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个弯,眼前忽然一片开阔。
整个城市灯火辉煌,脚底下就是不眠的维多利亚港,在夏夜墨黑的背景前,闪耀夺目的光芒。雨后空气清新,夜风倏忽而至,拂在脸上,如深谷岩石底下的清泉流淌。
他看着她陶醉的样子好笑:“从没来过山顶?”
她老实交代:“没来过,只去过机场,船码头。哦,还有一次坐错了地铁,在油麻地下车吃了一份烧鸭饭。”
他“嗤”地笑出声,她不禁问:“那些曲里拐弯的小路你也熟?”
他停了停说:“我在这山上住过好几个暑假。”
她诧异:“这里?豪宅里?”
他说:“大二暑假在附近实习,但住在山下。大一的暑假在这里给人做过两个月家教。”
她故意说:“家教啊,危险的职业。女生?”
他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男生。”然后说起过去的事:“不过那时主人家里有母女两个菲佣,妈妈叫玛利亚,女儿叫克里丝达。我晚上看书看到深夜,克里丝达总不忘记给我准备宵夜。还有山下饼家的老板娘,也常常说要把女儿介绍给我。”
她酸溜溜的:“哟,看不出你还是你抢我夺的肥肉,这么招丈母娘喜欢。”
“玛利亚可不喜欢我。”他停了片刻:“那年暑假过了一半,她们母女就被主人辞退,回了菲律宾。”
她不解,想问,他已经继续说:“那时候我的房间在对着山坡的那面,阴暗潮湿,如果不开灯,一到晚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时候我经常站在这里,鼓励自己说,寄人篱下是暂时的,答应过你的事我都能做到,有一天等我买了山顶的豪宅,我们的房间会面对最美的风景。”
他从后面轻轻搂住她,头枕在她肩膀上,双手交错在她的胸前。一片辉煌夜色铺陈在脚下,他从后面抱着她的温度叫她安心。说实话她对这个城市没什么好感,记忆里只有狭窄的街道,涌动的人群,阴暗的小食店,和小食店里为抢座位而大声噪杂的食客。这里的每个人都似乎忙着为生计蝇营狗苟,每个人都不过是大时代里卑微渺小的一粒尘埃。她从未想到,这里也有壮美的景色,有辽阔的天空,有温暖的灯光。
这里有阿远走过的许多路,有他的奋斗和梦想,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第29章 漫长的瞬间(5)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他们偶遇了叶女士。
回去的航班十点多钟,正是机场最忙碌的时分。他们站在队伍里等待换取登机牌,被淹没在嘈杂人声和铺天盖地的行李车中央。旁边的小孩掉了绒毛玩具,咧开嘴大哭,玩具正好滚到她脚边,她捡起来还给小孩,抬眼一看,正好看见不远处的玻璃门打开,一个女人从外面从容走了进来。
在一片纷扰嘈杂里,那女人格外卓然不群,即使在涌动的人潮中,也一眼就能被人看见。宝蓝色剪裁合体的套裙,长发挽在了脑后,身材修长,身姿挺拔,身后跟着提行李的从人,还有一个坐轮椅的青年。
小雪认得这个女人,尽管墨镜遮掉了她的半边脸,而她们不过在咖啡店门口匆匆见过一面,不过这样气场超强的人很难令人认错,而且那人侧过脸,目光在他们的方向停留了两秒钟,最后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有一刻小雪还以为是对方也认出了自己,正要报以微笑,身边的阿远忽然放下行李,对魏群说:“我过去打个招呼。”
她望着阿远在人群里渐远的背影发愣,半天才想起来问魏群:“那个人是谁?”
魏群的笑容倒是平淡自然:“哦,那个,公司的大股东,Cindy Ye。”
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可她仔细辨认,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但叶女士左手的无名指上确实没戴什么戒指。那天一定是她看错了,或是记错了,阿远站在她身旁寒暄,也是神色自若的样子。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似乎也和阿远熟识,仰着脸微笑着同他讲话。小雪好奇地问魏群:“那个男生是谁?”
魏群回答:“Miss叶的儿子。”
她十分惊诧:“儿子都那么大了!我以为她不过只有三十出头。”
魏群挠头:“她儿子好像刚上大学吧。Miss叶多大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有快四十了吧。”
不知对面说到了什么,三个人忽然齐刷刷地看向她的方向。她来不及回避,正对上叶女士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身边的魏群忽然嬉皮笑脸地夺过她手里的旅行袋:“我帮你拿包,怪沉的。”
包其实一点不沉,来的时候匆忙,只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关键是旅行袋是粉红色,百分之二百的女款,魏群拎着颇不自然。她对魏群的慇勤哭笑不得:“不用了,我自己拿。”伸手想把包拿回来,魏群却忽然俯身凑到她耳边:“告诉你个秘密。”
她好奇:“什么?”
