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全世界都挡在她面前,她也要冲过去找他。
因为她要勇敢。
……
老爷爷口中的大姐本姓王,嫁到陈家村后,邻里慢慢都忘了她原来的姓氏,叫她陈二婶。陈二婶儿子没出生多久就丧夫守了寡,一个人把儿子拉扯长大。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落了一身的筋骨伤痛,老了都不能走太远的路。
陆鲜衣记得这个奶奶,他们组织体检那天,在大路口摆了个小摊子,给所有前来排队的村民一个个体检。
结束后太阳都快下山了,万哥把名单一数,疑惑:“不对啊,还有一个人没检。”
收拾血压计的陆鲜衣闻声看过去,果然有个名字后面没有打勾,他问:“是不是忘记登记了?”
齐笑笑一听不开心了:“我登记名字都很仔细的!不会漏的!”
万哥把桌上的东西叠到一起,语气温和:“没事,先去吃饭,等下再核对一下,让村长去问问这个人有没有来体检过……”
他们收拾好东西,沿着农家炊食的香味一路往回走。路过一家里屋很暗的门口时,陆鲜衣发现一个老人一直撑着门框,一动不动地用期望的眼神紧盯着他们。
他叫住已经走到前面的万哥,自己先走过去低头问老人:“奶奶,您吃饭了吗?”
老人的膝盖直不起来,弓着腰站着,陆鲜衣注意到她的手指很多指骨都弯曲变形了。她轻声慢速地说:“还没有哇……你们是不是体检的大学生啊?”
万哥也走过来了,就齐笑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这里,好像很不愿意靠近的样子。万哥扶住老人胳膊:“奶奶啊,您是不是叫陈二婶啊?”
老人耳朵还是灵光的,口齿也清晰,点头:“是我啊……”
万哥欣喜地说:“可找到您了,还以为您不知道有体检呢……您是不是走不了太远的路,就没过去了?”
老人嘴角下拉,苦着脸感叹:“是哟……平日里还好,就这几天好像要变天,我这腿哟,痛得哇……”
陆鲜衣扶住她另一只胳膊:“没事……我们扶您进屋,给您体检一下。”
屋里连盏像样的照明灯都没有,陆鲜衣只能借着昏暗的油灯灯光帮她连上血压计。老人全身的筋脉应该都是早年干活留了很大的伤,不仅手指伸不直,连胳膊都很难听使唤。但很令人意外的是,她测出来的各项指数都很正常健康。老人龇着豁牙的嘴笑呵呵:“别看我,手脚都残,我们劳动过的人啊,身体还是好的嘞,不生怪病的!”
那一刻陆鲜衣心里的动容难以形容,只是想,他当初懵里懵懂选的专业,好像终于让他感悟出了一些意义。
修好爷爷家的屋顶后,陆鲜衣和万哥一刻没耽误就跑到了陈二婶家。屋里连油灯的油都没了,只能用手电筒,房顶滴滴答答地往下漏着雨。陈二婶气若游丝地躺在板床上,和第一次见到时仿佛不是一个人。
屋里的气味很难闻,混杂着剩饭剩菜的馊气,难以想象她究竟不能动弹地在床上躺了多久。
陆鲜衣低头问她:“奶奶,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皱眉痛苦地说:“腿痛啊腿痛啊……”
万哥把盖在她腿上的被子轻轻掀起来,发现她一整条左腿都肿起来了,发着深紫色,把他和陆鲜衣都吓了一跳。
陆鲜衣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有点茫然无措:“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万哥果断地说:“不太好,得送到山下的医院去,这样躺着不是办法。”
此时此刻,“下山”这两个字,是特别凝重的词,好像连说出口都伴着十分危险的气息。陆鲜衣低头看到老人痛得连头都在微微颤抖,竟然脱口而出:“我送吧,我带个人一起把她抬下去!”
万哥摇头:“那怎么行?太危险了,这种事情还是我去吧,我也比较有经验,一路上还能随时照料她。”
陆鲜衣坚持:“就是因为你有经验啊!所以你得留下来,我们这一队都是靠你领头的,没了你怎么行呢?而且等通讯恢复了,负责和学校联系的也是你,你不能走。”
老人痛得叫唤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声嘶力竭,换谁都不忍心听下去。万哥焦虑又犹豫:“可是你太小啦,我不放心……”
陆鲜衣眼神坚毅地打断他:“万哥,我比你小不了几岁,都是成年人了这点事难不倒我。你要实在不放心,可以找一个同级的有经验的同学和我一起……总之你不能下去,你是领队的,你走了谁管他们?”
