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的比赛到了关键时刻,每天连轴排练,满嘴牢骚。可是人气榜上他是第一名,尤其在三十五岁以下女性观众群里,他是夺标的不二人选。
一切十分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时间在死一般的平静中缓缓流逝,整整两天。
直到周一早上上班的路上,小雪突然接到了小汪气急败坏的电话:“小雪,你快来!不得了了,出大事儿了!我才到办公室,有人上门来讨债,说是郑贺欠了他们的钱。膀大腰圆的几个彪形大汉,把办公室搞得乱七八糟,电脑全搬走了,连桌子椅子都不放过。”小汪停了停,特别不可置信的语气:“他们还说,郑贺被抓了,在澳门。”
她眼前一黑。要来的终究要来,两天来越来越不祥的预感终于兑现。
这时候她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什么话也没有,只有一个链接。她打开链接一看,是澳门某电视台的广东话新闻。内地某商人,在濠海华庭豪赌,出千被抓,警察当局甚至公开了被拍到的监视录像,此人掀起桌上两张牌,用袖子里弹出的牌换取了其中一张。
那么说来这就是阿远的选择,而她唯有接受。
办公室里果然已经一片狼藉。小汪哭丧着脸:“老板真的被抓起来了,这可怎么办?本来明天就发工资了,现在是不是全泡汤了啊?”说罢她又想起了什么:“啊!对了。咱们公司不是还有个合伙人吗?说不定孟怀远会愿意接手公司的生意呢。”
小汪打电话去孟怀远的公司,这回终于有人接,却是个陌生的女声。那人说:“孟总还在澳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你们有事,可以留言。”
小汪又想到,她跟的一笔买卖还没收回尾款,连忙拉着小雪一起去讨债。那位姓赵的老板态度十分恶劣,说话粗声粗气:“你们还好意思来讨尾款?说好是三头鲍鱼,三头有没有一斤不用说了,四头恐怕都不到一斤。”
小汪充分显示泼辣本性,叉着腰喊:“当初发货时您怎么不吱声?后来我请您吃饭时您也没吱声啊。现在忽然说三头不够一斤,您骗谁啊?想赖帐也不能这么不要脸吧!”
赵老板拍桌子:“谁不要脸?谁不要脸也没有郑贺不要脸!还哄我去澳门玩儿!这几年老子在澳门输的钱全在他腰包里吧!想还钱,行!有本事你TMD让郑贺自己来管老子要!”
她和小汪被人从办公室赶出来,第二天再来,干脆吃了闭门羹。两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凳子上等,小汪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骂:“呸!人渣!我就不信他这辈子不来了。只要他敢来,我就敢扑上去抓花他的脸!”
最后先打退堂鼓的也是小汪。冷空气南下,气温骤降十度,坐在石凳子上呵气成冰,听说晚上还会有雪。太阳渐渐西沉,小汪跺着脚说:“算了算了,少了这几千块工资也不至于穷死我。明天回家写简历去,再找份工作又是一条好汉。”
小雪说:“你先回吧,我再等一会儿。”
不是她真有多执着,只是害怕无事可做。时间一空白,眼泪就要涌上来。
细细说来她不能不怨,她深深爱过又狠狠忘记的阿远,是赌徒,是靠女人上位的贫穷男人。他要坦白的过去,她没等来。再细细说来她又没什么可怨,他答应过她最好的生活,豪宅钻石,华服美食,答应过的他努力兑现了,他唯独没答应过永不离开。
天黑下来,天空飘起小雪,黑夜里点点晶莹的白色。她坐在冰冷黑夜里,看雪花一点点融化在手掌心里,忽然想到明殊在电视上说过的话,有的人不知道哪里好,只觉得一生只能遇到一次。她和阿远跌跌撞撞遇到两次,她才明白自己究竟爱他哪里。阿远明白,连那位叶小姐也明白,只有她自己不明白。她爱他聪明,爱他不凡,爱他能给她最好的生活。他是需仰视才见的存在,她没想过如果他跌落凡尘,她还会爱他哪里。既然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和不名一文的阿远在一起,她又有何资格怨他作出一样的选择。看看,她的内心如红尘俗世里的百万苍生一样,她的爱不比任何人伟大,说到底她也不过是经不得考验的俗人一个。
在小雪里坐了半夜,她终于病了。明殊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得了急性肺炎。半夜里高烧烧得昏天黑地,她恍然梦见阿远坐在她床前。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个梦,因为阿远穿着脏兮兮的破T恤和军绿色的短裤,一如他们初见的样子。她问:“你答应了叶小姐什么条件?”他阴沉着脸说:“此生不见。”她伸手摸他满是青色胡茬的下巴,哭着说:“这样也好。”
醒来的时候床头坐的是陈思阳,正在帮她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看见她睁眼,腼腆地一笑:“先别动,你的这边胳膊肿了,我让他们给你换一边。”
护士进来在她另一只手上扎针,不知是不是血管太细,扎了一下没扎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疼,只觉得尖锐的东西刺在手背上,如毒虫叮咬,一种麻木的刺痛。倒是站在一边的陈思阳看不过去,蹙眉过来说:“还是我来。”
他低下头去认真查看她的手背,而她呆呆盯着头顶的点滴瓶子,一定是药物的作用,没等来再一次麻木的刺痛,她已经不知不觉又闭上眼睛。
这一次梦里是些混乱的碎片,她记不清那些细节,只仿佛记得有人在和她你追我赶,十分疲倦,再一次睁开眼,床前坐的仍然是陈思阳。
窗外下着小雪,床前的陈思阳一袭白大褂,就着灯光一本正经地读一本医学杂志,听到动静立即抬起头。她还没有全醒,觉得脑仁生疼,皱着眉问:“你怎么还在这儿?不用去上班?”
