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嗣炯却有些疑虑,与私塾的其他学生不同,吕先生侧重给他讲史书及经略之法,但见万碧和吕家人相处得甚好,便偷偷将疑虑掩藏心里。
每日忙忙碌碌中,天气转暖,时光到了阳春三月。
一个意外事件,瞬间打破小镇的平静安宁,也彻底颠覆了万碧对权的认知。
其实事情起因不大,李家的小儿子被狗咬了。
第7章 狗
阳春三月,山间溪水潋滟,岸边新柳吐芽,和风袅袅,吹得百花都盈盈欲笑,屋檐下春燕啄新泥,枝头上黄莺婉转叫,连麻雀都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的凑热闹。
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冬天里如硬石一般的冻土也终于可以下得去锄头,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为了秋天的好收成,人们早早下地开始一年的劳作。
而读书人讲究一日之计在于晨,吕秀才规定辰时初刻便要到馆晨读,迟到者就要挨手板。可这日到了巳时,李小公子还没来。
他一向好学勤奋,从不迟到,且李家又没人来请假,吕秀才担心出事,就让万碧去瞧瞧。
因年前和李家闹过不愉快,万碧有些怵头去,便求师娘一起去。
吕娘子的娘家姓郭,原本万碧称她为郭夫人,但她嫌此称呼太疏离,就让万碧同朱嗣炯一样,叫她师娘。
听万碧道出其中缘由,郭师娘不禁失笑,满不在乎说,“这点小事还值得挂在心上?你和他家两不相欠,早已清账!如今你在我吕家,代表的是吕秀,他们如果轻视你,就是瞧不起先生,那以后也不用再来上学了。”
有了师娘这一番话,万碧犹如得了尚方宝剑,一切顾虑全无,气昂昂地就去了李家。
刚走到镇西头街口,就看见李老爷和长子提着棍棒,怒气冲冲快步走过来,恰和万碧当头碰上,李老爷看了一眼万碧,没说话擦身而过。
万碧忙拦住李家长子,“李大哥,吕先生让我来问一问,小公子今日怎么没去学堂?”
李大哥一脸的怒容,气呼呼说道,“我家小弟让狗咬了,要歇几日。”说罢,也不待万碧回话,甩开步子就追李老爷去了。
万碧无法,只得回去。郭师娘一听此事,便道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不能不闻不问,又拉着万碧买了二斤点心,到李家去探望,顺便弄清了事情来龙去脉。
今日清晨,李小公子一如既往早早起来上学,哪知刚走到镇中大街口,从旁窜出来一只黑毛小犬,悄无声息照着腿就是一口。
李小公子娇生惯养,连碰破层油皮都要哭一阵,哪里经得住这个,惊恐之下惨叫哭喊连连,声音惊动四邻,众人连忙救人,合力赶跑黑狗,才算从狗嘴中救下他。等李老爷赶到,李小公子已是昏过去。
其实伤口并不深,李老娘怕闹倒春寒,不准小儿子换春装,所以他还穿着厚厚的冬装,也幸好那狗未长成,牙齿还不甚锐利,只在他腿上留下浅浅两个牙印,然而这样已足够吓得李小公子死去活来。
爱子遭了罪,李老爷如何肯罢休,叫着大儿子拎上棍子就要去把狗打死——这正好是万碧早上碰见的那一幕。
且说李老娘,拉着郭师娘的手边哭边骂,李嫂子在旁照料,李姑娘冷着脸站在一旁,使劲搅着手中的帕子。
郭师娘只能劝慰,并许诺待小公子身体好了,吕秀才给他开小灶补功课。
“让万碧过来伺候我弟弟!”李姑娘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郭师娘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压根儿没多想,“邻里邻居的,是该互相照顾,我和阿碧得空了肯定要过来看看。”
李姑娘啪的甩了下帕子,“我说,万碧过来伺候我弟弟,等他好了再回吕家!”
屋里一片寂静,郭师娘这才算听明白她所言,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李姑娘,你家又不是没人,干嘛让阿碧过来伺候?”
“若不是她,我弟弟也不会被狗咬!”
“此话怎讲?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万碧讶然反问道。
李姑娘一脸愤恨,“若是你弟弟做我弟弟的书童,每日接送伺候,我弟弟也不会被狗咬!”
这番说法好不讲理,且见她又拿三少爷说事,万碧是勃然大怒,冷笑数声,“我倒不知你李家的思路如此新奇!你弟弟被狗咬,就恨不得让别家孩子替他!你家孩子娇贵,别人家孩子就命贱?你们不说找狗主人理论,却来找不相干人的麻烦?什么东西!——呸!我看这狗咬得好!”
