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自己的话有因为谢淮受伤而迁怒的成分在里面,可她无暇思考,脑子混乱不堪。
警察说:“胡书荣很警惕,他藏身的红灯区人流量大,如果抓捕计划不够完善会造成误伤,谢淮和胡书荣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比我们要更了解犯人,是他主动提出要协助我们的工作。”
“胡书荣确实拒捕,但他身亡是个意外,当时人行道是绿灯,肇事司机醉酒驾驶才会造成事故。”
“至于在钢厂小区发生的事。”他歉疚地说,“……是我们的失误。”
夏夏疲惫地抱头,静静坐在椅子上。
她听见警察又说了几句抱歉,但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整个人被窒息似的绝望紧紧包裹,快要化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蚕蛹。
她偏头,看抢救室的红灯闪烁。
警察安慰她:“医生鉴定过伤情,谢淮只是失血过多,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乔女士的伤比较严重。”
“你让我安静一下吧。”夏夏声音微弱细小。
那警察又道了声歉,犹豫一会,转身离开了。
夏夏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朝外流,谢淮和乔茹都在抢救室生死未卜,她不敢想如果谢淮没能抢救回来她会怎样,也不敢想如果乔茹没能活下来,谢淮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心像被戳漏了一个孔洞,发了疯得疼。
可她不能晕倒,也不能消沉太久。
夏夏哭了一会,把眼泪擦掉,打起精神去服务台咨询办理手术和住院手续的相关事宜。
*
谢淮两刀都伤在小腹,刀口不深,因为失血过多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他被推出急救室的时候脸色薄如白纸,身上血渍已经被清理干净,不见刚刚那浑身浴血的恐怖模样。
乔茹的手术是下午结束的,从急救室出来后就被推进了ICU。
她伤得比谢淮更重,全身被划了二十多刀,可每一刀都特意避开了重要部位。
这是黑.社会折磨人的惯用伎俩。
——一刀一万,当欠债人还不出钱来,通常会以这种方式“抵债”,可事实上这只是一种逼债的手段,常常刀子挨完,钱还是要还。
如果不是警察赶来及时,胡书荣的同伙会一刀一刀把乔茹的血放干净。
失血过多是其次,乔茹最严重的伤在后脑,那里被硬物击打过,也是她至今昏迷进ICU的主要原因。
夏夏守在谢淮的病床边,看着他昏迷的侧脸,一言不发。
他鲜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他平日睡觉很不老实,总是说梦话磨牙,尤其喜欢翻身用手臂紧紧抱着她。
现下他面色苍白,安静得过分,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如果不是时不时将手指探到他鼻下去感受呼吸,夏夏几乎要以为他心跳静止了。
她从早上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胡书荣的死、警察的抓捕、谢淮受伤……一切如疾风骤雨般接踵而至,来得太快,她甚至都还没做好迎接的准备。
夏夏起身去卫生间换卫生棉,因为疼痛腿软得几乎走不动路。
她面皮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冷汗涔涔沿着额角渗出。
同病房的病人家属见她摇摇晃晃的,连忙过来搀扶住她:“你没事吧?”
夏夏摇头,小声道谢。
医生推门进来,低声问:“哪位是乔茹的家属?”
夏夏走到他面前,医生说:“ICU病房需要先缴纳住院费,多退少补,连带手术费用,一共八万块钱……”
夏夏接过他手中的单据,上面密密麻麻是她看不懂的仪器和药费,问:“现在?”
“是。”医生说,“一楼大厅缴费。”
夏夏说:“能不能通融几天,我现在……”
“ICU一天的费用很高,我们也没办法承担,不能按时缴费院方会暂停治疗。”医生叹了口气,“病人还没有清醒,如果停了仪器和用药,情况会非常危险。”
“我明白了。”夏夏说,“我会去交钱的。”
医生离开后,夏夏回到谢淮的床边。
病床靠近窗户,蓝色床帘掩了一半玻璃,落在谢淮脸上的光蓝盈盈的。
她看了一会,伸出指尖触了触谢淮的脸颊。
——冰冷、僵硬,毫无生机。
“你听到警察说的话了吗?”夏夏轻声说,“胡书荣死了,伤害阿姨的人也落网了,我们以后什么都不用怕。”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啊,你不想看看我吗?”
