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清了清嗓,高扬着自己的头颅,那满头金钗步摇相撞,发出黄金特有的碰撞之声,她鼻孔对着其中一个门房道:“叶老爷可在府上?老妇家居许昌,夫家姓梅。今次来京,特来拜访。”
梅湘在叶家寄居过相当一段时日,眼前这妇人夫家同为梅姓,也是来自许昌。
门房心里有了谱,虽觉对方不懂规矩,可好歹也跟主人家沾亲带故的,若真是误了什么大事,少不得要被惩戒。
其中一个门房闻言后,对马氏道:“稍等。”
大户人家的家仆等级森严,门房一类遑论内院,便是外院都不及资格进入,是以那家仆也只是尽通传之职罢了。
不多时,就有叶南海院中的家仆过来,与那门房耳语了几句,也不看马氏母女,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门房这才对她二人道:“老爷吩咐,不便见女客,劳烦夫人白走一趟,还请回去罢!”
瓜田李下,叶南海不见她们倒也情有可原,马氏犹不甘心,“你家夫人呢?总能接待女客了罢?”
两门房对视一眼,不再与其多言,只道:“夫人还是赶紧离开,今日府上有贵客,若是将人冒犯了,就得不偿失了。”
身份卑贱的下人如此眼高于顶的对待她们,梅舒心有不忿,只到底是姑娘家,面子薄,现下的情形是就差被人拿着棍子赶了,她扯扯马氏的衣袖,“母亲,咱们还是先走罢,事后再做商议也不迟。”
马氏却是个不容易轻易死心之人,她回头低声对梅舒道:“九皇子天家人物,哪里就是我们随便能遇到的?过了今日怕不知又要等到何时?届时你父亲催我们回去,你可不就错过了这泼天富贵?”
“可是...”梅舒紧着双眸,她实在不愿再看这些下人不屑的神色!
马氏还要再纠缠,就见其中一个门房丢下她们,一溜烟儿的跑下门前石梯,去迎那将将停稳的秀致马车去了。
原是叶微雨要在清辉园与段清影等人用午食的,可果儿吃坏了肚子累得桓毓紧赶着回府,余下之人也没了用膳的心思,叶微雨便告退家来。
流月率先下车,眸子撇过府门前立着的母女俩,转头对叶微雨道:“姑娘,梅娘子的母亲和妹妹上府了。”
叶微雨眉头微不可察的微蹙,待在地上站稳了才去问门房,“发生了何事?”
门房将来龙去脉都讲明了,后又道:“实则小人这段时日仿佛都见这对母女在近处逗留,她们说的真实与否,可待商榷。”
这母女俩初见便知她们是不安分的,一旦缠上了便难以摆脱,叶微雨淡声道:“请她们随我进府罢。”
马氏和梅舒不料叶微雨不须她们费口舌,当下便喜不自胜的瞪过门房一眼,接着像斗胜的公鸡似的大摇大摆跟在叶微雨身后进去了。
桓允久等叶微雨不归,又听下人回禀说因其与长公主小聚,恐会耽搁到下晌,便安心与叶南海叙话。
叶微雨回来时,他二人与齐殊元才提筷不久。
桓允起身迎过去,正拉了她的手要说话,眼风一扫,却看到马氏和梅舒。
虽只是匆匆见过一面,可他的记性向来好使,加之此前叶府家仆又道府外有梅姓妇人求见,对不相干之人他可没甚好脾性,对叶微雨道:“阿不,怎的甚猫猫狗狗你都带往家里来?”
猫猫狗狗?以为阿姐又带了小动物回来与汤圆作伴,齐殊元听到相关字眼,眼睛一亮,从碗里抬头就往外面看,左右探寻并没看到桓允口中的猫狗,倒是有两个不认识的人。
六岁的小孩,又蒙学两年不止,可到底童真,只道是桓允信口胡诌,疑惑的看向叶南海,叶南海淡笑着摸摸他的头并不言语。
齐殊元没甚好奇心,当下也就不再纠结而又专心吃饭。
此前已经领教过桓允的气性,可马氏这人,也是没甚骨气的,反倒觉着天家的孩子,本该是这样,否则怎能显示出与旁人的不同来?
是以马氏非但不生气,反而还满脸堆笑,那眼角的褶子活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她扯着梅舒上前,先是给桓允行过大礼,又将手里的棉布包裹交给侍立一旁的侍女,对叶南海福身道:“还请叶老爷原谅民妇,而今才来拜访,只来得匆忙,只备了些简单的许昌特产,自知失了礼数,叶老爷莫怪!”
“我那苦命的大女,若非得了老爷的照拂,还不晓得会遭哪些个磨难。我这个心啊,日日念着想登门叩谢,恐是情急了些,误了老爷用膳,本是无心之举,老爷大人大量,莫要与民妇计较!”
