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人定胜天,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看等会儿咱们留在这里算了,”那人语气不屑,“万一出了事,可指望不上他。”
“嘘,他回来了。”
周念转过身,果然看见迟则安和老吴从另一边的山路上下来。通往山民家的路比登山的主路难走,中间有一段只能从树木架成的台阶往下爬。
两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迟则安却不见恐惧,利落地踩着树木爬了下来。他不知道王禾不小心爆了他的料,过来之后直接询问下午决定登顶的人有哪些。
周念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她尚有一些体力,可不知道能不能支持到顶峰。
和她一样游移不定的人不少,迟则安没有得到最后的名单,便随便找了棵树靠着,给大家留出充分的思考时间。
周念只觉得他的身形比那棵参天大树还要苍劲,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到踏实。她想了想,从包里摸出两块巧克力走到他身边站定。
迟则安抬眼看她:“怎么了?”
周念先剥了一块巧克力叼在嘴里,然后再把另一块递过去。
“嗯?贿赂我啊?我不会背你下山的。”迟则安跟她开玩笑。
“请你吃。”周念小声说,“这不算借食物吧?”
迟则安笑了笑,接下之后问:“下午想登顶吗?你体力不错,可以试试。”
周念咬下一口巧克力,反问他:“为什么不提倡借水和食物呢?”
他一愣,见她脸上写满求知欲,便收敛起笑容:“在野外长途跋涉的时候,水和食物特别短缺。如果总想能跟人借,一旦养成习惯,将来难免有一天会准备不充足。”
周念认真听着:“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互相帮助,不是吗?”
“能帮的才帮。打个比方,我和你一起去无人区,行程计划需要十天。你带齐十天的储备,而我只带了五天的。第六天时我没吃的了,问你要,你给不给?”
周念皱起好看的眉毛:“还是给吧,后面几天我可以少吃点。”
迟则安笑了一下:“结果我们不小心迷路了,十天变成一个月,还给吗?”
她为难表示:“那没办法啦,我自己都不够。”
“就是这样。一瓶水值不了几个钱,但一旦到了野外,借出去的就不是水,而是命。”
周念点头,得到答案便不再发问。
迟则安闲聊般问起:“对了,衣服补得怎么样了,小裁缝?”
周念撇嘴:“都说了我不是小裁缝。可能要明天才能补好,你急着要吗?”
“急倒不急。”迟则安无所谓,“我是想说,抢救不了就算了,好歹留个全尸。”
周念:“……”
·
休息结束,最后决定登顶的只剩下七个人。
周念背上包,看见站到迟则安那边清一色的男人,这才迟钝地发现她居然成了女中豪杰。
迟则安像是料到她不会放弃,招招手说:“过来吧。”
周念刚一过去,迟则安就递给她一根捡来的树枝。她接过来放在地上试了试,发现居然还挺结实,能当登山杖用。
不过就是树皮粗糙刺手,她又从包里摸出手套戴好。
迟则安看她一眼,有些受不了:“至于吗?”
“我跟你不一样,”一天相处下来,周念渐渐放开了点,“我不是那种受了伤都不知道的人。”
迟则安哑然,肩上伤口一阵发痒,仿佛人在用棉签轻轻擦拭。
从山腰平台往上,剩下的路程只剩五百多米。但最后这五百米,却是最难攀爬的路段。由老吴在最前方开路,迟则安依旧负责垫后,九个人行进的速度明显比刚上山时更慢。
有人提出要休息,老吴不同意:“到这儿就只能拼一口气,现在停下来,你肯定就不会再往上走。”
“你看我像在走的样子吗?”三天一杯水的男生当场返祖,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
队伍响起一阵苦笑,笑过之后,大家却忽然听到一阵歌声。
唱歌的人是个破锣嗓子,实在称不上动听,但在山野之间响起,却别有一番苍凉粗犷的意味。
歌声越来越近,周念回过头,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脚踩一双布鞋,健步如飞地从后面赶超而上。
老人路过他们时,笑得一脸慈祥:“年轻人,加油啊。”
老吴跟他显然认识:“又去你闺女家?”
“是咯,你们慢慢走嘞。”说完,老人便几步越过他们,迅速消失在视野尽头。
趴在地上的男生惊恐地问:“他闺女住哪儿?”
