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而清晰,是她人生仅有和全部的甜蜜。
夏夏脑袋贴着墙,汲取瓷砖上的凉意,好让一天一夜没睡的自己保持清醒。
一朵粉红色的烟花炸在遥远天边,也许是精神太过疲惫,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样没什么不好。
如果就这样死了,或许会有遗憾,或许会有点疼,但死在谢淮最爱她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好。
谢淮会记住她最漂亮的模样,说不定还会记上一辈子。
夏夏反应过来时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呆了,连忙晃晃脑袋坐直,将那想法赶出脑海。
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她想,该体验的世界她才只触摸到小小的一角,该看的风景谢淮也还没有陪她去看,如果就这样死了,那她大概不会瞑目。
她又想到谢淮。
谢淮现在该在做什么?
她发挥全部的想象力,想他拼了命四处筹钱的样子,想他无助又绝望的眼神,眼角忍不住泛酸。
*
万家灯火璀璨通明,十字路口烧纸的铁桶燃烧着熊熊火光。
路上行人稀少,店铺漆黑一片,只有烟花爆竹的小店生意兴隆。
谢淮鼻尖被冷风吹得通红,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染血的卫衣,飒飒寒风一吹,衣服裹紧,现出他瘦削的身形。
没有处理的伤口已经结痂,脸上的创可贴失去了粘性,上扬着翘起尾梢。
谢淮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一墩纸钱和一个打火机。
他回头,远处街角两个男人死死盯着他,指尖夹着刚刚点燃的香烟。
谢淮站在烧纸的桶前,将纸钱投进去。
火舌热烈燃烧,风将纸钱刮出桶沿,火星点点蹿出,碎成飞灰散过谢淮的眉眼。
他眼中的绝望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剩下的唯有少年人澄澈坚毅的眼神。
“爸。”
谢淮将手里剩下的纸钱扔到桶里压住火苗,乌云遮盖星华,天上飘起了雪花。
他轻声说:“你一定要护着夏夏。”
*
胖子正拿手机看春晚直播,孙峰推门进来:“到点了。”
夜里十一点,胡书荣发来交钱的地点,让他们带夏夏过去。
胖子接过手机,眉头蹙紧,可他没说什么,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还回去。
孙峰和二条下去开车,胖子掏出麻绳绑夏夏的手。
“哥。”夏夏后退,躲过胖子伸来的手。
她先前懦弱颤巍的神色敛然一空,与他对视:“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只是个撬锁的,为什么要跟他们做这么危险的事?”
胖子不动声色:“我只是个撬锁的?警察可不这么想。”
夏夏:“如果今晚的事成功了,不管我和谢淮是死是活,你都在警察的黑名单上,只能东躲西藏一辈子。要是失败了……你也不想以后你女儿有个坐牢的父亲吧?”
“我可以帮你作证。”夏夏说,“你以为跟胡书荣真的能混出头吗?他让你们去接头,自己躲在后面,如果谢淮带警察来呢?他根本没把你们的性命当回事。”
夏夏声音柔软:“如果警察朝你开枪,你女儿才两个月大。”
她低头看自己小腹:“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甚至也许都没机会到这世界上看一眼,你也是吧?”
胖子眼神出现一瞬间的动容,随即板正:“你说这些没用,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如果我放了你,不用警察动手,胡书荣就能弄死我。既然下场都一样,还不如搏一搏,哪怕我死了,也能给我女儿挣点嫁妆。”
“我没有让你放了我。”夏夏说,“我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将手反背到身后,示意他来绑:“哪怕你心里有了决定,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吗?万一被捕,你也不想连自己女儿都没看上一眼,就一头栽到监狱待上十几年吧?”
胖子沉默片刻,问:“什么交易?”
“你告诉我胡书荣定的地点在哪里。”夏夏说,“还有绳子,给我留个活扣。”
胖子绑她的手顿了顿,他只是一愣,又紧紧把夏夏手腕缚住。
夏夏咬着嘴唇,以为自己的劝说没有用。
这二十四个小时的相处她看似一直在睡觉,实则暗地里观察着三人,二条是典型的街头混混,跟着胡书荣挣口饭吃,他没读过书,满脑子都是钱和女人,离亡命之徒只差一步,讲不通道理。
孙峰上过学,读书时家里条件也不差,可他对谢淮积怨已久,巴不得看谢淮落魄狼狈,因为也是一个绝对不能说动的人。
只有胖子。
夏夏不是无缘无故对他说这些话。
白天他们闲聊时夏夏得知,胖子从前只是街头配钥匙的,自己爱瞎琢磨,熟能生巧练了一身开锁的本事。
他给胡书荣做事只是意外,源于某天胡书荣场子里锁衣服的柜子坏了,客人的东西取不出来,请原厂的人来修至少要三天,有人把胖子请去,不到三十分钟,柜门全开。
胡书荣觉得这手艺有用,就留他在舞厅给了一个安保的闲职。他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走上这条路的人,况且刚有了孩子的男人,几个人还会真的想在这条道上一头走到黑?