此话对李家来说无疑是往伤口上撒盐,痛彻心扉,效果有如油锅里加滴水,瞬间就炸开了锅。李老娘立刻就骂开了,李姑娘当即扯着万碧厮打,李嫂子拉这个,劝那个,混乱中反而挨了小姑子几巴掌。
“够了!”郭师娘大吼一声,一手一个将万碧和李姑娘拉开,素着脸说,“贵处繁忙,我们不便多叨扰,这就告辞了。”
不止万碧生气,这次就连郭师娘也觉得李家过分了,好长时间都没再去李家,但八卦之心是人皆有之的,万碧有意无意间,还是得知了李家的消息——李家和孙家干上了!
咬人的狗是孙家的,事后孙家也到李家登门道歉,并赔了许多银钱。一般来说,这样也就算了,但李小公子受了惊吓,接连几日高烧不退,李老娘心疼得要命,越想越恨,不但要打死孙家的狗,听说那狗是孙家小姐养的,还定要孙小姐亲来给儿子赔罪。
孙家也是呼奴唤婢的大户,据说还和知州扯得上关系,在当地也是硬气得很,孙小姐更是当大家闺秀培养,准备高嫁的,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能抛头露面去给外男赔罪,名声还要不要了?是以断然拒绝李家要求。
李家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到处宣扬孙家小姐养狗为患,欺凌乡里。从来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传十十传百,经过数百人的口,那事情与开始已是大相径庭,孙小姐不但成了无盐女,还品行恶劣、不守妇道,简直是污秽不堪之人。
孙小姐的亲事不出意外的黄了,孙小姐一气之下差点上吊。
两家算是结了仇!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李小公子也有一个多月没来上学,吕秀才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拿了人家的束脩,自然要教课,便去了李家。
谁知还没到李家的门前,就遇上一群狂吠的猎犬发疯,若不是他跑得快,就被狗咬死了!
吕秀才一路狂奔回家,擦着满头汗,心有余悸对郭师娘说,“还好总被娘子追赶,练就一双飞毛腿,才幸免于难。”
然而李家就没这么幸运了,当天,万碧就听说李小公子被狗活活咬死了。
这是万碧不曾想到的,虽说她不喜欢李家,但李家毕竟在她危急时候伸出过手,而且,李小公子是个踏实肯学的好孩子,竟然这么死了!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万碧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什么都干不下去。
吕秀才也良久沉默不语,末了,让郭师娘准备纸礼去李家吊唁。
李家已如天塌一般,李老娘去了半条命,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李老爷一夜白头,脸色阴郁,咬牙切齿发誓和孙家干到底!
这狗是孙家表少爷放的,因京城一直乱哄哄的闹,他娘就让他到乡下避避风头,结果这位混不吝的少爷听说表妹受了委屈,脾气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狗和狗腿子,冲到李家就关门放狗,生生要了李小公子的命。
死了人,他却满不在乎,扬言有本事就去告,他等着!
他姐姐是知州夫人,他爹是皇商,他家有钱有势,最近又投靠了闵王,借着这个势,他更是不把一个小小的乡绅放在眼里,闹出人命,他屁股一拍,接着玩去了!
李家告到县衙,县令一看,告的是顶头上司的小舅子,心里就发毛,接了诉状,只说去拿人,就再没了下文。
李家憋屈,天天堵在县衙门口叫冤枉,县令怕事情闹大,便让师爷去说和。
师爷的意思是多赔点钱完了。孙家也没想到真会闹出人命,彼此都是在这里生活多年的乡邻,能用钱和解,自然是愿意的。
关键是李家,师爷是个中高手,连哄带骗,威逼利诱玩的是纯熟,小儿子没了,但还有大儿子不是,还有小孙子不是,日子还是要过的,何必闹个你死我活?得饶人处且饶人,孙家和上面都念着你家的好,尽后自会好好补偿。
杀子之仇,如何能忍?李老爷根本不吃这一套,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劈头盖脸将师爷一通骂,嚷嚷着如果县里管不了,他就去府里,府里管不了,他就去京城告御状,杀人偿命,定要孙家拿命来赔!
闵王刚登基,正是需要收买人心、制造爱民形象的时候,若是李老爷上京去告,还说不准真成了!那还能有县官的好儿?
县令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师爷察言观色,揣测了东翁的意思,自有办理的一套法子。
万碧和郭师娘几次去李家送东西或银子,一进李家门,她就觉得喘不上气。
白幔素帐,满院恸哭,就连李家上空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沉压抑,好似一块重石压在心口上,无法呼吸。
吕秀才帮李家写了诉状,还给几位做官的同年去了信——但又有什么用,如今几位藩王打翻了天,朝政混乱,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去管别人?