老吴说:“对面那座山上。”
周念抬眼望去,对面的山头隐藏在云雾之中,难辨虚实。
众人遭受到巨大的冲击,默默反省自己年轻力壮,竟然沦落到连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都不如。
挫败之下,更生起一点不服的勇气。
像是跟谁较劲似的,全团气势陡然提升,再也没有人喊停,巴不得能尽快反超那位老人,好给自己找回面子。
然而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到了最后一百米时,周念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要参加微博抽奖?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如同失去神智的丧尸一般,嘴里叽里咕噜地低声唠叨,细听之下,全是在骂自己想不开。
迷彩服一屁股坐到地上,瘫成烂泥:“我不行了!我……我不爬,你给我一千万,我也不爬了。”
迟则安在队尾笑:“想得还挺美,一千万。山里有蛇,你一个人被咬了怎么办?”
迷彩服自暴自弃:“那就让它咬吧!”
“不可能扔下你。”迟则安上前几步,拿出一袋东西,伸手说,“水给我。”
迷彩服递过水瓶,见迟则安把撕开袋口,把里面的粉末倒入水中:“喝吧,葡萄糖,补充体力。”
接着他便叫大家都把水瓶打开,一人送了一袋葡萄糖。
轮到周念时,他招手叫她靠近一点,往她手里塞了块巧克力:“给你留的。”
周念一愣,发现就是她之前给出去的那块。
巧克力已经有些融化,但吃进嘴里还是甜甜的。她悄悄舔了舔嘴唇,有一点隐约的开心。
队伍被迫稍作停留,迟则安问:“都到这儿了,你们想放弃吗?”
众人面面相觑,来都来了,还剩最后一百米,就这么回去确实不甘心。
“那行,休息五分钟,都站起来活动一下。”迟则安鼓舞完士气,又问,“有没有人腿抽筋?”
几只手举了起来,迟则安蹲下身帮他们按摩放松肌肉。结束之后他转头看向周念,用眼神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周念目光闪烁几下,最终还是小幅度地摇头。
队伍再次启程,快到顶峰时,最后的山路已经称不上是路,而是由错杂的树根和嶙峋的岩石组成的大型障碍物。
迟则安没再走最后,他和老吴互相配合,站在最高处,一个接一个地把团员拉上去。
先上去的人开始在山顶大声呐喊,声音透过风传出去很远。
周念排在倒数几个,她扬起头,向迟则安的方向伸出手臂。
男人的手掌宽大有力,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周念借力往上,感觉腰上被人轻轻一搂,几乎是被迟则安抱了上去。
他在风里露出笑容:“这么轻?”
周念侧过脸,肩头不小心碰到他的胸口,硬邦邦的,像他的手一样充满力量。
山顶气温极低,狂风卷起云层,人像是站在雾里。
周念的刘海被风拂乱,刚才还要死要活的同伴们转眼变得生龙活虎,人人都像有喊不完的话要留在群山之巅。
她尝试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面对天地之间的宽广脊梁,她如同失语一般,心中只剩下一片安宁。
和她一样沉默的,还有站在她身旁的迟则安。
他安静地注视山脉,眼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滚。周念转头看他的侧脸,冥冥之间感觉到他和别人不一样。
仔细回想,一路上他从来没有拿出手机拍照,像是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把一切记录下来,也不需要留下任何凭证回去跟人炫耀。
他并非想要征服这座山,而是有另一种更为原始而自然的欲望在驱使他前进。
“迟队,”周念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吹散,“你为什么会喜欢登山?”
