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谢长风是这样以为的,直到刚才,直到被明朗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云与泥的鸿沟,究竟能有多大?
谢长风不清楚,但她试图解释。
“牛奶我从小喝得少,现在已经不习惯那个味道,喝了就有些反胃。”
她双手交握,无意识地搓着右手拇指关节,像是寻求某种抚慰。
“冻疮药我每天都在抹,但我的冻疮是多年累发的老伤,没办法马上就好,开春温暖回升后,才会慢慢痊愈。
“我查了我这间房里的空调匹数,算了算电费,每月得多花一百来块,这些钱浪费在制热上,我实在心疼,所以辜负了哥的好意。”
话到此,谢长风觉得也没什么可掩饰的了,她抬头直视明朗的眼睛,带着习惯的有礼有节的笑容,缓声道:“哥,我没想做给谁看,只是习惯难改。你过惯了好日子,我过惯了苦日子,仅此而已。”
不哭不闹、不煽情不卖惨的一番话,说得明朗哑口无言,他甚至忘了自己一开始是为了什么来找谢长风。
他眼神闪了闪,混乱的脑子里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瞥向谢长风又极快地移开目光,似是不能忍受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匆匆离开了。
谢长风看着大敞的房门,有片刻的迷茫:明朗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特意来骂人的吗?
*
开学日的清早,谢长风没看到明朗。
她在早饭桌上磨蹭了许久,仍不见他人影,问张婶也不清楚。
倒不是一定想要见他,只是……谢长风根本不知道去学校该怎么走。
她揪着书包带子,慢吞吞跨出大门,就看见明守鹤的黑色奥迪正停在门口,陈秘书探出半个脑袋冲她招手:“磨蹭什么?明局等你好半天了!”
谢长风一愣,手忙脚乱地扑腾上了车。
明守鹤坐在后排,黑色大衣的衣扣扣到了颈下第一颗,明朗的长手长脚都承袭自他爸,窝在车子狭小的空间里,怎么摆都显得憋屈。
“都准备好了吗?”
明守鹤开口,语气是不容反驳的严肃:“开学后一周就有摸底考试,你必须进年级前一百,否则留在这儿就没有意义了。”
这是第二次收到返乡威胁,谢长风没了第一次的恐惧,还有胆子反问:“明伯伯,请问高三总共有多少人啊?”
明守鹤瞥了她一眼,淡道:“700多人。你要是进不了前一百,一本基本不用想了。”
谢长风沉默了,缩在座椅阴影里一声不吭。
明守鹤见她这幅德性,忽地有些担心。
选人时,谢家湾的校长和村长都向他打过包票,说这孩子听话又聪明,一定会考上好大学,但山区的教学水平就那样,这些乡里人口中的聪明,跟城里可不能比。
万一这个谢长风只有中下流水准,他走的这步棋就是枚废子。
明守鹤不需要没用的废物,他当机立断,让陈秘书给一中高三年级打电话,让那边立刻准备好模拟试卷,谢长风一到校就先去考试。
今天原定的计划,是由明守鹤亲自带谢长风办理入学手续,再跟一中的校长面谈,拍几张照上到市政新闻网上。
因多了层顾虑,奥迪车在一中附近就把谢长风放下,径直开走了。
明守鹤在办公室处理了半天公务,快到午休时,接到了陈秘书的电话。
“明局,一中的老师打电话来,说谢长风已经考完了,是按照高考难度出的题。”
明守鹤抬手拿起话筒,命令道:“把电话转进来,我要亲自问问情况。”
第19章
开学头一天的早自习,基本是放羊吃草的。
教室里嘤嘤嗡嗡,像聚了一窝不知疲倦的蜂,有说不完的话。
简书瑶翻着本英文杂志,眼神却落在明朗身上,她这位同桌今天很有点心不在焉。
明朗上课惯常心不在焉,但今天又另有不同。别人问他什么,一律恩恩唔唔地点头,眼神还时不时往教室外瞟,有个风吹草动立刻抬起头看向大门口,跟丢了魂儿似的。
简书瑶脑子转了转,在明朗第一百零八次抬头看门外时,笑着问他:“今天谢长风是不是要来报道?”