叶南海本就不是心胸窄小之人,知晓对方有意过来攀亲也不以为意。起先之所以不见马氏,不过是身份不便。他明着一丧妻的鳏夫,而桓允又是皇子,两人身份特殊,却关了门在家中招待一对母女,此事若是传出去,便是他不讲求虚名,也落人口实。
现下由叶微雨将人引进门来,纵是对方来得不是时候,少不得要打起应付一二。
“梅夫人说笑了。”叶南海风度甚好,道,“若不嫌弃鄙人粗茶淡饭,夫人和令嫒请上座。”
上座不过是谦词,马氏母女的身份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在场几人,更何况还有桓允在。到底是叶南海想岔了,他本以为对方有自知之明,会拒了自己的客套,可对方竟从善如流的听了他的邀请。
能与皇子同席,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梅舒一见桓允就忘乎所以,不知今夕是何夕,傻愣愣地盯着人看,还是马氏揪了她一把,母女俩才喜形于色的入座。
这不加遮掩又暗含野心的眼神,扰得桓允头皮发麻,只想立时让人揪了她们扔出去。
每每桓允到叶家来,为表对叶南海的敬意,从不自持身份的居于上位。眼下他仍是坐在叶南海的下首,叶微雨位于其左手。
那马氏丝毫不含糊,一坐上桌,见满桌珍馐就彻底暴露出小户人家的贪婪来。
还是梅舒因时刻关注着桓允的一举一动,见其神色凛然,在场众人除了齐殊元,竟无一人动筷,生怕自己和母亲犯了忌讳,她才捏了一把马氏的大腿,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叶南海不擅与妇人来往,眼下也知晓自己考虑不周没顾着九殿下的立场,几次与叶微雨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不满来,于是他打定主意此番不再置一句词,全由叶微雨周旋。
第68章
要说论亲戚,梅家与叶家经过几代的繁衍,早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当初叶微雨援手梅湘,也不过是觉着此人性情甚好又进退有礼,且还知恩图报的缘故。
可对着马氏母女这般一眼便让人看出心机和野心,又缠烦不止之人,叶微雨实在懒怠应付,她转念换了由头对马氏道:“梅夫人有所不知,大户人家恪守繁文缛节,为着周到,男女不许同席同食。故而还请梅夫人担待些,随我进内院。”
纵使马氏蠢笨可也察觉出叶微雨对自己的恶意,方才叶南海都已做主请她母女入席,这妮子事后才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不是与她为难是甚?!
然人在屋檐下,她却不能由着性子来。
她转头暗觑桓允和叶南海的神色,却不想两人都冷眼相看,不置一词。
那边叶微雨已经起身出去,见马氏母女迟迟未动,绿萝调笑道:“梅夫人怎的还不跟上?莫不是要我们姑娘为你请八抬大轿不成?”
今日三番两次的被叶府的下人羞辱,马氏早已气结于胸,她发作不得,只得想着日后钱权到手再从他们身上找补回来,胸中才畅快了些。
马氏拽着梅舒不远不近的跟在叶微雨身后。
外院到底是男人住的地方,虽也精心修整布置,可比之内院就显得较为粗犷。
梅氏祖上富贵过,可后来因着药材生意经营不善,被掏空了家底,以至于梅家包括主子仆人在内的十三四口人,现在就挤在一处三进的小院子里,这还是当年用梅湘出嫁得来的聘礼换的。
马氏娘家也只是普通的小商贩,条件更差,哪里见过这雕栏画栋、飞檐幢幢之景?
就是梅舒隐忍着自己不在叶微雨面前露怯,见到如斯盛况,也同她母亲一样看直了眼睛。
原先对叶微雨的那些不快,马氏和梅舒在踏进不辞院被好生招待之时而散得一干二净。
不辞院有小厨房,灶上随时备着叶微雨喜爱的吃食。
苏嬷嬷见有客人,立马使人去大厨房挪了一部分正菜,自己又去挑了几样配菜端上桌。
待摆饭的侍女从容有序的退下,屋子里静默半晌。
叶微雨缓声对马氏母女道:“梅夫人请用,莫要客气,若是不够,厨房里还备着。”
马氏母女从善如流的动筷,只觉世家权贵就是不一般,就是地里随手都能采摘到的青菜经过厨子的手艺,也成了珍馐美味。
“请梅夫人进府,我也没甚旁的意思,”叶微雨端坐着,看着她二人开门见山道,“当年梅姐姐只身上京投奔我叶家,又经过自己的努力才过了些好日子。此番梅夫人来,可是有事求助于梅姐姐?”
“若是您有甚难处,可尽早开口,我叶府虽不是甚权贵之家,可但凡力之所及,也会不吝相帮。”
“侄女这话说的,老妇不过是为着感谢府上对小女的恩情,这才多番叨扰,”马氏先时略感尴尬,而后竟端着长辈的架子道,“侄女年纪轻,性子直,往后说话还是要知晓些分寸为好。”
马氏话音未落,就被闻声赶来的桓允厉声喝道,“放肆!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对阿不指手画脚。”他忍无可忍,当即就要唤了人将其拖走。
见桓允发怒,马氏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换了姿势趴伏在地上向其请罪,“九殿下息怒!九殿下息怒!”
