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小雪才知道了原委。和许多星期天一样,许仁非和家里说去钓鱼,结果和明殊在附近的超市被熟人遇见,许师母打电话来查证,又抱着女儿杀来看个究竟。
许师母为人爽直手脚麻利,说做鱼她最在行,尽管是客场作战,还是把小雪从厨房里赶出来。明殊在阳台上调琴弦,啤酒放在手边,她坐到他身边旁观,和他同喝一瓶啤酒,听他时不时吼一句“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
阳台上的光线半明半暗,从阳台上看进去,客厅里的灯光却很温暖。许仁非坐在桌边陪女儿画画,许师母时不时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锅铲让女儿尝菜的味道,三个人其乐融融。
她忍不住问:“宋明殊,你们打算这样瞒一辈子?”
明殊低头说:“他喜欢小孩,舍不得他女儿。”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明殊恍然一笑,又说:“按照物竞天择的规律,我这样的早该被消灭了。”
明殊落寞的神情让她心酸,只好换个话题,抱怨说:“什么藉口不好找,偏要说钓鱼!《断背山》没看过吗?里面那两个也是年年去钓鱼吧?你们这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明殊嘿嘿地笑,伸手来揉她的头发,她躲开,他的手不屈不挠地追过来,她又躲,他干脆伸手过来一个熊抱。她怒目而视:“你干什么!”他没皮没脸地笑:“我媳妇儿难道我还抱不得?”
旁人看来他们一定象打打闹闹的一对,许师母本要叫他们进来吃饭,朝外看了看,笑一笑没出来。许仁非扔掉手里的画笔,烦躁地说:“你女儿都饿了,怎么还不开饭?”
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门口有人敲门,还是许师母第一个去开的门,门口站着个神情严肃的高个子男人,冷冷说:“厉晓雪在不在?”
小雪跑出来一看,吃了一惊:“阿远,你怎么来了?”
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他淡定地说:“家里没人做饭,我想煮碗方便面,鸡蛋没了,能不能借我几个?”
许师母为人特别热情,马上说:“小雪的朋友啊,来来来,进来一起吃吧。”
结果这顿饭热闹非凡。小雪家的客厅弹丸之地,小方桌局促不安地坐了六个人。整晚明殊脸色铁青,瞪着两眼象乌眼鸡,私底下愤愤嘀咕:“敢情上次无缘无故打我的就是B套餐?厉晓雪,这事儿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早知道我上次就应该把他打趴下。”小雪尴尬不已,倒是阿远和许仁非聊得挺热烈,从A股的走向谈到中国教育的现状,说了一整顿晚饭。
后来小雪在厨房里洗碗,许师母进来,暧昧地笑,在她耳边悄悄说:“小雪,我来洗,你出去陪明殊,我看他今天不大高兴。对不起啊,我是不是不该请那个孟先生进来?”
她干笑:“没关系。”
其实她很想说,不关她的事,是孟先生犯幼稚病,自己脸皮太厚。不过倒也好。如果许师母之前对明殊和阿仁的关系还有几分怀疑,见到明殊和阿远冷眼相向的场面,估计也打消了疑虑。
夜深人静时,小雪还是回到阿远那里。她板起脸批评阿远:“真的是你!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明殊?还有,家里冰箱里明明有鸡蛋!”
黑暗里阿远拉着她的手,竟然有点可怜的神情,顾左右而言他:“我明天要走。”
她惊讶:“去哪里?去多久?”
他说:“还是要去印度,今天突然决定的。也许去五六天,也许再多几天。”
这样她不免生出些离愁别绪来。夏末的夜空出奇地好。她躺在阿远的肩头,仰望窗外头顶微茫的月色。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这天半月的天空,如墨色的丝绒上镶嵌了半块宝石。
他的手臂压在她脖子下,手掌搭在她肩头,沉稳而让人安心的温度。她伸手,触到他右肋下的一道疤痕。那道疤痕狰狞可怖,足有十几厘米,第一次见到时着实吓了她一跳,只是那时候两个人激情正浓,没来得及问。
今天又看到,她问:“这条疤怎么来的?”
