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招手让朱嗣炯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拍拍朱嗣炯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话语间有几分哽咽。
从小到大,自己与父母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超过半年。
而如今父亲鬓角生了白发,母亲眼尾也有了细纹,二人已不再年轻。
思及至此,朱嗣炯对父母的怨怼也消去不少,亲情流露,不由红了眼角,“父王,母亲,孩儿不孝,自小不能承欢膝下,这几年又累得父母为孩子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孩儿……今后定会好好尽孝心,侍奉双亲!”
闻此言,宁王不禁热泪盈眶,宁王妃也用帕子擦擦眼角,脸上是欣慰的笑,刚才的怒气旋而不见。
朱嗣炽默默念道,谁为你牵肠挂肚寝食难安了,你回来才会让人寝食难安!
宁王瞥见万碧,“这就是救你的丫头?”
才捉到空儿给宁王见礼的万碧说,“不敢当这‘救’字,侍奉主子是奴婢的本分。”
宁王点点头,“有胆识,知进退,好!好!赏!”
宁王妃又后知后觉自己没给万碧打赏,赶紧吩咐张嬷嬷和郑嬷嬷从私库挑几件东西赏万碧。
“炎儿,怎么不和你三弟见礼?”阮侧妃推了一把儿子朱嗣炎,接着贴到宁王身边,“王爷,你看三少爷还穿着旧衣,想必王妃还没准备好,现做也来不及。炎儿和三少爷的身量差不多,我看不如挑几件没上身的给三少爷。”
二少爷朱嗣炎长相肖似阮侧妃,男生女相,神态温和,行礼后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他比朱嗣炯大两岁,个子却差不太多。
宁王有感她的细心周到,正要夸几句,却听王妃不快说道,“我儿子犯不着捡你儿子的旧衣穿,张嬷嬷,让针线上的人今晚务必赶制出来三少爷的衣赏!郑嬷嬷,你去找找炽儿的衣裳,拣几件不穿的先给炯儿换上!”
不止世子和三少爷要扶额,万碧也暗自扼腕叹息,这话不能说出来啊!先不说阮侧妃,那二少爷可是王爷的亲儿子,向来备受宠爱,你这么赤/裸裸的表现出对庶子的厌恶,打的不是阮侧妃的脸,是宁王爷的脸啊!
宁王妃一直斗不过阮侧妃的原因,万碧似乎明白点了。
果然,阮侧妃瞬间暴红了脸,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浑身打颤,跌倒在宁王怀中抽抽噎噎哭道,“我苦命的儿,偏偏投生在我肚子里,……正经的龙子凤孙,却让人瞧不起,我苦命的儿啊,是我害了你啊……”
宁王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但宁王妃从来不看他脸色,只管自己痛快,见阮侧妃如此惺惺作态,如何忍得?两道弯眉竖起,就要发作!
“父王母亲!”朱嗣炯大喝一声。
场面顿时安静了。
朱嗣炯慢慢说道,“谁的也不必给我,我自有换洗的衣裳。天色不早,儿子先行告退。”
从王妃的院子出来,万碧顿觉耳根子清净不少,朱嗣炯神情也轻快许多,还轻轻拉了拉万碧的手,只不过碍于落霞还在身边,不能表示太过。
朱嗣炯仍旧住在之前的院子,看得出许久没有人住过,下仆们也是匆忙收拾出来,虽然干净敞亮,各色器具俱全,但总少股子人气。
匆匆洗漱后,朱嗣炯犹豫了下,还是换上了大哥的旧衣——王妃着人刚送来,都是好料子,说是旧衣,但不过穿过一次两次而已。
掌灯时分,王妃那边传饭。
朱嗣炯让万碧在院子里歇着,不必跟他过去,这是他的私心。
回王府这一大半天的,他重新感受到遗忘已久的上下尊卑,目睹万碧见人就磕头,他坐她站,他吃她看,心里着实不好受。
他更喜欢以前两人围着小炕桌亲亲热热地吃饭的样子。
但他知道以后相当一段时间这都不太可能了,这王府,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寻他的差错,揪他的把柄!
天已完全黑下来,几颗寂寥寒星在深蓝的苍穹中隐隐闪烁,风吹过来略有寒意,他深吸口气,一头扎进这茫茫夜色中。
后面的落霞和李嬷嬷脚步匆匆跟上去。
磕了一天的头,万碧的确有些累了,这些个礼数,比她干一天活儿都累!
小丫鬟给她送来的份例,一荤一素一汤,万碧独自慢慢吃了,这王府的饭菜自然比她之前吃的好上数倍,但身边少了一个人,总觉得空落落的,连这上好的饭菜都不香了。
饭罢,她无事可做,捧了茶正看着烛火发呆,门外有人问,“万碧在吗?”