万碧每过几日就去李家打扫打扫,做做饭,洗洗衣服,李姑娘依旧没有好脸色,冷眼盯着她,时不时还骂她几句,但万碧未还一句嘴,只沉默着做事情。
孙家大门紧闭,全家悄悄搬去城里,孙家表少爷早就带着一众下人游山玩水去了,而县令大人更是推三阻四,拖着李家不办案。
眼见状告无门,李老爷憋着一口气到处找人托关系,势要告倒孙家。没多久,李家经人搭线,和一位县丞见了面,听了李家的遭遇,这位县丞是义愤填膺,痛斥官场黑暗,并安慰李家,此事他管了,一定要给他们讨个公道!
他一脸正气,信誓旦旦,对几乎陷入绝望的李家来说,是仅有的救命稻草。
县丞要越过县令,直接告到州府,少不了上下打点,这打点的银钱,自然是李家出!李家拿出全部积蓄,变卖所有田产,交给那位县丞,盼着他能给自己儿子伸冤。
可这位县丞自拿了钱,再也不见身影。
李老爷方知,自己上当了!
第8章 破家县令
不知不觉间,柳叶由嫩绿变为深绿,爬山虎细细的藤蔓布满了围墙,与院内的桃李交相辉映,微风吹过,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影。
静谧的庭院中,万碧看着满墙的爬山虎发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李家会有如此劫难,前阵子还活蹦乱跳的李小公子,如今却躺在冰冷的棺木里,死不瞑目!
更可怕的是,李家竟然状告无门,满腔冤屈无人可诉。
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就可以在一方为所欲为,俨然土皇帝!万碧不禁打个寒噤,勉强压下心底的寒意,现在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
郭师娘提着一篮子新鲜桃子过来,又递给她一块碎银子,“阿碧,把这桃子给李家送去。——回来时顺道去胭脂铺子买点香脂胰子,你的脸总是黑黄黑黄的,抹点香脂调养下。”
万碧急忙接过篮子,扶着郭师娘坐下,“师娘,郎中不是不让你随便走动吗?!”
郭师娘刚诊出来有孕,怀像不好,郎中让她卧床休息,可她哪里是闲得住的人,又爱打抱不平,若不是吕秀才摁着,万碧劝着,只怕早就替李家出头去闹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她一个秀才娘子,无权无势无钱,除了义愤填膺,除了叹息几声,暗地贴补贴补,又能做些什么?只能私下周济周济罢了。
朱嗣炯要与万碧一同去李家,说起来李小公子也是他的同窗,出了这事本应去探望,但万碧一直不让他去。
“我知道你怕李家迁怒于我。”他轻轻说道,脸上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哀伤和成熟,“可我们好歹一起读过书,之前没送他一程就不应该……”
李家这些事,万碧不愿让朱嗣炯掺和进去,她不想让三少爷徒增烦恼,但朱嗣炯坚持,万碧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思。
可这一去,差点没把朱嗣炯气出个好歹来!
李老爷被人诳去全部家财,一气之下跑到县衙,敲响登闻鼓,对着县令是一顿破口大骂,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媚上欺下,只差没说犯上作乱,意图谋反。
这一举动引起乡邻轰动,县太爷火冒三丈,直接以“咆哮公堂”为名,把李老爷投进了大狱,这还不算,当堂扔下令牌要李大公子过堂。
万碧他们赶到李家的时候,正碰上衙役们来办差,说是协同调查,请李大公子去衙门里坐坐,可见人就绑,那如狼似虎的凶狠模样,谁都能猜到去了会有什么后果。
李嫂子挺着肚子坐在门槛上哭天抢地,李姑娘拽着衙役不让走,衙役恼了,一胳膊抡过去,直接把李姑娘掀翻在地。
朱嗣炯原本就对李小公子之死耿耿于怀,见此情形如何按捺得住,当即拦住他们,厉声道,“把苦主当罪犯,随便拿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衙役头目瞥了他一眼,鼻孔朝天说,“小杂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管你爷爷的事情?”
“放肆!”朱嗣炯气得俊脸通红,“大胆奴才,竟敢如此张狂!”
他这一怒喝,带出几分皇孙威仪来,那衙役头目不自觉后退一步,想想不对,梗着脖子问道,“你是谁?”
“我是……”朱嗣炯下意识就要说出来,万碧猛地捂住他的嘴,向衙役头目赔笑,“官爷莫怪,他年幼不懂事,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说罢,连拉带拽把他扯到一旁。
那衙役对着朱嗣炯轻蔑一笑,“小杂毛,想出头充好汉,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这是老子的地盘,在这里,老子就是王法!”
朱嗣炯浑身发颤,眼中冒火,真想不管不顾公开身份,将这些狗杀才治罪,奈何旁边万碧死死拦着不让他说话。
待那群人过去,万碧才松开朱嗣炯,不顾主仆身份,头一次对他冷下脸,“我的爷,你不要命了吗?”
朱嗣炯低着头不说话,但紧抿的嘴角显示出他的不服气。
万碧叹口气说,“我知道你看不过去,可不能为了救他把你搭进去!”
“我不怕,就是那县令在这里又如何?我堂堂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他敢把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