他停了停,淡然说:“大三那年,得了盲肠炎。”
手指轻轻摩挲那凹凸不平的皮肤表面,她只觉得心里隐隐地疼。盲肠炎竟然要动这样触目惊心的大手术,那时候他是孤身一人在南方吧?住院肯定没人照顾,不知吃过什么样的苦。而她,那时候在地球的另一边,错过和他共同渡过艰难岁月的机会。
他忽然调整了姿势正对着她,眼神闪烁地看她。窗外月光如水,他目光深沉。她以为他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想到他只是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晚安。”
这一天也确实波澜起伏。她闭上眼睛,很快睡意袭来。她都半梦半醒了,阿远似乎还醒着,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说:“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
那时候她还觉得他委实夸张,是不是又逆生长了,不过是出个差而已,又不是外星人要回太空,何至于此,像生离死别。
第27章 漫长的瞬间(3)
阿远四点半钟起床,不想惊动她,可她还是醒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弄早餐,两个人面对面吃完,五点半送他出门。想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偏偏又过了瞌睡的点儿,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分钟仍然精神抖擞。
干脆起来赶早班地铁去上班。时间早的好处是人不太多,竟然让她占到了座位。也许是地铁里缺氧,她抱着包随地铁的节奏摇摇晃晃,很快昏昏欲睡,几乎坐过了车站。
昨晚的好天气已荡然无存,今天是阴云密布的天空。她随泱泱人流走出地铁口,暗叹少不得要去小李那里讨杯浓茶才能撑过这一早上,顺手一摸,却在包里的小口袋摸出一张卡来。浅绿色的设计,她认得是她公司办公楼对面咖啡店的购物卡。大清早看见阿远往她包里塞了什么,没想到是这个。
她忍不住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口会心微笑了一下,仿佛天气也一下子晴了几分。大城小爱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和身边瞬息万变的这个世界比起来,一个人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可是会有那么一个人,在那个人的心里,你是全世界。
那家咖啡店是著名的连锁,其实她觉得贵得没有道理,偏有大把新新人类喜欢赶时髦,大清早也人满为患。她排队买到一杯最简单的咖啡加奶,急着往门外走。不巧有人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似乎想赶在她前面出门,和她正好撞个满怀。
“对不起!”那人惊叫,她才抬眼看清和她撞在一起的人。
一个很漂亮优雅的女人,真真称得上眉眼如画,长而卷曲的头发,剪裁得体的宝蓝色及膝裙,却是轻盈如风的质料,脚下那一对高跟鞋,时尚又不失端庄。
小雪本能地愣了一愣,这样一个女人大概可以让世上大半同性瞬时失色,可是除此之外,总还有哪里让她觉得不一样。
那人说:“咖啡溅到你身上了,不好意思。”
小雪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中规中矩的白衬衫上,果然溅了几滴棕色的咖啡。其实两个人撞在一起,咖啡也不知是从谁杯子里溅出来的。她赶紧拿纸巾擦衬衫上的咖啡渍,边擦边说:“没关系,不关你的事,怪我自己。”
对面的美女带几分抱歉地说:“哪里,是我走得急了些。”
她这才觉出了对方哪里不同。看她妆容整齐的脸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穿着又优雅沉稳得像三十几岁,而她从对面打量自己的眼神,从容又了然,让人觉得像四十岁。
咖啡渍擦了几下没擦掉,但小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声说:“没关系,回去洗一下就好了。”
那人却不让步,也说:“那怎么好意思,是我撞了你。”两人推脱了几下,最后那人塞了一张名片在小雪手里:“这样吧,等你去洗了衣服,告诉我多少钱,我汇给你。”
小雪无奈收了,推门出去,走出几步回头,那人竟然还站在玻璃门里,遥遥地似乎望向她的方向。
那张名片她只瞟了一眼,好像是澳门的一个什么地址。当时她想,难不成她还追到澳门去跟人讨洗衣钱,所以只笑了笑,随手把名片扔进了拐角的垃圾箱里。
可是这事竟闹得她心神不宁,一早上几张□□算了几次都出错,脑海里常常出现那个女人的样子,和她看自己的眼神。除了她看人的神色与众不同些,总好像还有哪里不同,叫人抓不到重点。仔细回想那人的模样,似乎刚刚从巴黎时装周回来的打扮,完全只是塔尖社会风流人物的形象,蓝色的裙子,七寸高的鞋跟,手袋不知什么牌子,反正看起来很贵,说话时微扬着脸,优雅的脖子上一段镶钻的项链若隐若现,当她递给小雪名片时,左手无名指上似乎有银色的指环……
也许只是那指环有些与众不同,和她浑身上下的装扮相比,朴素得不一般。
小雪使劲想名片上到底是什么名字,无奈怎么也想不起来。坐在那里,她愣愣地出神。自己委实无聊,无端端为一个只隐约看到一眼的戒指心情烦躁,可是又忍不住。
中午吃饭时间,她还是往楼下跑了一趟,去找自己扔掉的那张名片。哪里还找得到,勤快的环卫工人早已经清空了垃圾桶。
事实证明是她没来由地杞人忧天。那女人再也没出现过,而阿远四天就从印度回来了,比预定的还早了两天。
她并没有立刻见到阿远,只是他一大早从公司打电话给她:“早班飞机刚到,有大堆事要处理,所以干脆直接来了公司。”
他的声音里都带着倦怠,想必长途飞行很疲劳,她听了说不出的心疼,可是又帮不上什么忙。没想到他说:“有件事……我想还是你帮我去跑一趟。”
听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只是大学小师妹趁暑假最后几天,南下途中顺道来看他。他没空,又不好辜负别人一番心意,所以叫她代劳。
到了那间小餐厅才知道为什么阿远叫她来。小师妹姓肖名柏华,身材瘦弱,脸庞清秀,穿朴素的牛仔裤和T恤衫,属于人堆里一站泯然众人矣的类型。不过下午四点餐厅里没什么人,所以小雪一眼就认出来。
她走到小师妹对面,说了声“你好”,看见小师妹抬起头来,充满雀跃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她在对面坐下来:“你就是肖柏华吧?”
