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只知道执行程序的机器人。
杨威头皮发麻。
他头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怖。
“这是你的亲生父亲。”喘不过气似的,杨威胸口发闷,脑子里像是被人敲打过,一片乱响:“就因为抛弃了你……你就可以设计让他去死?”
“不是啊。”任真耸肩,低头看着自己拍下来的一张张照片,漫不经心道:“我一点都不在意他抛弃我这件事情,但是他的死,至少可以让我掌握杨慎行行凶的证据。”
她已迅速恢复如常,口吻平静。杨威甚至怀疑,她刚才的眼泪,究竟是伤心,还是不甘心?
任真拍好照片,小心绕过满地的血迹,将东西收拾好了,来到杨威的面前,抬起头似乎有些探寻地看了他一眼。
他像是在发呆,也可能是冷,齿间微微打着颤。
任真笑了笑,拽了下杨威的袖子,眼睛弯弯的,“我还以为你明天早上才能醒来的。我们现在走吧,晚上好冷。”
梦境里——那被烧毁了五官的洋娃娃!
杨威似是突然惊醒,瞳孔瞬间惊骇地放大,不由后退了两步,迅速伸手恶狠狠地推开任真。
任真没设防,被大力推得跌倒在地,胳膊肘擦过满是砂石的地面,擦出了一片长长的血迹。
肩膀被推得地方火辣辣地疼痛,但她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之色,只是有一点苦恼。
这里有她的血液,以后可能会说不太清楚。
杨威怔住了,下意识想上前扶起她,但好像被绊住了一样,无法移动半分。
有个胆子很大的野猫,悄悄上前一步,小心探头嗅了嗅任真血肉模糊的胳膊,身上的毛全都兴奋地炸开,而后冲着杨威低声沙哑地嘶吼了一声。
可能是因为太过白皙,月光下,任真完好的皮肤隐约有些发蓝。
“你不在乎他,所以他就可以去死。”杨威嗓子干涩,盯住任真的伤口,双手紧握成拳,声音极轻,几近叹息般地茫然自语:“那么我呢?”
他以为他能阻止的,他以为他的真真是个好孩子。
可是任真接近他引诱他,不就是为了推他向地狱吗?
任真沉默,带着点可怜的看他,接着轻轻摇头。
“你难道不知道,你为什么始终没有办法拒绝我吗?”她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血顺着胳膊滑到指尖,再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面。
任真站稳,按了按流血的胳膊,声音笃定:“你欠我的,你要还。”
杨威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是没听过这么无礼的要求。
好久好久之前,他就告诉过她了啊,他根本什么都不欠。
大脑逐渐平静了下来,杨威心底的荒谬之感却越发深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任真就扑了过来,杨威旋即被带得卧倒在地,子弹呼啸着穿过了他的耳边,在旁边的泥土里炸开。
野猫惊骇尖叫,飞一般地逃离。
不远处有车的轰鸣声,杨慎行咬牙切齿地探出身子,拿着□□对准黑暗里那模模糊糊的身影,恶狠狠地又开了一枪。
妈的,居然被耍了!
杨威迅速站起,接着大力把任真拉了起来,选了个方向飞快跑去。他们都没想到杨慎行会卷土重来,有一瞬间的慌乱。
月光恰好被乌云遮住,那个人的身影似乎很快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树影摇晃,杨慎行发了狂:“追!给我撞死他!”
接着冲着那个地方,胡乱又开了几枪,杀意愈发盛烈。
杨威不熟悉这个地方,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任真往坡上树木浓郁的地方跑,两人粗重的呼吸声撞击着彼此的耳膜,心都提在半空,听见了车声似乎越发远离,才稍稍冷静了下来。
血腥味浓郁,而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任真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反握住杨威的手,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四周。
“跟我来。”她低低说道,拉住杨威的手,借着浅浅的月光,小心的拨开挡在前面的树丛,弯着腰往里面钻去。
穿过外面杂乱的树木,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洞口。
任真回头,压了压杨威的脑袋:“你低一点,我们进去躲着,不会被发现。”
她似乎对这片地方很熟悉,以前应该来过不少次。
任真摸着洞壁往里面走,大概两三米远到了头,接着她拽了拽杨威,两人挨着坐下。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血腥味越发浓重。
任真的胳膊开始后知后觉的疼痛,血肉暴露在了空气中仿佛被蚊虫叮咬啃噬,说不出的难过。
四围一片漆黑,杨威低低地喘着气,呼吸有些紊乱,伸手摸了摸任真的头发。
接着他微微俯身,亲了她一口,“你乖一点、待在这里……”杨威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到天亮,我打电话让……周雁南来接你。”
脚底似乎有着一片黏腻,全是血。
不对——
任真猛地抬头,在黑暗中伸出双手想检查杨威的身体,却被对方抬手大力压制住。
失血有些过分的多,杨威意识开始出现片刻的涣散,他用力击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疼得小腿仿佛要炸开,换来了尖锐的清明:“一路上有血迹,他发现了就会追过来。我出去找他,你给我乖乖待着。”
刚才的贴在他们耳边的那几枪,打中了杨威的小腿。
任真却死死拽住了他,小孩子耍赖一般不肯放手,“不行!”