迟则安回过头,在一片“我要发财!”、“回去我要跟学姐告白!”、“老板我不想加班!”的愿望之中,弯起嘴角笑了笑。
“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他抬手指向远方,风从他的指缝间流过:“因为山就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山就在那里。”——英国登山家乔治·马洛。
第9章
山顶的风刺骨,众人没嘚瑟几分钟就纷纷下撤。
相比上山的疲惫,下山又是另一种折磨。好几次要不是迟则安眼疾手快,有些人恐怕要一路滚下坡去。
周念握紧迟则安给的那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每一步站稳了才往下迈步,多亏如此,她才没像其他人那么狼狈。
迷彩服揉着屁股,跟同伴感慨:“你说这人啊,也是吃饱了撑的。好好的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受罪,偏偏我还摔得挺乐意。”
“那可不,一想到回去又是车水马龙的生活,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了。”
听见他们的话语,周念心中忽然一沉。
对啊,明天他们就要回去了。
只不过是三天两夜的短途旅行而已,眨眼间就快结束。回城之后,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必须要和方淮晏一起吃顿饭,说不定还要去见一见他的父母,否则别人会说她不懂礼貌,到了燕都不知道拜访。
再然后呢?搭乘飞机回到苏城,带上她没能在工艺展拿奖的消息,去看那一双双目光复杂的眼睛。
她凭借难得好运的机会,瞒着家里参加了一次从未感受过的户外活动,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吗?只不过是让她偶尔放松一下罢了。
一想到这里,惆怅慢慢染上她的眉间,直至到了半山腰的平台也没有消失。
剩下的团员加入下山的队伍,一路上都有人问他们山顶的风光怎么样,几个女孩儿更是佩服周念,围在她四周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周念依次回答完,一个女生又追问:“你上去之后有没有大叫?”
“也没……”
话未出口,女生踩到一块光滑的石头:“啊——”还好石头下面是一小块平地,她踉跄几步站稳,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吓死我了。”
“别并排走啦,你走我前面吧。”周念停下脚步,想让她到靠里的一侧。
女生盯紧她手中的树枝:“这个蛮好用的样子,哪儿来的?”
“迟队给的。”周念老实回答。
女生一听,转头就喊:“迟队,不能偏心啊,我也要登山杖。”声音娇滴滴的,尾音拖出几许娇憨的意味。周念想起来,午饭时就是她偷偷打听迟则安有没有女朋友。
迟则安像是很为难,但还是说:“你等会儿。”
果然没过多久,那女生就心满意足地领到了一根捡来的树枝,她开开心心学着周念的样子,将它撑在地面保持身体的平衡,不时愉快地喊着:“迟队真好,迟队真棒!”
“别乱喊,看路。”
“没问题,迟队说的我就听。”
雀跃的语气传进耳中,周念还没怎样,从身边经过的迷彩服就冲她挤眉弄眼地使眼色,大有让她提高警惕的意思。
周念当没看见。
·
太阳快落山时,队伍回到营地。
趁着大家还在磨蹭,周念先去农户家洗完澡,回来见乔莎已经敷上迟则安带回来的草药,一瘸一拐地在帐篷外慢慢挪动。
“你回来啦,要吃饭吗?”乔莎精神恢复了些,举起锅说,“这是最后一晚了,来个豪华plus版泡面?”
“你小心点,我来吧。”周念接过锅,放到瓦斯炉上倒入矿泉水,又把切片火腿和脱水蔬菜都拿出来。
乔莎则贡献了自己的泡面跟卤蛋,有模有样地分别码进两个泡面碗里。
两人并排坐好,一边等锅中的水烧开,一边抬头看星空。
昨晚她们过得兵荒马乱,连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星空都忘了欣赏。银河像一条璀璨的缎带,铺在深色的苍穹之间,点点辰星闪耀着亘古不变的光芒。
“等回去了,我请你吃顿饭吧。”乔莎说。
周念偏过脑袋看她,她笑了笑:“我还挺喜欢你的,交个朋友呗。”
“好呀,以后你来苏城也可以找我。”周念声音软软的。
乔莎认真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就听见营地里响起一道热情的邀请:“迟队,我要去上面买土豆吃,你要不要一起来?”
两人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女生蹲在领队的帐篷外面,长发海藻般散落在肩头。
帐篷隔得远,迟则安的回应她们没听见,倒是营地里有几个团员开始起哄。那女生丝毫不怯场,回头瞪他们:“鬼叫什么,没你们的份!”
乔莎冷笑一声:“她看上迟队了。”
周念想这和她无关,便没搭话。
乔莎又说:“白天卖土豆那家的赵姐不是来照顾我么?她跟我说,迟队从大学时就兼职做领队了,以前每回他带人来榆清山,都会有这种姑娘缠上去。”
“听说有一回,那姐们儿特别牛,直接把他堵在院门口,”乔莎清了清嗓子,装出霸道的语气,“她说‘就一句话,看上你了,给不给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