赤诚的少年感染人的力量是无穷的,万哥被说服了,无奈地叹气:“好,我留下,我找个可靠的同学陪你。你们万事小心!”
万哥找了个参加过好几回志愿服务的男同学陪陆鲜衣一起下山,万幸的是,所有村民中年纪最轻最强壮的村长也自告奋勇给他们带路。把陈二婶放在担架上时,天色已经尽黑了,从山口往下望,是一片深深的黑暗和交错的树影。狂风一阵一阵地起,发出令人心慌的嚎叫。
万哥确认陈二婶被牢牢地绑在担架上后,交代陆鲜衣和同学:“我们学校在市区里也有附属医院,如果山下的小医院治不了你们就把她送到附属医院去。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
齐笑笑看着抬起担架的陆鲜衣,忧虑地说:“你能不能不去了?”
结果他的背影疏离又坚定,根本没有回头答复她,对万哥点点头后就毅然决然地向山下进发了。
黑车司机在靠近七点时终于把陈釉送到了离村一里地左右的救济站,黑云之浓,哪怕是夜幕里也很明显,预示着又一场危险的暴风雨。陈釉临下车前,他怜悯地说:“姑娘,你确定你要去吗?这天怕是一会又要下大雨啊,要不然,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陈釉一丝犹豫都没有,把背包的带子紧了紧,笑着说:“嗯,我一定要去!谢谢您啊叔叔!”
开门下车时她看到前窗后视镜下挂着的“一路平安”吊坠,便补了一句:“好人会一生平安的!”
所以她也相信陆鲜衣会平安,只是现在,风再大雨再大,她也要见到平安的他,告诉他:“你看,我把勇敢的陈釉,找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家村是我虚构的地点哈哈哈哈!今天也随机在评论中抽几个发红包,有天使愿意赏我霸王票和营养液嘛(不要脸躺地打滚)
第74章 73
最后一点惨淡月光消失后, 狂风掐准着时机大作起来, 救济站的帐篷被刮得摇摇欲坠,从帐篷里听雨打在蓬上的声音,会以为外面在下冰雹。所有志愿者都在为恶劣天气和延迟的进山送物资时机而发愁,没有人注意到陈釉这个“不速之客”。
她把帽子拉到头顶, 双肩湿透, 背包护在胸前, 走进风雨中飘摇的帐篷后,怯怯地开口:“你们好, 请问……现在有送物资的车子进村吗?”
所有穿着统一蓝色制服的人都带着震惊的表情看向她。
一个大胡子男人似乎是所有人的领队, 打量她几眼后问:“你是?”
“是这样的……”陈釉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诚意,就从包里慌里慌张地掏出身份证和学生证, 伸到他面前,“我是个学生,我男朋友在村里做医疗志愿服务, 但是失联了……我想去找他, 我从T市一路赶过来的……如果你们有车进去送物资, 能不能带我一起进去?”
她慌不择言地说完, 深深鞠了一躬:“拜托你们!”
大胡子简单扫了一下她手上的证件, 就让她收回去,无能为力地说:“现在进不去,你看这雨大的,村里的洪涝还没退呢,我们把车开进去会熄火的。”
“啊?”
其他的蓝色制服都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了, 似乎对她这个小姑娘的莽撞冲动很是不解。只有大胡子还算体贴,用一次性纸杯给她倒了点热水,耐心解释:“而且就算雨停了,我们也不能带你进去的,太危险了!我们志愿也有规定,不可以带不相干人等进灾区。”
陈釉不甘心地说:“我不是不相干人等啊!我要找人的!而且……你们需要帮忙吗?我也可以帮你们送物资!做什么都可以!”
大胡子被逗笑了,指着她的胳膊和腿:“你这小身板,我怕你进去就被洪水冲跑了。”
尽管口干舌燥,陈釉根本没心思喝水,杯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她又恳切地向他鞠躬:“叔叔!我真的很急很急!麻烦你们进去的时候带我一程吧!我不打扰你们的行程,出了事情跟你们无关,我自己负责!”
大胡子很为难,大手放在留着青皮寸头的后脑勺上挠了挠,转身征求队友们的意见:“哎,你们怎么看?”
队友们或耸肩或摊手:“你决定呗!反正我们都听你的……”
大胡子又问:“你们知道抢险队什么时候到吗?”
