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敢把你怎么样!”万碧冷笑道,“可他只要把你往京城一送,你的小命立刻不保,那咱们还钻粪桶从京城逃出来干什么?直接让闵王砍了脑袋多省事!”
朱嗣炯说不过她,只倔强的将头扭到一边。
“爷,与其强出头,不如回去找先生想想办法!”万碧苦口婆心劝道,“好歹把李家父子保出来再说。”
李小公子枉死,李家父子下了大狱,这件事在小镇上闹得是沸沸扬扬的,当地几位乡绅也觉得县太爷有些过了,吕秀才和他们几人出面,和县太爷反复交涉后,县太爷才松了口,“一千两银子,交钱放人!”
县太爷只管讨好了上司,哪管下面百姓的死活!百姓说他好,可百姓不能提拔他,上司说他好,他一定能升官发财!
讲理吗?不讲理!有办法吗?没办法!告他吗?没法告!
所以,李家赶紧凑钱吧。
之前李老爷已把最值钱的田地卖了,李老娘只能卖了铺面、卖了房子、卖了首饰,再加上吕秀才等人的接济,东拼西凑,才凑了八百两,却再也拿不出一文钱了。
看着卧床的老母亲,待产的嫂子,李姑娘一咬牙,把自己卖了二百两,到县里钟财主家当妾。
李老娘又昏死过去,如今二十两就能买个不错的丫头,二百两,可想那钟财主家是什么样的火坑!
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李老爷和李公子好不容易从大狱里出来时,已不成人形,李老爷浑身是伤,出气多进气少,李公子腿被打折,小腿扭曲,伤口处露出森森白骨。
抬回家的当晚,李老爷就咽了气。
那夜,满街都回响着李家凄厉的哭声,李老娘直接在孙家门口吊了脖子。
而李公子挣扎了两日,也走了。
李嫂子连给丈夫和公婆埋葬的钱都没有,在乡邻的帮助下草草办了后事,自此不知所踪。
不到三个月,在小镇上也算殷实的李家,家破人亡,而始作俑者却毫发无损,逍遥法外。
第9章 穷人莫叹
目睹李家的遭遇,万碧只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就连灿烂热烈的太阳都无法温暖她心底的寒气。她生平第一次知道,无依无靠的平民在强权下,是多么的脆弱渺小,第一次体会到,王府嬷嬷常说的“捏死你就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这句话的含义。
宰相门前七品官,如果高门的奴仆都有县太爷这样的权力,那么……
战乱不会永远持续,也许有一天,三少爷会回到王府,那他至少也是个郡王!万碧的心忽然不平静起来,她不由想,自己之前一心想要赎身离开王府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拥有自由身的老百姓未必有自由,卖身契上的奴仆也未必没有自由!
想起初次见到李嬷嬷时,她口口声声说的“身份”二字,万碧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什么,但还没有等她想清楚,又是一个晴天霹雳响起!
吕秀才夫妇要离开镇子了。
乍闻此消息,万碧和朱嗣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吕秀才苦笑着解释,“没办法啊,县里的学政不让我开私塾,这里没生计,我只能走了。”
“为什么?之前一直开得好好的!”万碧不解。
朱嗣炯想了想,“是不是因为李家的事情?”
因帮着李家出头,吕秀才很是招了县太爷的不痛快。
吕秀才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许吧,但县令大人不喜欢我倒是真的,这对童试也不利,所以来就学的人也少了。我仔细想了想,与其处处掣肘,不如另谋他路,干脆换个地儿,树挪死,人挪活嘛!”
“可师娘有孕在身,不宜劳累!”万碧急急说道。
“雇辆大车,走稳当些也就行了,我身子骨壮实,没事儿!”郭师娘插嘴说,还拍拍自己胸脯表示很强壮。
万碧和朱嗣炯对视一眼,先生从来都是以妻为天,而师娘此胎怀相不好,能让他们如此急切离开这里,想必事情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轻松。
“我帮您收拾东西,还有,我给小师弟做了小衣服小鞋子什么的,您一起带着吧。”万碧勉强挤出一丝笑,她是真舍不得吕秀才夫妻。
郭师娘大大咧咧的笑道,“好呀好呀,我正愁这些针线活儿没人做呢!”
她们说笑着离开,屋里剩下朱嗣炯和吕秀才二人。
吕秀才拿出一张纸,缓缓说,“这院子是我买下来的,就送给你们姐弟了,这是房契,你收好!若是缺钱了,卖了也未尝不可。”
朱嗣炯十分吃惊,“先生,这我不能要!”