陈思阳的脸略微红了红:“我晚上回去过了,马上要去查房,先过来看看你。”
小雪再看窗外,发现正是清晨。意识到自己说话没过大脑,她心里过意不去,轻声说:“谢谢你。我挺好的,我只是不想影响你工作。”
陈思阳已经恢复了镇定,说话也变成医生的口吻:“你也太不注意了,感冒咳嗽不当一回事,非但不吃药,还去淋雨,现在可好,不住几天院大概好不了。”
她接受教训。陈思阳又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只保温瓶,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粥给她,见她不伸手接,温言劝解:“我知道你可能现在胃口不好,什么都不想吃,不过多少得补充点热量,这样才有力气。”
小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尴尬地清咳了一声,解释说:“家里阿姨做的早饭,有剩的我就盛了点过来。”
她无奈,只好把碗接过来。其实从小到大她最不爱吃的东西就数鸡鸭,鸡汤鸡粥红烧鸡腿一概都很讨厌,可是看见陈思阳一脸殷切的神情,只好端起碗勉强吃了几口。
她正磨磨唧唧地喝着粥,橘子来了,又有人打电话来叫陈思阳去查房,结果换了一个医生来教训她。橘子没有陈思阳那么温柔,张嘴就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什么好呢?时下流行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啊,不作不死。”
她讪笑:“你不用去查房吗?”
橘子不理会,望着她问:“怎么没看见你那个三观尽毁的小男朋友?”
她低头,略定了定神才勉强抬起头来:“我已经没有男朋友了。”
橘子吃了一惊,随即恍然大悟,坐到她床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片刻又朝她案头的鸡粥努了努嘴:“那也好,现在总是时候考虑考虑别人了吧?”
她含糊其辞:“哪来什么别人……你真的不用去查房?”
橘子顿时有几分恼意:“唉!你这样有意思吗?都什么时候了?行不行你说句话,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望着橘子恼怒的样子,小雪没来由地想起高中时候她们说过的第一句话。那时候她去陈思阳教室门口约他看电影,有同学在教室里起哄,橘子怒气冲冲地从教室里冲出来,朝她冷哼:“校花亲自到教室门口来约人,能不轰动吗?”说来凑巧,橘子和陈思阳毕业后去了同一所大学,念了同一个专业,又来同一所医院工作。这许多年,橘子才是始终在陈思阳身边的那个人。她不禁问:“橘子,你就那么希望撮合我和陈思阳?”
橘子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诚挚地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喜欢他,不是吗?”
橘子语结,一副震惊的样子,茫然望了望窗外,慢慢才缓和了脸色,缓缓说:“你可别把我想得太伟大,什么他好我就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停了片刻,良久才像下定了决心:“记得我和你说过,思阳大学里有过一个女友,别人追的他。我见过他恋爱的样子,无可无不可,各种心不在焉,好像心底留了一个角落,专等某人的召唤。我可不要那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一天一天能虐死我。所以你们还是快点在一起,这样我好早点死心。”她停下来,忽然间语重心长:“小雪,要珍惜眼前人。思阳是个很好的男人,你好好考虑一下。”
小雪觉得有太多事需要考虑,生活要继续,妈妈要靠她照顾,来不及伤心,其他也无暇顾及。
不顾陈思阳的反对,她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坚持回了家。郑贺的公司倒台了,电脑键盘,甚至桌椅板凳,都被人洗劫一空。公司帐上早已没钱,办公室也只好退租。她还见过一次郑爽,她和郑贺的父母一起来,眼睛红肿,像哭过的样子。
郑贺的妈妈也神情凄然,只有郑贺的父亲抿紧了嘴唇神色肃穆。她把公司的财务账目一一交接给他,换来对方一声长叹。
小雪没说任何旁的话。他们不知道郑贺和她的恩怨纠葛。而她,当年家破人亡的愤慨已淡去,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连同该有的爱恨情仇也付诸东流。
生活不能说不忙,首先的要务是要找份新的工作。她在人才交流网上注册了账号,又跑了几趟职业招聘会,有过几个面试,然后吃力地开始一份新的工作。
出院的第二天小雪就去了一趟疗养院,把那条澳门新闻的视频拿给妈妈看。妈妈看得热泪纵横,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她反倒十分平静,激动也好,伤心也罢,都似昨日之灯,已经灭了个干净。