魏群凑得更近:“Miss叶的儿子,是个私生子。”
对于魏群煞有介事的惊天大秘闻,小雪颇感失望。这年头未婚生子的多了去了,委实没有大惊小怪的必要。她问阿远关于那位叶女士的事,他只解释了一句:“她是公司最大的股东。”
口径和魏群倒十分一致。她问:“她儿子呢?为什么坐轮椅?有残疾?”
他淡淡答:“也不是,只是听说从小身体就不太好。”
只是听说而已,远不像机场里相谈甚欢时表现的那样熟捻。
她说起在咖啡店门口遇见过这位叶女士,阿远沉默了片刻,最后说:“有那么巧?她常住澳门,不常来H市。”
Cindy Ye,中文名叫叶欣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但有不普通的身世。小雪在网上搜到她的生平,出乎意料但也恰如其份。
大名鼎鼎的澳门叶家,□□事业遍布全球,叶老先生传奇的一生足可以拍上五十集电视连续剧。时至今日,叶先生垂垂老矣,坐着轮椅出来做寿,大小夫人子孙满堂,拍张全家福就可以占据娱乐版的整个头版。
小雪在全家福的中间找到那张美得很高深莫测的脸。据说欣怡小姐的母亲没有名分,因此她没站在任何一位夫人身后,又据说她是叶老先生疼爱的小女儿,所以占据中间的位置,一手扶着老爸的轮椅,另一手挽着脸色苍白的青年。
也许这位叶女士也不只是在看她的时候才是这样了然又成竹在胸的样子,也许她一直是这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网上关于叶女士的咨讯都三言两语,只有一件事让小雪微微愣神。作为叶家最小的女儿,叶女士现在掌管澳门某知名酒店的业务。
恰恰是这间酒店小雪最熟悉不过。无数次她坐在□□的大赌桌前,围观双眼血红的中年大陆客扎堆厮杀,任何人都可以在荷官衣袖一挥间升入天堂。
当然,大部分时间是跌入地狱。老虎机的卡嚓声听得人大脑麻痹,不知为什么,老虎机前的香港老女人总是形容枯槁,生死悬于一线的样子。大厅里明明灯火辉煌,但总叫人觉得阴暗晦涩,好像每张桌子底下都藏满肮脏的秘密。她徘徊在人群和人群之间,觉得总有一天会偶遇“那个人”。她连台词都想好了:咦,那么巧!怎么在这种地方也会遇见你?赢那么多啊!教我两手吧。
时间象沙漏般流逝。阿远总是很忙,频繁地出差,有时候上午还说晚上回来吃饭,下午就不知去了世界哪个角落,而小雪也出乎意外地忙乱,因为妈妈在九月间大病了一场。
先是慢性支气管炎发作,然后并发气胸,转为肺炎,最后不得不住院。妈妈生病时通常心情低落,抑郁症症状更加严重。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月,幸好有明殊帮忙。
出院那天,妈妈格外忧心忡忡。明殊来接人,她把他拉到一边问:“你和小雪什么时候结婚?”
明殊好脾气地咧嘴笑:“快了快了。”
妈妈又问:“那你们去看过房子了吗?我看江边的别墅区不错。”
“有……!”明殊拖长了音回答,“前两天刚去看过,两层独立小阳楼,绿树环抱,那环境是没得说,站在阳台上还看得见江景。左邻右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隔壁是万盛集团的总裁,马路对面就是金庸故居……”
妈妈一惊:“金庸先生过世了?”
明殊才一愣:“没有吗?”随即面不改色地补充:“就算现在还不是故居,迟早也是。”说得妈妈眉开眼笑。
趁妈妈不在时小雪狠狠瞪他:“宋明殊,你吹牛能不能先打个草稿?开什么空头支票?你哪来的钱?”
明殊切了一声笑得不无得意:“我没有那个B套餐有。等你甩了我跟他结婚,规格总不能比我低吧?”
小雪哭笑不得,原来他说了这许多大话是为了给阿远挖坑。不明白明殊为什么觉得她和阿远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说起来忽然隐隐不安,她为什么竟然觉得那十分渺茫。
明殊在一边义愤填膺地嘀咕:“姓孟的太不够意思了,不就仗着有几个臭钱,竟然钱到人不到。”
小雪只好干笑:“他这阵子比较忙。”
明殊并不知道,这事说来话长。
那天阿远说好晚上从香港赶回来夜宵,她在网上查了菜谱,特意做了冬菇鸡肉馄饨,疗养院来电话,说妈妈支气管炎犯了,最好转到大医院去看一看。她慌慌张张扔下剁了一半的鸡肉跑出来,直奔疗养院去,最后一班地铁进城,又换乘公交车,过了午夜才到。
妈妈的状况很不好,吃了药睡得昏昏沉沉,但高烧不退。疗养院的值班护士说:“估计得住院,你最好准备准备。”
住院要缴住院费,她想只好把那三十万元的存折兑现,应该还可以应付,只是深更半夜,叫她到哪里去叫出租车。
阿远正好打电话过来:“怎么回事?到家没见你人,馄饨做了一半。回对面了?”