胖子闷不吭声,将她手腕绑得紧紧的。
——不知是死结还是活结。
过了许久,久到夏夏已经放弃的时候,胖子拢了下外套:“卧龙江。”
“在卧龙江边。”
“胡书荣根本就没想让你们活,等拿到钱,他会直接把你们绑上石头丢进江里。”
*
卧龙江是本省最长的淡水河,源头在常市,一路蜿蜒下来,于漳市入海。
胡书荣交易的地点选在上游一个偏僻的桥上,这段水流湍急,水底暗石层叠不穷,来往的渔船都很少经过。
车子停到桥边。
借着天上烟花璀璨的光,夏夏看到谢淮倚在桥头。
他脚下放着两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听到车声后,原本盯着幽深江水的目光转还,望了过来。
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不知是不是为了吃糖缓解紧张。
胖子坐在副驾驶,他先下了车。
胡书荣不在,他两个心腹开着另一辆车从远处过来,和他们的车并排在一起。
谢淮踹了脚箱子,人却不过去。
他神色冷漠:“我要见夏夏。”
男人说:“我先检查钱,没问题就让你见她。”
“我要先见人。”谢淮不退让,“你不同意,我就把箱子从桥上丢下去。”
男人见他执意,给二条比了个手势。
二条拉开车窗让夏夏探头出去。
谢淮眼睫颤动:“把她放了,钱就在这。”
男人轻蔑地笑:“我们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检查钱无误了,我们一定会放人。你可以继续坚持,我也告诉你,箱子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未必会散架,人掉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不信你就试试。”
谢淮静了静,把脚下的箱子踹过去。
胖子喊:“二条,下来数钱。”
二条原本在后座看着夏夏,拉开车门刚要下去,回头看了眼孙峰:“你自己没问题吗?”
孙峰不屑:“能有什么问题?就一个娘们而已,别说她绑着,就算没绑,怂得跟个卵.蛋似的,我也不信她敢对我做什么。”
“别忘了把后备箱的东西拿上。”孙峰舔着牙尖。
二条拿出后备箱里的麻袋,麻袋里装着绳子和石块。
夏夏背在后面的手微微动了动。
隔着远远的距离,她清晰看到谢淮的眼神。
——眼神明明不会说话,但夏夏却瞬间明白了他想传递的信息。
孙峰在后视镜里看她,女孩无畏回视。
孙峰:“你看什么?”
夏夏反问:“你看什么?”
孙峰斜着眼角,伸手去旁边拿烟:“我看你的样子,像活不过今晚——”
他低头点烟,车子忽然猛地一震,后座的女孩瞬间暴起,以一个让他眼花缭乱根本反应不过来的速度环住驾驶座的靠椅,刚从裤兜里掏出来、还带着体温的刀片横在他颈部的动脉上。
她手腕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脱落在座位上,孙峰也无暇细想她手里的刀片是哪里来的。
“开车。”
那个几个小时前还眼泪花花,他稍稍靠近就眼圈发红、颤颤巍巍的女孩用他听过最冰冷的声音说。
孙峰晃过神来,才发现冷的不是她的声音。
少女的音质柔软,带着独特的香甜,她靠近时身上淡淡的香味一起喷进他鼻端。
可孙峰没心思去仔细闻那味道,他找到了让他觉得冷的根源。
——夏夏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手持着刀片,她发狠,用了全部的力气。
刀子刚贴上他颈部,已经割开一条锋利的切口。
“开车。”夏夏又重复了一遍,“否则活不过今晚的人就是你了。”
孙峰抬手去摸方向盘,夏夏手中刀片缩紧,毫不客气在他脖子表皮割了一刀:“你敢按喇叭,我就敢保证下一刀划开的是你的喉咙。”
孙峰疼到嘴角抽搐,他从镜中看见夏夏淡漠的眼。
——那根本不是一个懦弱、畏手畏脚的人该有的眼神。
孙峰发动车子,夏夏冷静地说:“打开远光灯,开到谢淮旁边。”
孙峰知道她懂车子的构造,不敢再试图用喇叭又或是危险报警灯提醒同伴,径直朝桥上开过去。
男人打开箱子,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一万一扎的人民币票子,他探手下去掏,却掏出来一手浅黄色的冥币。
他阴森森的眼看向谢淮,刚要发作,听见身后车轮碾路的声音,两人回头,刚好被打开的远光灯刺得睁不开眼。
谢淮在车子停到身边那一刻,拉开后座的门跳上了车。
他面色沉稳而冷漠,接过夏夏手里的刀片,抵住孙峰的动脉。
孙峰咬着牙,一言不敢发。
车子飞速驶过桥,没开出多远,忽然急刹车停下。
夏夏抬眼,见前方的路面正在修路,一片砖瓦狼藉的景象,警示牌高高立着,黄底黑字写着禁止通过。
路上全是石块混着瓦片,车子开不过去。
谢淮拔了车钥匙,拉夏夏下车,反手将孙峰锁在车上。
后面男人的车追了上来,停在路口,几个人下来围住他们。
“跑啊。”男人冷笑,“你们怎么不跑了?”