吕秀才摆摆手,“少说这些没意思的话,给你便拿着,以后你出息了再还我一套好的!”
朱嗣炯低着头,眼睛热辣辣的,不知说什么好,就要跪下给他磕头。
吕秀才伸手托住他,不让他下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师生之谊记在心里就好,用不着这些虚礼。——哦,我们准备去福建,那是个好地方,你以后有时间可来找我,咱们好好叙旧。”
“还有,我给你留了一箱子书,上面做了批注,我虽然不在,可你功课不能拉下,你也不必去其它地方就学,那些老夫子讲授的东西不适合你。”吕秀才说话间有几分怅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只有亲身经历了方知其意义,可惜当朝者只知争权夺势,又有几人肯真心为百姓着想,唉……”
“先生心怀天下,若是入仕,定然有番大作为。”
吕秀才噗嗤一笑,“入仕?!我都考八百遍了,连举人都不是!罢了罢了,除非哪位大人物慧眼识珠,否则我这辈子就是个酸秀才的命喽!”
见他如此豁达,朱嗣炯踌躇半天,犹犹豫豫说道,“先生,其实……其实我不姓洪,我……”
“哈哈哈哈”,吕秀才一阵大笑打断他,“不姓‘洪’,和我一样姓‘吕’吗?这个姓可不好,一不小心就……”
“一不小心就什么?”郭师娘撩起门帘进来,似笑非笑看着他。
吕秀才咕噜喉咙一动,脸色僵硬,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没,没什么,娘子,为夫收拾东西,你老人家歇着!”
虽然万碧很希望他们多留几天,但吕秀才夫妇夫妻还是急匆匆走了,在他们刚离开镇子不久,县里的衙役就上了门,也没说什么事,转了好几圈,才悻悻离去。
为吕先生庆幸之余,万碧不禁和朱嗣炯叹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这个乱世,做老百姓太难了!”
朱嗣炯什么也没说,万碧却觉得他的眼神愈发锐利,整个人气质和之前不大一样,多了些冷冽和成熟。
万碧欣喜这位少爷长大了,但面对他的变化,又有些茫然。
郭师娘走的时候给万碧留下十两银子,足够他们小半年的花销,但坐吃山空不是万碧的风格,她有一手好绣工,做的荷包、香囊十分精细,且心思巧妙,打的络子也是花样百出,拿到集市上去卖,或者揽些绣活儿,倒也能挣口吃的。
眼见到端午了,真是卖香囊的时候,万碧精心绣了二十多个,又拿上其它的绣活儿,准备给县城的吴记铺子送去。
朱嗣炯见她出门,也要跟着去,“我整日读书也累,和你一起散散心。”
镇子到县城有二十几里的路,万碧知道他这是不放心自己,心中一暖,低头笑了笑。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来也不觉得累,到了县城,绣品卖了二百来文,万碧便想给三少爷打打牙祭。
太贵的吃不起,路边有个卖扒糕的摊子,五文钱一块,万碧买了两块,切成小块,放上醋汁蒜末,点上几滴香油,端给朱嗣炯,“你尝尝,这是荞麦面做的,别瞧着黑乎乎的不好看,可味儿不错,酸酸凉凉筋道得很,正是夏天吃的。”
朱嗣炯笑道,“你当我还是以前的少爷羔子吗?如今什么吃不得?……别说,味道还真不错,你也吃啊。” 他夹起一块递到万碧嘴边。
万碧笑盈盈的张口吃了,“你且在这边坐坐等着,我去前街买点蜜枣子和咸肉,晚上咱包粽子吃。”
不多时,万碧就买好了东西,她没有回去,而是来到一家高门大户前,那铜钉黑漆大门紧闭,两个大石狮子张牙舞爪,门匾上书写二字“钟府”。
万碧转到后门上,徘徊许久,才鼓足勇气上前敲门。
还没等她过去,门从里面开了,一辆独轮车骨碌碌推了出来。
万碧忙闪到一旁。
那车从万碧身旁经过,上面一卷破席,裹着什么东西,万碧并没有注意,正要问门房几句话,忽听后面咔嚓一声,原来是那车轧上石头歪了一下。
破席子噗一声落在地上,散开了。
那里面,赫然是一张因极度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到变形的脸。
灰白的眼珠子向外凸着,似乎随时要从眼框中掉出来。
万碧恰好和这双眼睛对上,如一盆冰水迎头泼下,她头皮发麻,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想叫,却叫不出来,腿一软,就向后倒去。
有人从后抱住她,将她眼睛紧紧捂住。
“阿碧,莫看!”朱嗣炯在她耳边低声说。
万碧眼泪唰地流下来,抱着他的胳膊颤声说,“是,是李家姑娘。”
“别怕,有我在!”朱嗣炯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回家。”
推车的把破席子重新卷了卷,扔到车上,摇着铃,一唱三叹,“往生去,莫回头,祈来世,莫受穷。”
第10章 情愫
李家的事之于小镇百姓,就像往湖里扔了块石头,当时激起层层波澜,待石沉湖底,湖面复归平静,宛若无此事发生。
毕竟,大家都要养家糊口,在生活的艰辛下,旁人家的是是非非,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热闹一阵也就过了,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讨生活。
同理,老百姓穷得很,最看重实际,无论谁上位,只要他能让自己吃饱穿暖有钱花,就拥戴他,哪里管他是谋反还是篡位!
