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云被她留在府中镇守,以防晚上小王爷突发奇想又去她那儿看两眼。
古崇年纪不小了。
人能够活过五十,在这会儿很不容易。谭潇月不知道古崇到底是几岁,但她知道古崇远不止五十岁。
她那会儿刚知道大伙儿寿命都很短,心里头正担忧自己活不过三十,结果就见到了古崇。
谭潇月骑马到了古崇住所后门,将马交给了门口候着的仆役:“大人可醒着?”
仆役忙回了话:“醒着。今早上一大早起来,中午就乏了,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如今清醒得很。”
谭潇月点头。
仆役将谭潇月往里头领:“老爷等您好一会儿了。您看等下要喝点什么,还是吃点什么?”
谭潇月看仆役笑盈盈的模样:“有你们这么细心伺候,他日子过得看来是很舒坦了。”
仆役失笑:“大人您说得哪儿的话。咱们还整日怕自己不够细呢。老爷一生劳碌,好不容易得空能休息,咱们都希望他能过好一点。”
谭潇月颔首:“那我要吃桂花糕,再来一坛桃花红。”
仆役也不觉得这点的吃食有什么不对,应了声就差遣人去做桂花糕,取桃花红。
两人朝内走,很快就走到了宴客厅。
谭潇月敲门,听着里头苍老又精神的声音:“进来。”
她推开门,迈步进去,就见迎面一把小刀飞来。
“这都什么习惯?”谭潇月一个侧身避开了飞刀,调侃起了前指挥使古崇,“为老不尊。”
白发白胡,还一身素色的古崇板着脸,冷斥一声:“伶牙俐齿。”
谭潇月半点不惧,径直走到了古崇对面,坐下。
她这回出门不过稍作掩饰,衣着穿的还是便装,但腰间佩戴的,正是她平日当仪亲王妃从不取出的绣春刀。并不是每一位锦衣卫都会有斗鱼服,更不是每一位锦衣卫都能配得上绣春刀。
古崇颇为欣慰打量起精神尚佳的谭潇月:“仪亲王看来人不错。”
谭潇月想起祁子澜,也不得不赞同古崇这话:“确实。有点意想不到。”
这世界上意想不到的事多了去,就如这宴客厅半点没有宴客厅的样子。
屋子外貌看着是京城里那些个臣子最爱的款,和谭宅的宴客厅就规格上稍有一点差异,要小上那么一点。里头则是不一样了。
该宴客的桌椅,那是一个都没有多的。
整个屋子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宴客厅左边摆了大片的柜子,柜子上堆满了书。宴客厅右边也是柜子,柜子上放满了盒子。谭潇月甚至知道那些个盒子里,全部都是画像。
每一任锦衣卫的画像,全在里头。
代表她的那一副画像,没有画人,只空白一页,在尾端留了一个数字。
唯一的桌子上,摆了一副棋,下了一大半。
这是真的棋,棋子和棋盘全是上等玉石所造,造价不菲。
谭潇月学过一点下棋,看了一眼棋盘:“你要赢了?”
古崇也看着棋盘:“我准备输了。”
谭潇月听出了话外的意思:“陛下才走?”
古崇捋了一把自己的白胡子,慢悠悠开口:“是啊,人心难测。”
谭潇月将自己锦衣卫的挂牌放在了桌上:“陛下亲自来一趟,是打算让我做什么事?京城里近来都不安定。太子和五皇子的斗争都快摆上明面,实在不好看。”
她即便所有命妇该去的聚会都婉拒了,身在府宅之中,一样清楚这外头的情况。
古崇抬眼看向谭潇月,倏忽开口:“陛下想让仪亲王,进两年高墙。”
谭潇月微愣。
高墙?
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祁子澜才十六岁,还在跟着先生学课业。他刚刚成婚,什么权势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数月前有金玉满堂案险些被拉下水,如今这回竟是陛下亲自开口,想要送他进高墙?
她也就愣了那么一下,随即意识到前些日子的意外:“……红玉膏是特意想让我带入王府的?”
古崇没回着话,却是在下一刻又说了一句:“陛下想让仪亲王,坐上他的位置。”
谭潇月:“……?”
这回谭潇月不是愣了,她瞪大了眼站起了身:“陛下有病?”
古崇又呵斥她:“混账话!”
谭潇月重新坐回了位置上,面上神情很是难看。
哪有进了高墙出来,再等上皇位的?
坐了牢再上位,这在臣子之中又要如何才可以服众?别的皇子又会寻何等理由来斥责此事,觉得他德不配位?
