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鼓……鼓娟娟。”
“不用怕。”她摸了摸她的头,“我们会得救的。”
“真的吗?”
“真的。”
“还要多久?”
“很快。”
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周围一片诡寂,什么也听不到。
周围……越来越冷,时间仿佛都凝滞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小女孩颤着声音不时问出一句。
“还要多久?”
“很快。”
“多久?”
“很快。”
“多……”
“很快……”
小女孩渐渐没那么怕了,之前一直提着精神保护弟弟,这会儿终于有了依靠,趴在她怀里竟睡着了。
苏巧云摸着她的头,恍惚间想起了顾念书那几百遍的“不远”。
【村子就在前面。】
【哪儿呢?】
【不远。】
【还有多远?】
【不远。】
【多远?】
【不远。】
原来他一直都在哄她……
她哄小女孩,他哄……她……
泥石越来越多,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好像也有点……困了……
……
“快快快,快去帮忙!有个女同志下去救人被埋在下面了!”
顾念书放下刚刚抬出的尸首,跟着人一块儿跑了过去。
场外的挖掘机想方设法过来,可刚一动,湿软的泥石就不断下榻,这要强行过来,万一下面有人,岂不要生生压死一路?
挖掘机过不来,只能在村子边缘不断往里挖,坍塌的洞穴指望不上机械,看来要全靠人力挖了。
顾念书闷不吭声地跟着大家伙儿一块儿挖着,周国利不知从哪儿过来,也推着铁锨掘着土。
救人从来都是争分夺秒,谁也没注意时间,转眼就是一个小时。
周国利喘了口气,灌了口水,突然想起苏巧云。
“苏巧云回去歇着了吗?怎么没见她?”
顾念书正搬一块儿大青石,滞了一下,扔了石头才起身张望了一圈。
“她刚一直在这附近。”
“哪儿呢?”周国利也跟着寻了一圈。
顾念书突然心头一跳,一把揪住一旁村民。
“你刚说谁下去救人被埋了?!”
村民吓了一跳,拄着铁锨抚着胸口喘了口气,“跟你们一样,都是外乡的,长的挺漂亮,不知道是谁。”
“穿什么衣服?!”
“碎花上衣,好像是的确良的。”
顾念书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一头闷在地上。
周国利也是一惊,扳住那老乡的肩,“那碎花是不是青色的?”
村民努力回忆,“好像是,没太注意,不过人长得真是好,大眼双眼皮,那嘴片嫩红嫩红的,好看!”
“苏巧云!是苏巧云!”周国利握铁锨的手都抖了,看向顾念书,“挖呀!快挖呀!”
顾念书傻了一样站在原地,半晌才低头捡起铁锨,咬着牙,一铲子一铲子狠命挖着。
相对于周国利的心急如焚,他倒显得格外冷静,脸紧绷着,线条冷峻,坚毅的视线没有哪怕丝毫的波澜,一言不发,只埋头苦干!
这一挖就是一天。
挖掘机终于破开了一条安全路线到了一旁,可依然不敢大幅度挖,怕万一伤着幸存者,只能小心翼翼操控。
很快,堆挡成S形的通道挖了出来,再往下却不敢继续了,大石撑着大部分泥沙,一旦挪开,只会坍塌的更严重。
夜已经深了,村民垂下马灯,通过那S形通道向里照了照,之前只塌了少许的瓦房,这会儿已塌了大半,屋里填满泥石,水缸的位置都辨不清楚了。
挖掘机不敢挖,还得继续换人力。
可人力再快也还得一天,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安排个人下去挖。
可这才刚塌陷过,碎石还在不断滚落,随时都可能再塌一次,谁敢下?