“鬼才知道。”
明朗立刻回了一句,把书页翻得哗哗直响,“他爱来不来,关我屁事。”
同桌三年,能让明朗这么上心的,简书瑶还真没见过,她对那个谢长风是越来越好奇了。
课间有人从办公室回来,咋咋呼呼地说着见闻:“有转学生在办公室考试!还是在年级主任的房间!”
立刻有质疑声:“转学生?高三下了还有转学的?是不是复读生啊?”
旁边爱看新闻的:“就是那个嘛,上新闻那人,住明朗家那个!”
“他还要考试?不是直接进来吗?”
“谁知道呢,听说是早上接到的要求,让他一到校就参加考试。”
明朗竖着耳朵听同学们议论了半天,忽然起身往外走,直到上课铃响后,才皱着眉回到教室。
简书瑶见了,问他:“真是谢长风在考试吗?”
“嗯。”
明朗点点头,有些不解:“早上我爸还说要送他来学校,让我先走,那时候都没提考试的事儿。”
“估计就是摸个底吧,不是说他是他们镇的第一名吗?”
“穷乡僻壤的,第一又能好到哪里去。”
资深学渣明朗第一次因成绩着急,可惜是为了别人。
“我们这儿的课没听过,题没做过,一来就让人考试,有病吧!”
简书瑶心道这恐怕也是你爸的指示,但她聪明地没有出声,抬头看了眼夹着三角尺走进教室的老师,碰了碰明朗的手肘,示意他把数学书拿出来。
两节课过去了,谢长风还关在办公室考试。
整个年级都听说了这件事,下课时不停有学生跑去张望,不断带回第一手消息。
“语文考完了,据说客观题只错了两道!”
“作文写得一般,只得了及格分。”
“英语听力不行,选择题没怎么扣分。”
明朗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地听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着急,而且自己也不知道在着什么急。
这个考试的意义是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
没人说得清。
可明朗就是着急,心像是被绳子提了起来,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等到三节课间,做完早操的人潮陆续往教室涌,明朗所在的七班班长李绍眉飞色舞地从办公室跑回来,人还在走廊就高声喊道:“大消息!那个转学生要来我们班了!刚刚我还看到了他的成绩……”
骤然响起的上课铃声淹没了他的话,他喘着气跑上讲台,正要继续往下说,班主任老何领着谢长风走了进来。
“坐好坐好,安静!”
老何拍了拍手,等同学们安静下来后,招手让谢长风走上讲台。
“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叫谢长风,他来自淮城的安平县,将跟大家度过最后的半学期。长风对宣城不太熟,大家要多照顾他,知道吗?”
“知道——”
底下的同学拖长声回道,好奇的目光下雨似地落在谢长风身上,还有不少人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位新同学是怎么转来的。
这会儿人来了,明朗却不在乎了,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习题集,一幅聚精会神做题的样子,只是手里的笔转得飞快。
简书瑶细细打量着谢长风,见他长得是真好,五官完美得能入画,短发打理得干净又利落,这样的颜值之下,一中老气的校服穿在他身上,竟染了点偶像剧的色彩。
谢长风面对一教室同学,也不犯怵,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做自我介绍,人还没从讲台上下来,底下的好些女生就嘤嘤嘤地叫开了。
“天哪,这是哪里来的神仙小哥哥!”
“这么可爱的小哥哥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第一次发现男生的身高并不那么重要了!”
“他笑起来还有梨涡!麻麻的心脏承受不了了!”
老何的目光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指着一个空位对谢长风说:“你就坐到班长李绍的旁边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他,生活上学习上的都可以。”
谢长风道了谢,背着书包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介绍完新同学,老何翻翻课本,准备上课,然而底下的群众还没吃够瓜,伸长脖子七嘴八舌地问:“何老师,刚刚是不是让新同学考试了啊?”
“成绩出来了吗?考的什么难度啊?一模、二模?”
何老师面对一屋子闪着八卦光芒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们对自己的成绩有这么关心就好了。”
说着,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刚刚长风考的是高考真题,语文:108,英语:135,数学:146,理综:293,总分……”
682。
这个数字不仅让七班炸开了锅,也让电话那头的明守鹤大吃了一惊。
他握着话筒再三确认:“是严格按照高考评分标准来扣分的吗?他理综有那么厉害?”