有队友回答:“好像下午就到了,去抢修信号台了,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
大胡子回头对她说:“你看啊,要不这样,你就在这里等,因为抢险队已经去修信号装置了,如果修好了恢复通讯了,你不就可以联系上你男朋友了吗?就没必要进去了对不对?主要是……真的很危险!我也是有女儿的人,我看不得你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整个帐篷都亮如白昼,随后一声猛烈巨响的炸雷。帐里的人都吓得不轻,连连拍胸口:“哎哟卧槽!”
大胡子也被吓到了,缓神好久,对吓懵的陈釉继续说:“你看,雷暴还在持续,这就更危险了……”
陈釉失落:“雷暴这么严重,抢险队应该会停工吧,一时半会儿信号台大概修不好……”
大胡子把她放在桌子上的水又塞进她手里,安抚:“小姑娘!听叔叔的!就在这里等,喝点水暖暖身子!等雷暴过去了信号恢复了你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你别害怕……万一要是真的有什么事,我们再带你进去,好不好?”
“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事的,这种天气,聪明人都会乖乖躲在安全的地方,傻逼才往外跑呢……”有人笑着发言。
陈釉不说话了,沉默地低头看着杯子里半满的水面。水面时不时起晕,是因为她握紧的手止不住在抖。纸杯的杯壁微温,根本不足以把温暖送到她凉透慌乱的心。
雨越下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
陆鲜衣真是悔恨平时没有训练过在山路上行走的技能,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泥土遭到大雨冲刷后,一点可以落稳脚跟的地方都不留。他不敢放松抬着担架的手,把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让担架稳定上,也顾不着脚下踩的到底是什么。有时候,一脚落下去,整只鞋都会陷进泥里。
他跟同行的学长轮流调换位置,现在是他在后面抬,时刻注意着陈二婶的情况,再走一段就要换他到前面去,负责开路。
饶是对山路十分熟悉的村长,也常常对七歪八倒拦在路中间的树犯难,他艰难地带着两个孩子在黑暗中绕来绕去地摸索,感慨着对担架上的人说:“二婶啊……等你好了,可要感谢人家呀……这么大雨这么大风,俩孩子多不容易啊……”
陆鲜衣的脸上被雨浇得尽湿,没手去擦,只能低头才能勉强睁眼:“村长,不说这些话……只要奶奶能治好就行。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
刚入学那天,全校组织他们齐读医学生誓言时,他还没有什么触动。
但他现在好像懂了。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性命相托有多重呢?大概就是身后担架的重量吧。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从小他都在父母的庇护下过着优良的生活,从不知人间疾苦,从没亲眼看过人世病痛。等到孱弱得步履颤颤的老翁坐到面前,话都说不清楚,把手臂伸到仪器前,只要一句“老人家您三高都挺正常的”就能让他眉开眼笑;从出生就封闭在山里的幼童因为他们的到来检测出了一些疾病的前兆,得以有机会及时送医治疗,免于病发的风险;只会迷信偏方的妇女们因为他们的劝告开始学会正确求医,遵医嘱服用药物……黑夜漫长,他看不见前方还有多长的路,但一想到这些天来看到的张张笑靥,心里就很踏实。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上课时老师就对他们说过,医生“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在安慰”。也许他以后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可能都无法达到所谓“健康之完美”。“救死扶伤”更是艰巨又不可及的任务,但他感悟到的是,如果就像他今天这样,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做好,就会少一些遗憾,少一些无能为力。
随夜色的浓郁,能粗略估计他们大概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村长感叹:“这路平常我只要走半个小时……”
陆鲜衣觉得自己的小腿好像被什么荆条刮破了,痛感越来越明显,从腿边的湿热程度判断,伤口应该还不小。他嘱咐学长和村长:“好像有很多带刺的树枝,你们小心一点。”
村长走到前面打着手电远望了一下,兴奋地说:“快啦快啦,马上就能到山脚了!”
原以为到了山脚就能稍微喘口气,结果三个人都傻了眼。还没全走到平地上,大水就漫到了小腿中间,再往前走就要到膝盖。
学长觉得情况不妙,说:“不能再抬了,一会儿水会漫过担架的!”
陆鲜衣跟着停了下来,让村长检查一下陈二婶的腿,手电灯光下,她的左腿似乎又肿胀了一大圈。他忧愁地说:“那也不能停下来不走啊……这越来越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