他手里抓了一把黄色的纸钱,是从谢淮的箱子里取出来的:“谢淮,敢耍我们老大的人,你是第一个,你不按规矩做事,今天命恐怕要交待在这了。”
谢淮却也坦然,他嘲讽地笑:“是胡书荣不按规矩在先。”
“我说过,既然答应了,钱我就一定会还,可他敢动我的人,这事没完。”
“我命就在这,有种你来拿。”
他握紧夏夏的手,朝江边朝下游狂奔,男人们一路追着。
夏夏体力在女孩子里还算不错,可这一通跑下来也几近脱力。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跨年的夜里,天上万千烟花同时绽放升空,五色斑斓交织在无垠的天幕上。
夏夏第一次和谢淮跨年,怎么也不敢想是这样被黑.社会一路追杀的场景。
丝毫没有电影里的刺激和惊心动魄,有的只是冷风刮脸的疼痛和嗓子口甜腥的血味。
沿江的水流稍稍和缓,谢淮终于停了,后面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谢淮扯掉夏夏身上碍事的羽绒服:“待会一定要屏住呼吸,懂吗?”
夏夏跑得气喘,被耳边的烟花轰鸣声炸得听不清谢淮说什么,但本能知道他的意思,她吓得摇头:“不行,淮哥,我不会游泳。”
“别怕。”谢淮温柔地抱住她,“我不会放开你的。”
谢淮死死搂着她的腰,带她跳入湍急的水里。
冬天的水冷得刺骨,夏夏刚进水那一瞬间就感觉自己被冻麻了。她四肢僵硬,嘴里呛了几口水,眼前一片模糊,在水里根本无法视物。她脑子混沌不清,只觉得有双手一直紧紧拖着她的腰,将她带上水面。
急促的江水擦身而过。
夏夏被水淹没,神志不清,浮出水面的空隙,她听到了耳边响起警车的鸣笛声。
那声音隔得很远,又似乎很近,她又听见男人慌了阵脚的嘶喊。
“不可能,我们一直跟着他,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报警?!”
一声过后,夏夏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溺水了,肺部憋到爆炸,谢淮不准她呼吸的话早已忘在耳边。
手指冻得麻木,沿途而下水流骤急,冲散了谢淮揽着她的手。
缓缓沉入水底的那一刻,夏夏脑海一片放空,最后一个念头是后悔。
昨晚和谢淮躺在床上,她不该撒娇让他取赵珊琪做老婆。
夏夏此刻心里只剩悲伤和难过。
——如果谢淮真的娶了赵珊琪,那么她大概做鬼也不会瞑目。
她明明该让谢淮记她一辈子的。
……
*
夏夏吐出一口积水,缓缓转醒。
她睁开眼,入眼是谢淮湿淋淋的脸,他的伤口被水一泡全都胀开,朝外流着淡红色的血水,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脸上的神情是夏夏从没见过的无措,双手正放在她胸口给她做心肺复苏。
他见夏夏睁开了眼睛,先是一滞,随即弯身死死抱住了她。
夏夏咳嗽几声,谢淮又松开了她,手掌捧起她的脸检查,又去检查她浑身上下:“没事吧,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夏夏虚弱地摇头,耳边警笛声越来越响,她才发现在溺水前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