了想,就算从赵明珠这里问不出什么,等陆慎那头的事情办妥,蛮人们自然会交代得一清二楚,他们可不是信守承诺的君子。
乔薇且撇开这条不提,转而问道:“除此之外,他为何命你接近我哥哥?”
“郡王殿下道,乔太守为人诚笃,容易打动,又是丞相独子,若能从此处下手,将来颇有助力,所以命我以美色相诱……”赵明珠的脸悄悄红了,当初从长安逃到巴蜀,一路上着实吃尽了苦头,即使有陆景许的美好愿景在先,她也差点支撑不下去,后来奉命使了一出苦肉计,顺利混入太守府,她也着实心动了几分。固然乔太守有点老相,相貌也算得儒雅端正,为人更是可亲,那个时候的她,着实想将乔谨视作依靠。
后来太子出现,她才悄悄转变心意,同样是有家室的男人,她自然得挑一个身份更高贵的,否则岂不是白受委屈?
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自投罗网,她反而懊悔该一心一意盯着乔谨才是。明明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现下却满盘皆输,悔之晚矣。
比起她的颓丧,乔薇反倒该庆幸。陆景这招放长线钓大鱼着实巧妙,想来当初在退婚传言纷纷时便已设下了,若婚事不成,赵明珠又挤下陈氏,便可趁此拉拢乔相父子;若婚事成了,赵明珠也能作为一枚暗棋,暗中分化乔相与太子两党,阻止他俩联盟,怎么想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可惜赵明珠私心过重,反而误了大计。这不怪她,面对陆慎这样的高富帅,很少有人能不动心吧。
乔薇一双美眸滴溜溜转了转,看得赵明珠毛骨悚然,疑心她是否要将自己就地正法,再毁尸灭迹。
她不禁紧了紧领口。
乔薇却莞尔,“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留着赵明珠当然更有用处。
她扭头问白兰道:“殿下还没回来么?”
白兰摇头,“若有消息,殿下一定会提前告知娘娘的。”
乔薇轻轻蹙起眉头,陆慎今日正是为与川蜀蛮人画地而治一事前去交涉,事实上他谋划此事已有半月之久,若非他从蛮人那里探听到的只言片语,乔薇也不会这么容易就猜出赵明珠的身份。
可,蛮人虽开化程度不足,性情却颇尖狡,儒家的法规条度对他们而言等同废纸。他们既能撕毁与安郡王的协定,焉知不会生出更大的野心:一个太子可比郡王值钱多了。
天色这么晚了,陆慎还没回来,万一他落在那起子蛮人手上……乔薇神色凝重,立马吩咐下去,“准备一支军伍,随本宫出去找寻。”
若陆慎真的身陷困境,也唯有杀它个出其不意,否则耽搁得越久,事情只会越难办。
赵明珠听见如此,反倒从绝望中重新生出一线希望来,要是太子死在那些布满瘴疠的寨子里就好了!要是他再不能回来,没有权柄做倚仗,太子妃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赵明珠遂鼓起勇气道:“太子妃娘娘,奴婢也随您一同去吧。”她羞答答的垂下头,“奴婢识得路,想将功折罪……”
谁知乔薇根本不上当,干脆的吩咐金菊道:“你看着赵姑娘,本宫随后就回。”
金菊利索答应下来,继而笑眯眯的将那套针具往前踢了踢,赵明珠还想再使劲,碍于这虎丫头的威势,只好作罢——她吃得那样多,力气一定不小。
乔薇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
乔薇拒绝了赵明珠的“好意”,心下并不后悔,她除非是瞎子,才会看不出这女子心怀鬼胎,既如此,何必把一个定时炸-弹装在身上?万一赵明珠将她们引到瘴疠密布、满是蛇虫的深林里,她又该找谁诉冤去?岂不是人没救着倒把自己给赔上了。
因此她径直去找了乔谨,乔谨倒是很爽快地派了位管事做向导,还把府里的护卫拨出一支来,还自告奋勇道:“我和你同去,彼此路上也有个照应。”
虽说乔谨不认为蛮人们会狂妄至此,他在蜀地扎根这么久,究竟也不曾见那些土著轻举妄动,但事涉太子,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乔薇却摇摇头,“不用了,大哥,你留在府中做后援便好。我也不会让自己身涉险境,若到亥时还不见殿下踪迹,我亦不会逗留太久,先回来再想办法。”