况且,那S通道,一般人真下不去,必须得身形足够柔韧才可以。
周国利迟疑着,刚想说他下去,眼前人影一晃,顾念书已系好了绳子,率先一步撑着洞口下去了。
他骨架大,S通道当然不好过,可他常年打架,练出来的可不止是硬骨头,还有灵敏的身手柔软的韧带。
尤其,他可不像苏巧云前凸后翘挡路,他腿长臀窄胸口平,抵消了骨架大的弱势,勉强也挤了下去。
下面已被泥石堵死,他踩着两壁,去掉绳子上绑着的小铁锨,埋头就挖。
幸好这里离洞底已没多远,两个小时后,终于挖到了窗户的位置。
按照上面人指示的水缸大概位置,他小心翼翼挖开上面的泥石,马灯恍在头顶,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喘气,都带着回音,沉重的仿佛随时都能再次震塌这摇摇欲坠的坑洞。
所有人的心都悬着,大气都不敢出。
缸顶挖出来了,盖子碎成好几块儿,缝隙处露着白底碎花的肩膀。
苏巧云!
他的心跳停滞了瞬间,小心地扒开碎石,挪开那破碎的盖子。
缸里已埋了大半缸泥,苏巧云垂头闭着眼,怀里紧搂着一个小女孩,泥埋过了她们的胸口,她们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他颤巍巍伸过手去,凑到她鼻翼下。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分秒而过,他的手也越抖越厉害,不再探鼻息,转而摸上了她脖颈处的大动脉。
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撤回手,紧攥了攥。
接连的挖掘,让那手上伤痕累累,肿胀的几乎没有知觉。
他闭了闭眼,蓦地俯身下去,嘴唇贴上了她的颈部大动脉。
依稀感觉到了细微的脉动,可并不明显。
他微微起身,眼皮又贴上了她的额头。
眼皮灵敏,可以更敏锐地感受到温度。
有体温。
她还……活着。
他眼眶一热,低头狠狠吻了下她沾着泥灰的唇,狠狠的!
只一下,迅速撤开,小心心翼翼地先将她怀里的小女孩挖了出来,绑上绳子高举着送上去。
这才把她从缸里挖出抱紧。
她醒着时,那S通道尚且不好过,昏迷着又怎么可能过的去?
他抱着她勉强靠坐在一旁,尽量腾出空间让她呼吸,又冲上面示意吊下来水壶和毯子。
毯子将她包了个严实,温凉的水灌进她嘴里,又顺嘴角流下。
他抬头看了看洞口围候的人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她,仰头含了一口,小心地渡到她口中。
一口,两口,三口……
缺氧状况下,补充水分是很有必要的。
嘴对嘴喂完了整壶水,他已经完全不在意头顶还有那么多人围观,舔干净了她唇角的水痕,又扯着毯子角细心地帮她擦了擦脸。
苏巧云,快点醒过来。
快点!
只要你能醒过来,只要……
让我怎么都可以。
天色渐亮,怀里的人终于微动了动。
“唔……”未睁眼,先皱眉。
他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嗓音,“别说话,咱们还在洞底,危险。”
怀里的人停了蠕动,缓缓张开了眼。
那眼,布着血丝,实在比不上平时的水润剔透,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比其他任何时候都美,美极了。
她睁开眼了,她看着他,还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儿吗?
“顾……”
他捂住她的嘴,指了指上面。
洞里很不牢固,一晚上碎石不断,随时都可能再次坍塌,昨晚一直有人喊他先上去,就是怕一个没救成,再搭进去一个。
顾念书抱着她站起身,一个不稳,差点跪下!
憋屈了一夜的腿麻得砍一刀都不带疼的,稍微一动难以言喻的难受,他紧搂着她靠着洞壁,只缓了两下就咬牙帮她系好绳子,抱腿举了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苏巧云昏昏沉沉意识有些不清,却也模模糊糊知道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S形通道在他的推助和她的努力下,顺利通过,上面的人把她拽了上来。
顾念书也被拽着到了S通道处。
头过了,肩膀过了,眼看上半身就要钻过通道。
突然!
天摇地晃!
不远处的挖掘机不知挖到了哪里,泥石堆一阵震颤,整体塌陷!
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苏巧云昏沉的脑袋骤然清醒,下意识伸手拽住了顾念书的绳子!
人们站不稳,纷纷翻倒,有被泥石压住哭爹喊娘的,也有拼命往外爬的。
坍塌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整个地面却下降了足有五十公分!
地面的下降,也就意味这下面的空间再度被压缩。
苏巧云扒开碎石爬出来,什么都顾不得,拼命扯着手里的绳子往外拽。
“顾念书……顾念书!!!”