夏夏说着说着嗓音潮湿,抑制不住哭音:“淮哥,你快点醒吧,阿姨进了ICU,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
ICU病房一天花费很高,担心有拒绝缴费的刺头病人,院方也不敢大意,一个下午催住院费的人来了三趟。
夏夏大学四年的存款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多块,比起乔茹所需的住院费用杯水车薪。
她尝试给谢淮的舅舅打电话,对面接听的是个女人,她刚说明来意,对方就阴阳怪气骂了一通。
“谢淮上次来借钱的时候答应过他舅舅,从今往后他的家事和我们没关系。”女人冷笑,“这才几天就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
夏夏低声说:“乔阿姨现在情况很危险……”
女人挂断电话。
夏夏静了片刻,继续打下一个电话。
打了五通电话,一分钱都没借到,再一次挂断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她被胡书荣绑走的那天,谢淮已经把他能想到的人都借了一遍,他的社会关系虽多,但大多不十分熟络,熟到能开口借钱的人此刻基本已经无钱可借了。
夕阳爬上云端,又隐在山影之间,余晖照亮病房的白色墙壁。
医院第四次来催钱,神色已经很不耐烦了。
夏夏翻了翻自己的电话簿,打电话给祝子瑜。
祝子瑜很爽快:“我去问智明借,夏夏你别急,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她安慰道:“你再去问问珊琪,她一学期的零花钱都不止这些,我们凑一凑,八万块而已……”
听她气息微弱,祝子瑜问:“你没事吧?声音听起来很没有精神。”
夏夏轻声说:“没事。”
她蹲在走廊的角落,一天没吃饭胃隐隐作痛,加上经期小腹的疼痛,已经站不直身体了。
病房里的人夜里休息早,她没办法待在屋里打电话。
夜光披洒下来,映进走廊尽头的窗户,将模糊的月色打在她脸上。
赵珊琪接了电话,跟她再三确认:“是谢淮的妈妈?”
夏夏感到很疲惫,身体上的痛苦尚且可以忍耐,可那是源于心底,五味杂陈、绝望难言的心情。
赵珊琪说:“你先等等,我的压岁钱在爸爸那里,我去问他拿。”
赵珊琪放下电话匆匆离开,不一会回来:“夏夏你等我一下,我要跟我爸谈谈。”
“我爸爸不准我借钱,不过你别担心,我挂几个包在闲鱼上,卖出去了我就转钱给你。”赵珊琪听起来快哭了,“等我一个星期可以吗?需要一点时间。”
“没关系。”夏夏轻声说,“为难就算了。”
电话那头传来赵晋松的声音,紧接着赵珊琪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是谁挂断了。
手机弹出来一条收款信息,是祝子瑜给她转了五千块。
祝子瑜:【智明说他前几天刚把钱拿去投资,现在手里没钱,我把我所有的钱都转给你了,珊琪回话了吗?】
夏夏没有回她。
昏暗的走廊里终于亮起顶灯,她坐在冰凉的地面抱着膝盖痴痴看着。
那光线明明不亮,晃在眼里却仿佛带刺一般叫她下意识蹙起眼睛。
她忍不住想,在那二十四个小时里,谢淮是否也和她一样的心情,一次次被人拒绝,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的安全,更何况谢淮所承受的压力要远远大过她所承受的,她忽然可以理解那晚谢淮情绪爆发和她提分手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
可我不是谢淮啊。
夏夏绝望地想,在她心里谢淮是无所不能的,他强大又坚毅,没什么可以将他打倒。
今天以前,夏夏觉得自己也不是懦弱的人,可现在她却忍不住想让自己懦弱一点。
——如果懦弱有用的话。
谢淮昏迷前将她的联系方式给了医生,如果在他醒来前乔茹出了什么事情,夏夏不知道要怎么和谢淮交待。
她将前额抵在直起的膝盖弯上,裤子濡湿,被眼里淌出来的泪渍沾染一片。
这辈子流的眼泪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天哭的多。
手机铃声响起,她瞥见来电,是赵晋松的号码。
夏夏按了接听,对面许久没有声音。
过了好一会,赵晋松那极有特色的低沉嗓音响起。
“还记得那天我送你回学校时,你在车上跟我说的话吗?”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说二十岁的年轻人,穷一点也没什么,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夏夏极力咽下泣音,爬起来握紧电话:“赵叔叔,您能借钱给我吗?利息随便您定,我一定会还的。”
赵晋松笑了:“珊琪平日跟我要零花钱是以万为单位,她最便宜的大衣也要四位数起。”
“在你看来,我是差那点利息的人吗?”