小师妹眼神犹疑:“您是……?”
小雪说:“我叫厉晓雪。你孟师兄现在在开会,叫我过来陪陪你。我是他女朋友。”
话音几乎还未落,小师妹的脸“腾”地就红了,倒搞得小雪极不好意思,连忙说:“你别见怪,他真的是走不开,所以打发我来,可不是也只有我好使唤。”
肖师妹抿了口面前的可乐,怯怯地说了句“我知道”。
左右无事,她和肖师妹闲聊,才知道了些她的情况。家里在安徽,上面有一个哥哥,快三十了还没娶到媳妇。她成绩好,难得家里没有因为她是女生让她早早嫁人,还举了债供她读书。夏天想找个机会实习,也没找到。要不是阿远捐的那笔奖学金帮她付掉所有学杂费,家里开学就要再去借钱。
可是从安徽到H市再到南方,怎么说也和顺道相去甚远。
聊了半天小师妹似乎才镇定下来,把一只大塑料袋推到小雪面前:“我带了点麻糕,我们那里的土特产,自己家里做的,您尝尝。”
小雪说了句谢谢,打开吃了一块,确实香酥可口,笑说:“不错,挺好吃。”
小师妹的眼睛像是瞬间亮了亮:“孟师兄也说好吃,所以今年我特意多做了些。”说罢忽然又红了脸,低头轻声说:“我没有别的想法,真的,只是特别特别感激孟师兄。如果不是他资助,我恐怕早就读不了书了。”
小雪想起多年前在网上看过的那个阿远的视频,安慰她说:“也是你够努力,成绩好才能拿到奖学金。阿远和你一样啊,当年也是拿了奖学金才有机会读书。”
肖柏华师妹立刻肃然起敬的样子:“我怎么能跟孟师兄比,他可是金融学院的传奇人物。”
小雪忍不住笑:“呵,有那么牛?”
这下肖师妹忽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可不是?大二就到最难进的对冲基金里实习,大学还没毕业就建立了自己第一支基金,几年时间基金资产就过亿,连续多年业绩排在私募基金的头几名。金融学院从建院以来也没几个人有这样的成绩,更何况他是白手起家,全靠自己。现在孟师兄回学校来招人,很多人宁愿放弃顶尖投行的机会,也愿意为他工作。再说他当年在学校拿的可是希望荷叶奖,全校一年只有一个名额,通常都是数学系物理系那些在国际上得过什么奖的学生,可孟师兄一拿就一连拿了四年……”
小雪脑海里立刻出现孟怀远捧着一丛荷叶笑容灿烂的样子,“噗”地一声笑出来:“这个什么奖学金的名字……很奇特。”
肖师妹愣了愣,停下来,似乎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被亵渎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解释:“可能是因为捐资设立奖学金的人姓叶的缘故……”
小雪的电话这时候突然响起来,她去门外安静的地方接电话,是疗养院的妈妈打电话来,她在电话里幽幽说:“小雪,我要吃樱桃。你能不能给我买樱桃来?”
她说:“妈,明天好不好,明天星期五,我下班就来看您。”
妈妈停了停,语音带着委屈:“可我现在就想吃。”
以前妈妈有时候也这样,提些不着边际的要求,把她叫过去,其实她明白,只是因为她感到孤独。她不忍心拂她的意,只好说:“好,我这就来。”
她打电话给阿远:“我有事得走了,怎么办?”
他略一沉吟:“没关系,那你就走吧。”
想到肖师妹那充满憧憬的眼神,她又觉得不忍:“人家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连面也不露一下,不好吧?”
他诧异:“真的要我来?”
她没好气:“假的。”
他轻轻笑了一声,才把电话挂断。
六点光景,桌上开始上菜。期间妈妈又打了一次电话来催她,她只好起身告辞,连声道歉,说孟师兄已经在路上,即刻就到。
她出门,正好在门口遇见阿远,她走得急,匆匆说了句“一会儿见”就转身,被他一把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