第19章
杨威脱力, 狠狠地想推开任真,对方却愈发坚定, 甚至直接抱住了他的腰说什么都不松手。
“你他妈有病啊……”杨威喉咙里冲上来一股腥甜, 被他咽了下去,大口地喘着气, 想要揍她的心愈发强烈,语气极度恶劣, “还是想死?”
杨慎行不会杀他, 但是一定会杀任真。
任真摇头,呼吸有些急促, 悄声说道:“你再等等……”
“不用等了。”
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甚至屏住了呼吸, 杨威把任真拽到后面, 自己挡在前方,冷峻地盯着洞口的方向。
一束手电的光打了进来,刺得两个人睁不开眼睛,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有个人终于来到了洞口,调低手电的光,照了照他们两个狼狈不堪的脸。
周雁南轻轻摇头:“哎哟, 这可怜的……”
——这贱兮兮的声音。
杨威松了一口气, 紧绷着的脊背也终于断裂,整个人脱力一般地向后仰去,眼皮子不受控制地下坠, 意识瞬间抽离。
任真抵住了他,紧张叫道:“杨威?”
周雁南看见了地上的一滩血,没说什么,咬着手电筒走进来,从任真手里抱过了杨威,吃力地弯腰站起。
我操,真重。
任真也从地上爬起,拿过周雁南叼着的手电走在前面,为他拨开繁茂的树丛,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
月亮又悄悄从云后探出了头,仿佛是一张幽冷的脸,在悄无声息地偷窥着他们。
任真关掉手电,回头问周雁南:“去哪儿?”
周雁南眯了眯眼睛:“往右走,路旁边停了辆越野。”
任真转身就走,被周雁南哎哎叫住:“小妹妹,过来搭把手,这玩意儿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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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着车绕了一圈,没追到人。
杨慎行只得回到原地,发现任建华的尸体上聚了七八只野猫,很短的时间内,已经被啃得浑身血肉模糊,有的地方隐约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司机忍不住,当场腿软地跪下,半撑着地面,不住痛苦的干呕。
杨慎行也不住皱眉,然而没空管这些,自己杀人却被看见,对方又不知道掌握了多少证据。
万一曝出来,他这辈子大约也算是完了。
杨慎行眯着眼睛,面色阴冷:刚才开枪,应该是打中了其中一个人啊。
地上的血迹杂乱不堪,仿佛是什么后现代主义的巨幅画作,人站在其中,会有些微微的炫目。
有一行新鲜的血迹,不受控制似的,从画框里跳了出来,画笔刹不住,滴滴落落向着远方划去。
果然打中了其中一个!
杨慎行眼睛兴奋地睁大,踹了踹还跪在地上干呕的司机:“快,拿着手电筒和枪,去追他们。”
他们两个喘着粗重的呼吸,一路循着血迹,司机被迫在前面,心惊胆战地开路,最终断在了一个树丛前面。
他迟疑:“杨校长,前面没路啊……”
而且这个地方的血迹杂乱无章,有向前的,也有往后的。
“没个屁。”杨慎行阴冷说道,踹着他向前:“你他妈钻进去不就有路了。”
好吧。
两个成年人身形高大壮硕,不似杨威任真钻得容易,好不容易到了洞口处,杨慎行的眼睛都绿了。
他不由分说,直接掏出□□往里面打,枪声惊得树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起,发出阵阵阴冷的叫声。
司机打了个冷颤。
子弹打空,杨慎行转头看着司机,示意他进去查看,自己则跟在了后面,以防有什么变故。
洞穴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大滩已经不新鲜的血迹。
杨慎行气得摔了□□,“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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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约约的枪声自后方传来,任真回头望了望。
周雁南在前面开着车,随手扔过来一个手机,看也没看她,“你发的?”