夏夏说:“我知道八万块钱对您而言不算什么……”
“夏夏。”赵晋松打断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从前的你宁愿跟一个二十岁的穷小子也不愿意跟我,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吗?”
夏夏沉默不语。
“我不准珊琪借钱给你,是因为那晚你说的话让我很受伤。”赵晋松嘲弄地说,“我用了半辈子打拼,才有了现在的家业和社会地位,我愿意放下姿态去追求你,可在你心里我连一个毛头小子都比不过。”
“八万块对我而言确实不算什么,哪怕扔到垃圾桶里我也不会心疼,可就是这八万块钱,是你现在最需要却拿不出来的东西。”
夏夏脸颊残余着干涸的泪痕,在灯光的打映下脸颊惨白。
“我不会借你钱。”赵晋松说,“我只给你钱。”
“要与不要选择权在你,可我不是慈善家。”他问,“我是个商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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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如果谢淮是珊琪的男友, 别说八万, 八十万我也会给。退一步讲, 哪怕谢淮只是珊琪的同学,家里突遇事故, 举手之劳我也义不容辞, 可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同我借钱?”
“谢淮拒绝了珊琪, 你拒绝了我,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 你都没有开口的立场。”
夏夏一言不发,连呼吸的声音都轻柔无比。
赵晋松漠然:“我给你时间考虑, 但我耐心不多,想必医院的耐心也不会太多。”
“年轻人飞蛾扑火的勇气我很钦佩,不过夏夏, 好好考虑清楚,你们现在是否有对自己的人生和未来负责的能力。如果你有, 或是谢淮真如你口中所说能给你未来,你为什么还要来求我借钱给你?”
夏夏挂了电话。
她垂下眼睑,敛去所有存在感, 安静坐在走廊尽头的角落。
头顶的节能灯忽明忽暗,光线微弱, 她不出声,路过的人几乎发现不了她在这里。
护士柔软的鞋底踩着楼梯咚咚上来,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又出来张望,好不容易找到夏夏, 过来提醒她:“天已经黑了,马上就要下班了,你现在跟我下去缴费。”
夏夏撑着墙壁的瓷砖站起来,她一天没吃东西,因为低血糖眼前发黑,膝盖打弯,腿一个摇晃,身体直直前倾。
护士搀扶住她:“哎,这是怎么了——”
夏夏捂着额头,等那阵眩晕的感觉过去才敢慢慢走动。
护士:“你先回房间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我知道这种情况对你打击也很大。”
她神色不忍,但想了想还是开口:“八点前一定把手续办好,否则过了八点他们会把病人转到普通病房,我们重症病房每一分钟都是要花钱的,医院不是救济站……”
夏夏不知道今天第几次轻声重复:“知道了,我会付钱的。”
她回到病房,四周病人都已熟睡,陪床的家属还侧躺在折叠床上用手机看剧,一片黑暗里闪着一点莹莹的光。
谢淮依旧维持她出去前仰躺的姿势,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夏夏坐在床边,头轻轻枕在谢淮的手臂。
她不敢压着他,只是用侧额的发丝在他刚刚有了些温热的手臂上蹭了蹭。
失去意识的谢淮面容如孩子般纯净,不见平日的张扬,也没有平日和她玩闹时笑起来帅气却幼稚的模样。夏夏从没见过他这样安静、逆来顺受,和她记忆里的谢淮完全是两个人。
夏夏第一次觉得人生命之脆弱,仿佛一张轻飘飘毫无重量的薄纸。
哪怕攥在指尖,揣着含着,也会因为这世界上数之不清的意外潮湿或弯折。
但真正可怕的不是意外。
夏夏在黑暗里眼睛瞪得圆圆的,她无力地想,比意外更可怕的,是在意外来临时手忙脚乱的贫穷。
屋外响起高跟鞋踩地的哒哒声,病房的门被吱呀推开。
陈曼希拎着挎包站在门口,夏夏从床上直起身,把谢淮的被子掖好。
她没有问陈曼希怎么知道这里,也不问她为什么会来,只是看着她。
陈曼希先开口:“听说谢淮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