显然闵王并不具备此项才能,他上台不到一年,就被鲁王和靖王以“德不配位”的名头干掉了。
剩下的两位王爷争得不可开交,但之后爆出的一条大消息,让闻者瞠目结舌。
当今皇帝在平王藩地现身了。
一年多没有消息,众人都以为他和先太子一同归西,结果人家突然就出现了!
师出有名,平王率大军拔营北上,鲁王靖王背水一战——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拼一拼,也许能赢呢?
轰轰烈烈,这战事一打就是快三年。
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哪怕身居僻壤,未遭受战火的万碧二人也切身感到这一点。
看着已露底的米缸,万碧好看的眉毛拧成了结,“只够三天的粮了,明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林员外家把那绣屏的活儿揽下!”
“不行!”朱嗣炯把盖子重重一盖,“不许去,那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就是嫌林少爷多看了我几眼吗?太多心了!人家是好奇我怎么顶着这么丑的一张脸!”万碧指着自己黄兮兮的脸说。
“哪里丑,好看着呢!”朱嗣炯双手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番,认真说道,“别再抹草汁子,糟蹋了这么漂亮的脸,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从京城出来将近四年,三少爷眉宇间早已脱去孩童稚气,露出少年的英气和蓬勃,身量就像雨后春笋,一天比一天高。
被他这么瞧着,万碧脸皮有些发烫,轻轻推开他,“你快看书去吧,我去做饭。”
吕秀才留下的书,朱嗣炯看了无数遍,早就倒背如流,他慢步跟出来,倚在门框上看万碧干活。
轻风吹过树梢,掠过万碧的发丝,又抚上朱嗣炯的心。
看着她的身影,他心头涌上两句诗,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万碧恰是这样的年纪,荆钗布裙,遮挡不住她逐渐婀娜的身形,未施粉黛的脸虽然发黄,但艳丽娇媚的眉眼仍让人挪不开眼。
他忽然想到几年前那拐子的话——“长大后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姿色”,想到这里,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油然而生,痒痒的,好像有小虫子在爬。
“万侄女在家吗?”外面有人叫门。
“在呢,在呢!”万碧忙跑过去开门,“哎呦,是左婶子,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边说着,边往里让。
左婶子笑眯眯地进了屋子,拉着万碧的手不放,夸了又夸,“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你是数得着的人,人长得俊不说,手也巧,那绣的花啊,就跟真的一样,蝴蝶蜜蜂都往上扑。”
万碧谦虚几句,拿不准她的来意,只笑着不说话。
左婶子眼珠转转,“你看你们也没爹娘,你快十四了,这终身大事可该自己上点心。婶子一向把你当自己孩子看,心里替你着急啊,你这样的性情模样,怎么也不能嫁给个庄稼汉呐,肯定要嫁到富贵人家!我看,县里的……”
“阿碧!”朱嗣炯一撩门帘走进来,“饭还没好?我饿了!”
万碧立刻蹦起来,“这就去做——左婶子,要不要留下一起吃?”
“咳咳,咱家的米还够吗?”朱嗣炯毫不客气的说。
左婶子一时尴尬,应付两句就走了。
万碧便说,“你吃炮仗了?”
朱嗣炯没理她,转身去了书房。
第11章 暗生
白天朱嗣炯莫名其妙一顿脾气,让万碧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他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吃完晚饭,又恢复那副平静淡然的样子。
晚间,就着油灯豆大的光亮,朱嗣炯在炕桌上练字,万碧守在旁边做绣活儿。
看着手中的活计,她不由想起了绮雯,“我这手绣活儿还是她教的,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