手机上显示着一条短信,告知他今夜十二点去郊外化工厂,杨慎行有动作。
任真瞟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是啊。”
她正在小心翼翼地抱着杨威身子,尽量不让他的头磕碰到。
她引诱周雁南过去,原本不是为了这个。
“让我猜猜,你知道今晚杨慎行要杀人——或者说就是你设计的。”周雁南加大了油门,声音有些飒爽,“然后你想办法吓跑了杨慎行却引诱我过去,按照你的原计划,应该要把你父亲的尸体藏起来,接着在我过来的时候,留下点蛛丝马迹,让杨慎行怀疑我。”
最后,让他们互相残杀,她坐山观虎斗。
任真梳理杨威头发的手指一顿,接着抬头冷淡地看了看周雁南。
他猜得几乎全对。
大概是因为杨威的伤势,周雁南把车开得飞快,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后视镜里任真的表情,有点不满:“你倒是给点面子稍微震惊一下啊,来来来应该这样——我操这人居然不是傻逼没被老娘耍得团团转!”
任真垂头,轻抚着杨威的脸,慢慢回应:“你还不是过来了。”
“我来又不是因为你。”周雁南毫无预兆拐了个弯,任真一惊,飞快抬手护住杨威的脑袋,避免被撞到。
“不好意思。”他毫无诚意的道了个歉,继续说道:“杨慎行极度谨慎,今天要不是我叫人提醒,估计他也不会突然回来……你那伤,”周雁南回头看了下,“哦,你这应该是杨威弄得。”
原来是他。
任真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杨威的脸,轻声说道:“你想让我死?”
“当然不是,我可早就猜到杨威跟你在一起,这傻逼肯定要为你挡子弹。”周雁南矢口否认,接着笑了笑:“虽然要你死,还挺容易的。”
快到了。
任真忽然抬头,黑漆漆的瞳孔里波澜不惊:“你想警告我?”
周雁南点头赞赏,“聪明。”
他飞快说道:“你想杀谁都跟我没关系,别打杨威的主意,也别试图利用他。”
任真答应得也十分没诚意,语气平平显得非常敷衍:“哦。”
周雁南微微一笑:“现在我虽然稍稍脱离了傻逼的范畴,但也还是入不了你的法眼?”
任真没答话,微微耸肩。
终于到了他郊外的别墅,周雁南猛地刹车。
他叹了口气:“这年头,我这种老实人不好当,就只能被欺负啊……”
任真听出来他话外的意思,声音冷了下来,“你想干嘛。”
别墅里冲出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着担架,应该是早就待命好了,飞速冲过来。
周雁南说道:“你母亲。”
医护人员把杨威小心地抬出来,放在了担架上,平稳地抬进屋子里面。
任真的怀里顿时变得空空落落,眼睛追随着杨威离去的方向,紧抿着嘴唇。
片刻后周雁南终于反应了过来,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对你母亲没什么邪恶的想法。”
他松了一下脊背的筋骨,舒舒服服地仰躺在座椅上,语气轻松:“我的意思是,你敢对杨威做出什么,我就敢加倍还给你母亲,哦,还有你那个可爱的小弟弟。”
这年头老实人不好做,不仅被欺负还要被瞧不起。
周雁南闭着眼睛,似笑非笑:“我说到做到。”
他只能可怜巴巴的,被逼着无奈的做个坏蛋。
“你这么喜欢周蕴啊……”任真垂下眼睛,她的衣服被血液浸透了,风干以后贴在身上,冰冷僵硬,非常难过。
她慢慢抬头,直视着后视镜里的周雁南,言语锋利:“为什么不为她报仇。”
“我说过,周蕴是自杀,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既无权干涉,也无权愤怒。”周雁南声音冰冷,似乎终于动了怒,语气却还是懒洋洋的,“况且我把杨威当儿子养,你把他给我玩死了,我找谁养老去。”
任真像是终于顿悟了过来,她开始沉默。
今天大起大落,身体也累极,她晃了晃脑袋,有些发晕。
“李叔,让人把这妹妹也抬进去看看。”周雁南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再准备间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