声音十分熟悉,万碧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是干娘吴婆子来了!
第15章 大丫鬟
看着红光满面的吴婆子,万碧只能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并发自内心感叹,真是祸害活千年啊!
吴婆子依旧拿着干娘的架势,一屁股坐在暖炕上,没说话,先四处打量屋子。
这是朱嗣炯特指给万碧的小套间,位于院子的西厢房,靠着正房,屋里铺设的也都是好东西。
吴婆子眼中闪着贪婪的光芒,瞅见万碧的脸,撇撇嘴说,“瞧你一脸的寒碜样,黄不拉几的,怎么能到三少爷跟前服侍?不如让你妹子来给主子伺候个茶水什么的!”
万碧差点一口水喷到她脸上!
这妹子,自然说的是吴婆子的女儿小红。
万碧眼神闪闪,笑道,“干娘,三少爷刚回来,府中是两眼一抹黑,王妃肯定要指派管事嬷嬷打理院子,与其着急忙慌摸错了道儿,不如等院子诸般事由落定,我再去说可好?”
这话说的在理,吴婆子也分辩不出什么,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走,眼睛便在屋子里一扫。
“唉,这屋里摆的用的,我见都没见过,看得我直眼花,可惜这些都登记在册带不走,否则我真要卖几样东西换俩钱儿花花!”万碧慢条斯理又不无遗憾叹道,“我现在穷的一个大子儿都没有,擎等着府里份例赶紧发下来呢!”
吴婆子就啐了她一口,“眼皮子浅的东西,不过几年,就把府里的规矩都忘了!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以后你惹了祸事,我绝不会给你求情!”
万碧暗自冷笑,也不说话,只慢慢饮着茶。
吴婆子见她手里拿着的是只官窑素色釉小杯,不禁咋舌,单这杯子至少就值十两银子!她不安分的转转眼珠,想怎么把这杯子要过来!
只要这丫头说自己不小心打碎了,找管事的销了帐就行!
她正琢磨着怎么开口,一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提着食盒从门外进来,“万姐姐,三少爷让我送几样吃食给你。”
她边说着,边打开食盒,一碟酥油鲍螺,一碟胭脂鹅脯,一碗莼菜鲈鱼羹。
万碧刚吃了饭,就让她先放在那里,“敢问妹妹怎么称呼,你看我刚回来什么也没有,劳烦妹妹跑这一趟,我给妹妹绣个荷包可好?”
小丫鬟捂嘴笑道,“我叫白露,三少爷早就打赏我了,万姐姐慢用,我先回去当差了!”
自这些吃食摆出来,吴婆子一双眼就没离开过桌子,白露一走,立即去端,“你一个人哪吃得了,你妹子还没吃饭,我拿回去给她吃!”
“慢着!”万碧脸色陡地沉下来,“干娘,主子赏赐的东西,万碧不敢私自给他人,待三少爷回来,万碧回禀了,再给干娘送去!”
吴婆子又气又恼又羞,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她没想到这丫头竟敢顶撞她,一甩袖子恨恨道,“翅膀硬了,攀上高枝儿就不把你娘放在眼里了?小心爬的高,摔得狠!”
万碧不想刚进王府就与人吵架,索性扭过身去不理她。
吴婆子虽想狠狠骂她几句,但到底不敢在三少爷院子里撒野,嘟嘟囔囔一阵独自去了。
夜色渐深,一轮银盘似的圆月挂在树梢之上,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一地。
万碧托腮看着月亮发呆,三少爷和父母团圆了,可自己的父母又在哪里呢?
不知什么时候,朱嗣炯回来了,他悄悄站在门外看着万碧。
炭火烧得很旺,万碧换了家常小袄,在朦胧月光下,身材显得更加纤细。
朱嗣炯放轻脚步,在背后轻轻唤她,却见她双腮挂泪,不由大吃一惊,“可是有人欺负你?”
“哪有的事!”万碧抹去眼泪,强笑道,“有你做靠山,谁敢得罪我?——我是想家了。”
朱嗣炯却误以为她要赎身回家——因万碧不止一次透露出这种想法,他一着急,握住万碧的手急急说道,“咱不是说好了以后都在一处吗?你不能走!”
“我走什么走!”万碧知他误会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安慰他说,“我只是想起爹娘……好了,不说了,明日还要早起进宫,赶紧歇息吧。”
“阿碧,你现在是一等大丫鬟了。”朱嗣炯笑道,“张嬷嬷已记档,明天你找她领月钱去!”