妈妈激动完,问起搬家的事,她安慰妈妈:“再过一阵吧,房子总要打扫打扫,家具也得置办。”
她又去看过一次那所江边的豪宅。开阔的门厅,别致的旋转式楼梯,一如当初的样子,只是大概因为这次是晚上,又搬空了所有家具,看上去空阔寂寥。窗外一片漆黑,江对面是沉默的山峰,夜里能看见的只有上游极远处的跨江大桥,像一串宝石镶嵌在夜空中。
房子已经完完全全转到她的名下,可并不感觉像她的。想起来实在讽刺,当初她还在心里嘀咕,这样一所房子,就这样转到她名下,倒像是分手费。没想到一语成谶。
她还和明殊住在一起,只是明殊自从成了偶像,整日不是录影就是商演,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对面阿远的住处她也去过几次,仍然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没有人回来过的迹象。
路过楼下的大树,十分偶然地,她会有看见熟人的幻觉。呵呵,她告诉自己,幻觉而已。有时候她也会忽然想起当初的事,那些他和阿远在她家楼下依依惜别的情景。那时候她多矫情,最喜欢说:“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阿远就笑话她:“傻子,再不回去该被你妈发现了。”
楼上厨房的灯一亮,就说明妈妈看完了电视剧,走进了厨房。她这才不得不一路小跑往回走,跑几步又折回来,匆匆在他脸颊上偷一个吻,迅速转身,不料被他一把抓住,深深地吻回来。
现在回忆这些都是徒劳。其实她并不是很伤心。她反覆告诉自己,并不是那么伤心,不过是有些遗憾而已。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是件多么难得的事。即使必须要分开,她还是希望能有机会好好说声再见。
从她出院第一天起,陈思阳家的鸡粥每晚按时送来,第二天一早她热一热当早饭吃。说实话第一天收到鸡粥时她还是很吃惊的。那天她刚从疗养院看妈妈归来,俨然看到门口有两个食品袋,一个袋子里放着保温瓶,另一个袋子上写有某知名日式餐厅的名字。陈思阳的电话恰巧在这时候打来:“我家阿姨来过了吗?我让她煲了鸡粥给你。”
“在门口,我看见了。”她感激地说。
“鸡是有人送给我爸爸的。他的一个朋友在大山里搞了一个农场,真正的有机放养,比超市里卖的营养价值高出很多倍。”
她原想说虽然很感谢他,但她其实讨厌吃鸡。听见他兴致勃勃的语调,她想了想,还是忍住没说。那边的陈思阳匆匆和她告别:“挂了,教授来了,得跟着去查房了。”
她挂断电话回到家里,打开两只塑料袋一看,才发现保温瓶里的是鸡粥,而日式餐厅的食盒里装的是龙虾刺身。她即刻跑到门口去看了一看。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龙虾刺身再没有出现过,鸡粥却天天按时送到,有时候是陈思阳家的阿姨送来,有时候是陈思阳自己。好几次她想告诉思阳她讨厌吃鸡,看见他兴冲冲的样子又把话咽回去。
周日的上午,橘子打电话来找她:“今天我生日,几个老同学在我家聚餐,你一定得来。”
结果老同学只有一个陈思阳。小雪到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围着围裙热火朝天地拔鸡毛。橘子见了小雪直笑:“思阳弄了只活鸡来,我说我可不会收拾,要收拾他来弄。”陈思阳也抬起眼腼腆地笑:“我哪知道那么麻烦?以前看家里阿姨杀鸡挺简单的啊,怎么换了我这鸡就满屋乱蹿呢?哎呦,胆囊切除都比这容易。”
橘子取笑他:“那是当然的。胆囊切除那是全麻,下次杀鸡你也给它来个全麻,保管让你一切一个准。”
大家哈哈一笑,气氛十分融洽。结果三个人通力合作,做出一道很像样的金针菇木耳煲鸡汤。当四菜一汤摆上桌,橘子却像忽然想起什么:“哎呀家里没有酒!庆祝生日怎么能没有酒喝?你们两个等着,我这就去买。”
小雪忙站起来:“怎么好劳动寿星?我去吧。”橘子一把将她按回凳子上,甚至不友好地朝她瞪了一眼。
橘子走了。她和陈思阳两个人对着一桌子菜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陈思阳率先找到了话题:“我听说阿姨身体不大好,一直住在疗养院里。”
小雪点点头:“也有好几年了,最近情况还不错。”
“小雪,”陈思阳一脸挚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不是从橘子那里听说,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她默默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陈思阳又说:“我很想去看看阿姨。”说罢顿了顿,又郑重地补充:“如果你允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