“我们比高考的标准还要严格。”
打电话的是一中副校长,意外捡到个宝,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激动:“他估计是没学过正式的答题步骤,省了一些必须写出来的解题思路被扣了分,不然理综成绩还能再多3分。
“语文扣分点在作文,有点偏题,英语听力还有差距,主观题几乎全对!”
“明局,您真是慧眼识英才啊!这么好的苗子,咱们好好培养半年,很有希望竞争市状元!”
明守鹤这才放下心来,打了几句官腔,让校长务必照顾好谢长风,挂断电话想了想,他又分别给严颐和严宝华打了电话。
做完这些,明守鹤从抽屉里拿出谢长风的资料,从头到尾地再看了一遍,最后在他名字旁边打了个勾。
*
忙乱又嘈杂的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生平第一次上晚自习的谢长风,还有点不习惯在日光灯下做题,看了三个多小时,眼睛有些酸胀。
等她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班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明朗自然也走了。
这一天太忙了,居然没时间跟明朗说上一句话,到现在她都还有些昏头转向的。
这个学校非常大,教学楼、图书馆、食堂、操场……比安平县最好的中学还要大上至少两倍。
谢长风走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上,竟有些依依不舍,这么好的教室,这么宽敞的楼道,若是让村长和校长看到,一定会惊讶地张大嘴巴!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到校门口,正想掏出手机开地图,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地抬起头,看向左前方。
那是一排高大的合欢树,婆娑树影之下,藏着一个人,个子很高,嘴巴很毒,长得很帅。
明朗把一辆黑色死飞从树影下骑出来,不耐烦地瞪了眼谢长风:“磨蹭什么,还不快回家!”
第20章
冬夜的风还有些刺骨,明朗一张嘴就呼出团团白气,少年修长的影子被路灯拉得更长了,当他冷得不停搓手时,地上的影子也在抖动,晃晃悠悠牵着谢长风的心。
“你还没回去啊。”
谢长风故意问了个傻问题,果然换来明朗的白眼:“废什么话,我走了你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见谢长风只知道站在原地傻笑,明朗伸脚踢了踢旁边的一辆小黄车:“上来走啊,冷死了!”
“我不会骑自行车。”
谢长风还是一个劲的笑,像被点了穴似的停不下来,“山区的孩子都不会骑。”
明朗烦得连眉毛都拧起来了,权衡许久,身子往后坐了坐,“滚上来,我带你。”
说完还不忘加上一句:“让别人知道的话你就死定了!”
谢长风边点头边爬上自行车横梁,那根铁杆子又细又窄,她没法固定身子,伸手就想抓龙头,被明朗眼疾手快地打开了。
“你想我们俩都摔死啊!”
明朗盯着路况,极不情愿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抓着我外套,别动来动去的,我这车车身轻,别给我坐坏了。”
“哦。”
谢长风小声应道,曲起双脚尽量不影响明朗蹬踏板,又伸手揪住他外套下摆——依然坐不稳;再多揪一点点——还是不行;再多一点点……
“喂,你干嘛!”
被谢长风抓着腰,明朗一时没绷住笑出了声,“不要挠我痒痒,摔了摔了!”
少年的嗓音清冽如泉,笑起来有短促的鼻音,小腹上的肌肉也随之颤动,长风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地笑。
她今晚心情格外好,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趁明朗不注意,稍稍用力一掐……
“喂!想死啊——”
伴随着几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声,黑色单车在路上划出S形,明朗用尽全力才堪堪稳住车身,这才长吐了口气。
他低头看见怀里那个毛茸茸的头顶,不客气地用下巴一戳:“胆子肥了啊,还敢掐我!”
那头顶毛乎乎的,带着点家里洗发水的清香,干净得春天的草地,高度也正好,明朗不顾长风的抗议,把下巴直接搁了上去,左右挪挪,找到个舒服的位置,满意了:“别再动了啊,矮冬瓜,带着你累死我了!”
听明朗喊累,谢长风不敢胡闹了,乖乖撑着脖子给他当支架。
许是今天开心的事情太多,她胸口涨得满满的,像是打足气的气球,加点风就能飘起来了。
宣城的绿化很好,植被间杂,初春时节道路两旁也是郁郁葱葱的,明朗带着谢长风穿行在忽明忽暗的树影之中,宛如夜行的小舟,驶向不知名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