她说:“我妈妈病了,得去看急诊。”
他即刻说:“我现在过来。”
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握住妈妈的手,滚烫滚烫,像烧过的烙铁。妈妈不知是醒着还是做梦,忽然抓紧她,迷迷糊糊地问:“是小宋要来?”
她回答:“不是,是……另一个朋友。”
妈妈忽然睁开坐做起来,猛然咳起来,半天才停下来问:“那是谁?”
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妈妈已经喃喃说:“你该不会是和小宋吵架了吧?唉,你这脾气……小宋条件不错,对你也好,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吧。如果不是那个人骗了你爸爸,你还好挑一挑……那个人,到底找到了没有?”
那个人,又是那个人。妈妈念叨了许多年那个人,以为只要找到那个人,吮其血,食其髓,大仇得报,一切又可以回到原点。
她当初刚回国时也是这样想的。那时候爸爸刚刚过世,妈妈病得很重 ,唯一一个了解些内情的堂叔告诉小雪:“那些人的手段都一样,先让你赢个满盆满钵,然后你就开始输,输了肯定不甘心吧,停不下手,直到输个倾家荡产。唉,可惜你爸爸,从来不是个冒冒失失的人,那个人手段高啊,同桌的个个出手豪阔,用的是赌王叶家专用的包房,那么大来头,你爸爸只当是跟去赚小钱的小虾米,到死都不信是别人合伙骗他。”
她问:“那些人都是谁?他们出老千?”
堂叔叹气:“出老千你又能怎样?你还能抓得到他们?还是算了吧,也只能认栽。”
小雪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她又莫名其妙和叶家人有了纠葛,而且还是因为阿远。
阿远从车里给她打电话:“刚刚到楼下,现在上来?”
妈妈在背后唠叨:“是小宋?……难得他还肯来,对他好一点,才能抓住男人的心……我看你们还是早点结婚,记不记得高中时那个卖菜的?前一阵还来……咱们再怎么落魄,也不能被人看扁……”
“喂?”阿远在电话里问。
她迟疑片刻,还是说:“你等等,我下来。”
九月的天空像一张星光织就的网,阿远就站在星光下等她,目光依然清澈,但神情倦怠。她不自觉地开始撒谎:“也不如想像的严重,吃了药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你先回去吧,我陪她一晚上。”
星光下阿远眼神一闪,只“嗯”了一声。
她心乱如麻:“我还没和妈妈说过我们的事,今天她情绪不好,还是等她身体好了,我再慢慢跟她解释。”
他顿了一顿,只伸手替她理顺鬓边的乱发,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别太累了。”
结果那天晚上小雪半夜把明殊从床上叫起来,叫他从市内找了出租车过来接她和妈妈。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几乎天天睡在医院里,阿远有时在香港,有时在国外,有时她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
那张存折她没来得及兑现,阿远已经打了一笔钱到她帐上。他们很少能见到面,但也并不是没机会问,你到底怎么会认识郑贺,又到底怎么会认识那位叶女士,还有,介不介意告诉我第一桶金的来历,虽然那是商业机密。她始终没有问,一来见面时总有更重要的话要讲,二来她觉得八成是巧合吧,三来内心深处她也许并不想知道答案。
有些东西何其珍贵,让她不断想到失去。
妈妈终于康复,回了疗养院,回去的路上还问:“你和小宋什么时候买房子?他会不会反对我搬去和你住?”她安慰妈妈:“怎么会?很快就买了。”
尘埃落定的晚上,她回到阿远的公寓,买了鸡肉和香菇,在灯下重新包起馄饨。阿远在邻省的某城市谈判,说晚上会赶回来。九月末的天气微微有点凉,这个炎热的夏天终于要走到终点。她大开着阳台门,远远可以看见明殊站在阳台上边喝酒边调吉他的弦,卧室里隐隐绰绰有人走动的影子,应该是他的阿仁。
电话铃响,她赶紧擦干了手去接电话,是阿远:“今晚怕是回不来了,明天一大早要飞去欧洲,估计直接开车去机场了。”
她不无惋惜,但还是说:“没关系。”
他轻轻笑了一声:“有关系,还以为终于能吃到你包的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