万碧浅浅一笑,“知道了,我的爷,赶紧睡去吧。”
谁知就上夜一事,又生出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李嬷嬷是随了朱嗣炯重回了王府当差,王妃还让她做管事嬷嬷,她便把自己闺女芳儿一并带入府伺候。
芳儿和朱嗣炯年纪相当,李嬷嬷有自己的打算,便让芳儿到朱嗣炯房里上夜。
朱嗣炯仍旧没给这个面子,直接把万碧叫进来,说没她陪着害怕。
李嬷嬷无法,只得领了芳儿出来在外间歇息,她明确感到危机感,这个三少爷,不再是四年前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娃娃了!
翌日天色微明,朱嗣炯就随着宁王和王妃进宫面圣,李嬷嬷借口给皇后请安,一同跟了去。
其中细节不表,只说万碧,用过早饭,就见针线房的人大包小包过来送衣服。
绫罗绸缎,有朱嗣炯的,也有她的。
来人说,“三少爷昨晚特意嘱咐了,让把姑娘的一并赶出来。因没来及给姑娘量尺寸,也不知差多少,还请姑娘试试,我们马上改。”
待万碧换上,竟然十分合身。
针线的人内心是震惊的,只因这尺寸是三少爷比划给她们看的,却不成想这么准确!顿时看万碧的眼神有些复杂。
万碧觉出她们投过来的目光有异,稍一思索就明白怎么回事,不禁哑然失笑。
她也懒得解释,在册子上签押后就出门去了。
月例银子啊!
有道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上穿水红撒花洋缎小袄,下着葱绿百褶裙,外套件杏黄长比甲,腰间束着浅绿汗巾,鸦黑的发髻间插着一根鎏金菊花纹银簪。
万碧快要及笄,身形已露少女的窈窕之姿,如此打扮,更显得她如一支临风的芍药,娉娉婷婷一路走来,那身影引得不少人注目。
人们才发现,那张发黄的鹅蛋脸,原来并不难看!
张嬷嬷见了她,也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是一日就大不同了!”
“还不是这身衣服映衬的!”万碧笑道,见张嬷嬷待她和气,心下稍定,还好不是找郑嬷嬷。
“这是你的二两月银,这是三少爷的二十两月银,并十两笔墨银子。”
二两!万碧内心一阵窃喜,旋而疑虑说,“三少爷的月银我代领?李嬷嬷那里……”
“三少爷亲口吩咐的,不会有错,安心拿着。”
万碧便心安理得收下了。
张嬷嬷又说,“你和落霞多学着点,她年纪不大,但也算是王府的老人,又伺候过王妃,哪个房头都会给她几分面子。”
万碧忙站起来,垂首称是。
“不是训/诫,你不用惊慌。”张嬷嬷温和笑笑,拉她坐下,“落霞二十了,准备聘到外头,我的意思是,你趁这段时间多和她学学。”
“你既已是大丫鬟,就要担起责任来,三少爷院子里的事还要多操心才好!三少爷对你信任有加,你切莫辜负了他。”
万碧怔了一下,抬眼看去,张嬷嬷却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嬷嬷,……我想向你打听个人。”纠结一番后,万碧还是决定开口,“柴火房的容嬷嬷,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她一早就去寻容嬷嬷,可没找到。
“容嬷嬷?”张嬷嬷一愣,“……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万碧顿觉失望,又问道,“那绮雯可还在世子院中当差?”
“她啊……”张嬷嬷笑了,“还在,你去一问便知。”
朱嗣炽院子的规制明显比三少爷高了一个档次,恢弘雄伟,非常符合他的世子身份。
如今万碧已是整个宁王府都知晓的风云人物,又升了大丫鬟,所以刚报出名号来,立即就有人带她去找绮雯。
“阿碧!”绮雯听到消息,飞快跑出来,拉着万碧上看下看,神情激动,“我还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老天有眼,让咱们姐妹再见面!”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二人携手进了绮雯房中,哭一阵,笑一阵,述说姐妹离别情。
万碧仔细端详着绮雯,她穿着鹅黄高领小袄,翠绿地绣金花银蓝宽边对襟长褙子,鬓间侧带一只衔着珍珠的凤头金步摇,真是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裹身,。
但,她挽着妇人的发式!
绮雯有几分不好意思,推推万碧,“别这样瞧我!”
“姐姐,你,抬了姨娘?”
“我哪有这样的好福气!”绮雯黯然道,“只是个通房丫鬟而已。”
万碧忙安慰她,“看你这通身的排场,想必世子爷是疼你的,抬姨娘还不是早晚的事!”
“能伺候世子爷已是我天大的福分,其他事不敢想……”绮雯不无艳羡看着万碧,“我比不得你,有如此大造化。”
万碧怔楞说道,“我有什么大造化?”
绮雯张口欲说,忽闻外面一阵行礼问好声——世子爷回来了!
她来不及与万碧细说,一路小碎步奔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