乔谨诚心诚意地称赞道:“我原担心你鲁莽冒失,现下看来倒是不必,到底与闺中时大不相同了。”换作从前的乔薇,哪里能想得这般细致——当然也可能完全不关心陆慎的生死。
乔薇笑了笑,淡淡说道:“成了家的人,又有了孩子,自然凡事得多思量几分,倒是哥哥比年轻时更显意气了。”
乔谨脸上一红,他当然已听说赵明珠的丰功伟绩,虽然之前也疑疑惑惑,觉得明珠心性不定,未必经得起引诱,但也不值轻易上当,谁成想打脸来得如此之快。当陈氏身边的丫头一五一十将赵明珠偷入乔薇闺房的经过告知于他时,乔谨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
他沮丧道:“妹妹,是我识人不清,才致……”读了半生的书,却栽倒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只怕远在长安的乔相也料想不到吧。
乔薇冷静说道:“哥哥有这些话不必说与我听,去给嫂嫂解释吧,究其底里,她才是要与你共度后半辈子的人。夫妇之道贵在坦诚,哥哥是读圣贤书的人,想来比我明白,不会欺瞒伤害枕畔亲眷。”
乔谨愈发惭窘,再抬起头,乔薇已施施然离去,他想了想,长吁一口气,返身进去找陈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陈氏却已在廊下候着他,一身水青色衣衫,月光从屋檐的缝隙照在她身上,绵绵如细雨一般,使她那张端正洁白的脸孔愈发温婉宜人。
乔谨的脚步于是停住,垂目嗫喏,“夫人……”
陈氏快步上前,面上盈盈含笑,“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老爷如今能迷途知返,便是妾身最大的幸事。”
这个女人,永远都这般善于体谅。她从不妒忌生事,有何委屈,也只是默默地忍在心里,天知道她这些日子有多难受?
乔谨顿觉心潮起伏,不由得握紧了陈氏的双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第65章 阵痛
乔薇离开太守府, 方才重重的叹了一声, 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挥发殆尽。
青竹见她神情沉重, 不禁咦道:“小姐是在担心太守大人和陈夫人能否和好么?您放心,奴婢早就命人知会了陈夫人,她那般贤惠, 一定会顺台阶下的。”
乔薇轻声道:“这是自然,嫂嫂本就聪慧。”
她现在才发觉, 陈氏比她想象中更要聪明隐忍。赵明珠虽狼子野心却心浮气躁, 陈氏不会看不出这个外来客的弱点, 她要是想动手,老早就可以下手了——就好像乔薇今日的设计一般, 只消布置一个类似的陷阱,赵明珠自会中计,到时便可令乔谨看穿此女的真面目。
可陈氏却并没这么做,而是始终忍耐, 直至乔薇前来,才把这差事抛给小姑子,令她出谋划策。乔薇想她并不是存心与自己为难,而是怕脏了她的手, 或者说, 怕影响了她与乔谨之间的和平——陈氏太在乎这段夫妻情谊,因此才不敢轻举妄动, 害怕出现一丁点裂痕。就如现在,乔谨一旦幡然悔悟, 她就立马接受了。
乔薇不知是否所有的古代贤妻都是这种做派,但是换了她遇上这种事,即使不拿夫君三跪九叩的出气,至少也得三五日闭门不见给他没脸。都说论迹不论心,可乔谨的心悄悄向赵明珠偏移,这是感情上的背叛,怎么能轻易就谅解呢?
她可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女人。
青竹听了这番想法,不禁咯咯的笑出声来,“那是小姐您有底气,丞相府在后头顶着呢,陈夫人不忍又能怎么着,难道让太守大人将她休了做姑子去?”
乔薇唏嘘不已,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她所设想的一切是建立在人权平等的基础上,可是对陈氏而言,眼前的做法才是最有利于她的吧?生活如同湍急的河流,再有棱有角的人也会被磨得失去脆性,陈氏再年轻几岁或许愿意赌气,如今的她,却只想安稳地握住平静的日子,无论内里多少酸甜苦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