太子在东宫被教养多年,即便是命不好错过了帝位,那也还有后来居上的五皇子可以取代。
五皇子没了,皇后名下还有一个三皇子。
年纪如此之小的七皇子,算个什么?
论功绩,七皇子没有。论能力,七皇子年幼不显。
古崇见谭潇月脸上写明了态度,不得不提醒:“你是锦衣卫。”
谭潇月想着祁子澜上回与自己说,他就喜欢如今这样的日子。她觉得一切太过可笑:“我知道我是锦衣卫,如今也总算知道自己在仪亲王身边,到底是为了何事。”
她是被皇帝安插在七皇子身边,专门负责保护七皇子的。
“但,七皇子不适合当皇帝。”谭潇月半点没掩藏自己的意思,直勾勾盯着古崇,“他就算入了高墙,出高墙之后也未满二十。他有爱,必然也会恨,不信自己父皇,不信自己子嗣,最终轻信小人。”
谭潇月几乎能看到这朝代百年之后的模样:“排行第七却能登上皇位,子嗣内斗更为惨烈。皇家继承恍若养蛊。天下难事颇多,朝廷难以齐心治天下,一心只想着在朝中生存,好好站位。人,会死。国,会亡。”
她半点没有怀疑自己说出话的真实性。这是真的有可能的。
古崇静静听着谭潇月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往小里说。”谭潇月想着祁子澜对自己笑得开心那模样,“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高墙会毁了他。”
监狱,能轻易毁了一个觉得自己明明无错,却被关押进来的普通孩子。高墙不是寻常监狱,它完全割裂了人与外界,能从精神上彻底击溃一个人。
尤其是送他进来的,是他的父亲。
谭潇月甚至觉得,如果祁子澜熬不过来,那皇位到时候,也未必就是祁子澜的。
皇帝在赌,赌朝廷内乱,高墙围困,到底能不能揠苗助长。可他从来没有想过祁子澜到底能不能赌得起。皇帝输了一个七皇子,还可以有别的儿子。
可祁子澜,只有一个。
谭潇月直视着自己的领路人:“他会疯。”
古崇深深看了眼谭潇月。
他看着她入锦衣卫,和别的死侍都不一样。他亲自将她送去谭家,看她逐渐成长。
像是发现了一颗石头,切开发现里头有翡翠,越打磨,越是亮眼。
敲门声响起。
屋里两人暂且不言。
仆役进屋后,将糕点摆到了桌上,给专门端了小架子,放在旁边搁酒。
放完了东西,仆役安静退下,又将屋子留给了这一老一小。
古崇等人走远了,才缓缓开口:“我也觉得很可笑。但我能理解陛下。”
谭潇月觉得理解个锤锤,禁不住翻了个白眼。
古崇见谭潇月这样,到底还是没忍住自己常年崩着的脸,笑了起来。
他带着笑意,和谭潇月说起过往:“我追随陛下的时候,陛下年纪不大,但很有治国想法。运气好,他就此成为了人上人,而我被他拎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这一坐,就是好多年。”
祁政并不是一个庸才,从他多年治理下国泰民安这一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朝廷上的事,时常牵连太多。有的事情,他知道错的,也必须做。做错了,还不能是他做错。我还替他背了好几回的锅!”古崇想到这个,还不住摇头。
谭潇月清楚这点,继续听古崇说话。
这位老人说话很慢,时常会有所停顿。这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谭潇月并不催促,就想看看他能为陛下找出多少个理由来说服自己。
古崇取了边上的酒坛,给自己和谭潇月都倒了一小杯。
桃花红并不是桃花酿造出来的酒,单纯是粉色的酒,顾有这个名字。
古崇抿了一口酒:“对于他而言,皇后,后宫里的女子,都不是他主动去选的,是别人塞给他的。他眼光多高啊,恨不得能长天上去。到底还是到了一定的年纪,遇到良人,心有所属。”
谭潇月取了酒杯,晃了晃:“这话听着不就是,我床上女子千千万万,但我心中只挂念一人。”
祁政没有遣散后宫,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宠溺。
那女子就和他后宫中别的女子都一样。
“但别的皇子,没有一个挂在皇后名下。”古崇对谭潇月说着,“七皇子,是名正言顺挂在皇后名下的。”
皇子公主那么多,皇后名下就那么几个人。
别的妃子早逝,孩子多是交给没有孩子的妃子代为抚养。唯有七皇子,直接给了皇后。也就是说,太子若是败了,接下去继承权在三皇子,再接下去,就是七皇子。
五皇子名声和能力上即便是胜过三皇子极多,在没有太子的情况下,也难以直接越过三皇子和七皇子。
至少臣子们不会那么轻易就为了五皇子而折服。
谭潇月听着就觉得复杂:“皇后名下有太子,有三皇子。如今太子和五皇子皇孙都有了。太难,这事实在太难。”
古崇点头:“是难。所以陛下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安排。而你,从入谭家开始,就注定是仪亲王妃。”
谭潇月:“……”
她入谭家那时候才几岁?这群丧心病狂的人!