梅舒见状,也一同跪下来,只她在慌乱中还不忘展露自己的小心思,眉眼低垂,鬓发散乱下来,挡住她的半张脸,更显得楚楚可怜。
叶微雨略过心里那股子不快,按住桓允的手,对他摇头,而后又对马氏道:“梅夫人打的什么主意,梅姐姐知之甚深,我亦明白。只她念及母女情谊才不点破,可梅家与我叶家无半点干系,要知道民不与官斗,若是梅夫人还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就及时拾掇好包袱家去。若被我晓得你与梅姐姐难堪,那你便好自为之罢。”
话已摊开说的明明白白,马氏母女的脸皮再其厚无比也无论如何在叶府待不下去了。至于二人匆匆回到梅湘的潇湘居拿了包裹灰溜溜的离京便也是后话了。
马氏母女走后,桓允往贵妃椅上一躺,才觉得自己的气性顺了些。
叶微雨同绿萝交代了将桌上的饭菜撤走,再给她送来些简单的吃食,才问桓允道:“你怎的突然就跑过来?爹爹和阿元可用完饭了?”
桓允半抬了头答道:“我自然是担心你被那两个村妇欺负,过来给你撑腰!”他忽然转而好奇道,“甚少见你又这般不假辞色的时候,想必也是厌极了那对母女。”
叶微雨没有否认,道:“若她只是好钻营,贪慕富贵了些,倒不至于让我如此。可那日你也看到她如何对待梅姐姐的。梅姐姐命途坎坷,好容易从不堪中摆脱出来,再被吸血水蛭搅乱安逸的生活,可就太悲惨了。”
还有另一层原因,那梅舒瞧着年纪与她只大不小,就明着在人跟前对桓允若有似无的表露爱意,只叶微雨当然不会将这一层原因说出口,因为她都可以想见桓允得意得尾巴都翘起来的模样。
“你呀你呀!”桓允却觉得她要好心错付,“如此下作的母亲,我瞧着梅湘还爱重至极,你不敬她的母亲,就不怕她怨怼于你?”
“倘若梅姐姐真如你所说,那便当我多管闲事罢。”
......
十月廿六,是桓允的生辰。
前一日夜里气温骤降,皇城大内的琉璃瓦盖、花草树木等都附上一层白霜,到辰时日出,被照耀的熠熠生光。
日光清冷,将澹明殿廊柱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拉长,宝禄提着食盒迈着小碎步穿梭在这光影间。
进到内殿寝室,因着桓允生辰,虽不是正生,却也做了些布置。有手巧的宫婢摘了院子里的山茶搭花瓶做了一个景,倒也显得红火了些。
桓允已由宫婢们伺候着梳洗完毕,换上一身崭新的朱红镶金边的锦袍,发顶仍是束着金冠,唇红齿白,当成是风姿无双的少年郎。
总管太监张玉泉手持拂尘立于一旁,见宝禄进来,立即指挥着宫婢取出早膳好生摆放。
宝禄过去桓允那处,细细打量了,赞道:“殿下今日丰神俊朗,这朱红衬得殿下喜气洋洋,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人物了。”
末了,他又躬身作揖道,“奴婢恭贺殿下生辰,愿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话毕,还呈上自己闲时用紫檀木雕刻的小物件儿。
桓允笑着接了,道:“往日怎的没见你这般嘴甜?一夜之间开窍了不成?”
宝禄叙叙道,“此话当真是奴婢的肺腑之言,殿下是觉着奴婢花言巧语吗?”
张玉泉插声道:“殿下,应当用膳了。再耽搁些,陛下那边就去迟了。”
到桓允坐于桌前开始用膳后,张玉泉又使小内侍取来礼簿,着宝禄念给他听。
在普通人家,年岁小的孩子生辰不会大操大办的。通常是家里亲人摆上一桌好酒好菜,讲究些的,长辈以及兄弟姐妹,朋友之间会赠礼以表祝福。
在皇家也是这般,嘉元帝膝下的皇女已出嫁的暂且不论,几个皇子便是桓晔作为储君,生辰时也是以身作则,一切从简;还有已经封王建府的桓奕,为着避嫌,其生辰也向来过得低调。
桓允作为最小的弟弟,于情于理也不好越过兄长去。是以,每年的生辰也是过得大同小异,无甚新鲜的。
听着宝禄一板一眼念着嘉元帝的赏赐,东宫以及后宫各宫赠礼,还有皇室宗亲相送,桓允意兴阑珊,过耳便忘。
“威远侯府赠,翡翠玉佛一尊。”
“等等,”桓允扬起眉头,“谁?”
“威远侯府。”宝禄答道。
“去取过来,我瞧瞧。”
得了吩咐的小内侍飞快跑去库房。
张玉泉在后宫浸/淫数十年,心思透彻,虽有猜测却仍是问桓允道,“殿下,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桓允没说明,只道:“东西拿来再说。”
很快那翡翠玉佛就被取了来,只这玉佛高两尺,由两个内侍费了劲才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