嘣!
绳子猛地拽出。
断的。
是断的!
苏巧云看着那短绳,傻了,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周国利打了个激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这是干什么?!”
苏巧云仰头望着他,脸上的巴掌印已浮了出来,痴痴傻傻的,眼通红,却偏偏没有一滴泪。
“我,我太蠢了,我,我居然,居然拉绳子,还,还拉断了。”
顾念书埋在下面,有绳子还能顺着挖,以最快的速度救出他,可现在绳子断了,人随着泥石堆挤到了哪儿去都不知道,大海捞针,怎么挖?!
周国利夺过她手里的断绳狠狠甩在一边儿!
这种时候,就是跟死神赛跑,根本没有自责的时间。
“就从这儿挖!”
两人翻出铁锨埋头就挖。
没有,没有,怎么挖都没有!
明明绳子是从这儿拽断的,可她怎么挖都挖不到人。
顾念书……
顾念书!!!
好多人跑来帮忙,掘地三尺,依然没挖到人,连那卡住他的那S通道大石也没挖到。
苏巧云头昏脑涨,几次眼前发黑,还在挖着。
周国利实在看不下去,强硬地抱起她下了泥石堆,旁边是挖掘机挖出的一条通道。
“没挖到人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
后半句周国利隐了,不必说也明白什么意思。
苏巧云突然有些明白顾念书疯狂找她的心情。
那是……薛定谔的绝望。
怎么找都找不到,绝望。
可正是因为遍寻不着,连尸首都没有,又带来了希望。
“你放我下来!我还要找!”
缺氧还没完全恢复,又折腾了这么久,她哪儿还有什么力气,挣扎了半天都没能挣脱周国利。
“我们会挖的,不差你一……”
周国利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也顿住了。
他突然放下苏巧云,几个疾步到了泥石堆边,挖掘机挖好的通道被一块大石挡住了,石头后隐约搭着一条胳膊。
苏巧云跌跌撞撞跑过去。
“顾,顾念书!!”
……
挖出的幸存者大都安置在村东空地,有专门的医护人员照顾,伤重的直接被拉去县医院急救。
顾念书和苏巧云虽惊险,却都只是皮外伤,也被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救援工作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所有的村屋都扒了个遍,这才上了大型机械,机械终究比人工快,泥石清空不过一天工夫。
可村子却再也不复当日的喧闹,幸存者不足三分之一。
剩下的灾后重建已经不需要他们了,苏巧云几人先回了老乡家。
家里死气沉沉,就连最不懂事的孩子也不敢大声喧闹。
女人熬了一大锅粥,炒了盘鸡蛋,又切了一大盆子自家腌制的榨菜和一碟子酱黄瓜招待他们,这已经是他们能摆出的最丰盛的了。
没有馒头,只有红薯干配着,孩子们端着碗蹲得哪儿都是,不大的桌子只能容下大人们坐在桌边。
老乡到底是男人,勉强还能控制情绪,女人却吃着吃着掉下了泪。
老乡训斥她:“有人在,哭什么?!”
女人抹了抹眼泪,“我就是想着,幸好,幸好咱住得远,不然……少了你们谁我都活不了。”
老乡立马瞪眼:“你说的这叫啥话!你咋就只想着自己?咋这么自私?!”
自私是自私了点儿,却也是人之常情。
能幸存下来的,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儿大难不死的感慨?
尤其能保得一家平安,又怎么可能不心有余悸谢天谢地?
况且,他们也不是真的自私,他们也是不遗余力地挖泥救人到现在的。
吃了饭,周国利跟老乡在院子里说话,苏巧云跟顾念书在屋里收拾床铺地铺准备睡觉。
再睡一夜,明天就要启程了。
之前还别别扭扭男女同屋不合适,露天席地在灾区睡了几天,这别扭瞬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生死面前,什么都渺小的不值一提。
苏巧云胡思乱想弯腰扫着床,身后黑影罩过,一双手臂突然伸来,自背后搂住了她。
苏巧云一怔,不等回头,额头抵在了她肩头,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