古崇看着谭潇月:“你是仪亲王妃,也是锦衣卫。”
谭潇月将酒喝了,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后又直接喝了。连喝三杯,她才将酒杯搁在边上:“我还是不同意。”
古崇又给谭潇月将酒满上:“为什么?”
谭潇月:“他生来就没人教他当皇帝,当上了容易多荒唐事。”
古崇将酒杯推给谭潇月:“你可以教他。没有谁生来就会做皇帝。”
谭潇月将酒一饮而尽,这回直接将酒杯倒扣了:“可他不乐意当皇帝呢?”
古崇问她:“你怎么知道他不乐意?”
谭潇月微微睁大双眸,顿在那儿。
皇子中,谁会不想要当皇帝?
万一祁子澜心里头也有那么一点小九九……
“在高墙里两年,你可以选择继续当仪亲王妃,未来成为一国之母,也可以选择两年后彻底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锦衣卫。”古崇将一个最为巨大的“胡萝卜”放在了谭潇月面前,“彻底当你自己。”
谭潇月沉默了。
她可以做皇后,也可以做臣子。
古崇将桌上的棋子慢慢收起来:“人一旦老了,很多事就希望在走之前能如愿。陛下是这样,我也是这样。陛下的心愿,是将这天下传给七皇子。我的心愿,是希望你高兴。”
谭潇月看着老人收棋子的手。
斑斑点点,皮已困紧了手,看着皱巴巴的。
老人就这么将棋子一颗颗放回去:“我没有孙女,头回见你,就想着我要是有一个孙女,肯定像你一样好看。那双眼睛亮得很。别提,你还是我见过资质最好的。”
谭潇月受训的时间,远比一般负责刑侦的锦衣卫要短,但她不仅能跟上,甚至水平远超于寻常锦衣卫。
“你可以有很多选择。但你不能去干涉仪亲王的选择。”全部棋子放回了盒子中,古崇如是说。
谭潇月取了一颗白子,直接放到了棋盘的正中央。
“我这一生,算是天赐的,白赚来的。”谭潇月落子发出了“咔哒”一声,“所以当一枚棋子,我从未觉得有任何的不妥。”
就是拿钱做事,当个工作而已。
古崇是个执棋手,陛下也是执棋手。
谭潇月又取了一枚黑子的棋子落下,放在了白色的棋子旁边:“陛下说得再怎么好听,在他心里头,仪亲王也是一枚棋子。为父者的一厢情愿,从未听过仪亲王的意思。”
否则仪亲王怎么会有自言自语这种习惯?
他指不定从未感受过父爱。
说得天花乱坠,祁子澜都没有感受到来自父亲的爱意。
“您给了我选择。不仅是让我选择当皇后,还是当锦衣卫。您还是在让我选择,是祁子澜,还是陛下。”
她抬头重看着古崇:“那,您的选择又是什么?”
古崇发出了笑声:“谭潇月,你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容易活不长久。”
棋子不需要懂太多。古崇今天给她透露的消息太过多。谭潇月能听出来的东西,涉及的事也太过多。古崇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来让她做事,甚至有的时候,连个理由都不需要。
上头让下头做事,很多时候不需要理由。
古崇给她说了那么多,让她的心中动摇,不自觉偏向了祁子澜。
她会为祁子澜考虑,为祁子澜着想,甚至尽可能去保护祁子澜。
谭潇月甚至不知道“让祁子澜当皇帝”这个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唯一能确信的一点,就是不管是祁政还是高崇,都希望她可以护下祁子澜,并且教导祁子澜。
这话没有办法再深聊了。
谭潇月也不再打算喝酒,而是起了身告辞:“事我都知道了。接下去有任务,让灵云直接交我便是。高墙两年,我会仔细考虑。”
说完,她行礼径直出门,头也没回。
屋子里就剩下没有动过的糕点,吃了一半的酒,还有一个孤独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