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臣教女无方,但臣敢指天发誓,臣从没有贪哪怕一个铜板的军饷!”
“行了。”坐在龙椅上的梁帝及时出言打断,他皱着眉头,很不耐烦道,“太尉杨晋教女无方,罚俸三月。”
这就盖了章。
梁帝揉揉额,每天听这些人吵来吵去,真是耳鸣头昏。只是他前些时候吃了那仙丹,精神头总算好些了。
真是人老了,他年轻时总想效百家争鸣的样子,以为朝臣争执是好。
但如今却觉得,这些人要么总说点鸡毛蒜皮的破事,要么就对着他的江山指手画脚。
“臣有本奏。”
梁帝累得不得了,强打着精神掀起沉重的眼皮子,“蒋爱卿有何事?”
蒋翰林恭敬地递上一册书卷,旁边的内侍传到梁帝手边。
“这是什么。”梁帝皱着眉头一翻开,眼睛蓦地瞪大。
“启禀陛下。”蒋翰林面带微笑,不紧不慢道,“此乃失传已久的《长谷兵法》,微臣最近得一奇人相助,才让这不传之宝得以现世。”
旁边的些武将们一听到书名,两眼发光,内心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就算微微弓着腰也要尝试伸头探脑。
梁帝立刻来了兴致,他抚摸着厚实的书本,心里万分激动。
这才是他想听的。
建功立业、八方来朝,这才是他想做的事。
“是哪位奇人?朕要立即召见!”
“陛下曾见过此人。”蒋翰林中气十足。
“这位奇人,她乃岐伯高徒,镇国公之女,岐阳乡君是也!”
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连镇国公都愣住了。
江家世代尚武,他刚记事时,一代名将的祖父就给他讲过这部失传的兵法。
传奇的残卷竟被藏在翰林院的书堆里吃灰,他本以为自己的姑娘只是修补典籍,小打小闹罢了。
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江成清了清嗓子。
放眼望尽着全天下,不论男的还是女的,文官还是武将,哪个能比得上他家姑娘!
蒋翰林看陛下赞不绝口,随即提议道:“岐阳乡君学识渊博,不仅仅修订《长谷兵法》,更修订了《齐论》,还有……”
朝臣们听着蒋翰林口中的书名一个又一个,从交投接耳到下巴脱臼,还不到四五息的功夫。
“……故,臣启奏陛下,请岐阳乡君入宫中藏书阁,修订残卷。”
话音一落,金殿里静得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朝臣们默默不言,无人敢应声。
岐阳乡君的确才学过人,但这不合礼法。
“这……这也太荒谬了!”杨太尉道,“岐阳乡君才多少年纪,怎能特开藏书阁?怎能担此大任?”
杨太尉这话既出,几个反对的朝臣嚷嚷声渐起。这倒是不在意朝堂上议论姑娘家,有没有违君子之道了。
就在此时,一直在旁静观的岑瑜却发话了。
“杨太尉此言的确在理。”岑瑜徐徐道,“只是藏书阁乃母后在世时所建,里面的残卷也皆为母后所集。若是能得以重见天日,是圆母后一桩心愿。”
杨太尉听了这话,想起先皇后的面容,犹豫了一下,又猛地摇头:“可区区一介女流怎能入翰林,怎能随意进出禁宫!”
镇国公站在一旁,对着杨太尉冷哼:“难道你区区一介武夫,还想去修残卷不成?”
杨太尉怒目而视,这江成也是一介武夫,还好意思说自己?
二人剑拔弩张,又是一句话横插进来。
“启禀父皇。”
二皇子寿王手持笏板,弯着一双桃花眼,扫过身边朝臣。
他施施然道:“儿臣曾有幸在翰林院,听过岐阳乡君与蒋大人的几句辩争。”
梁帝问:“如何?”
寿王一字一句:“乡君颖悟绝伦,博学笃志,儿臣听乡君一席话,大受启发。”
杨太尉还要辩驳,梁帝心中早已有定论,见众人无疑义,挥手就让太尉闭嘴了。
“那朕就亲点岐阳乡君,入藏书阁。”梁帝对着兵法爱不释手,又招长福过来,耳语几句。
金阶下。
寿王岑璟勾起唇角,微微挑眉,向着殿左前侧的看去。
岑瑜波澜不惊,笑意温和,只余一双墨瞳沉沉。
四目相对。
*
镇国公府中,映枝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对崭新的金线风筝,彩绘栩栩如生。
李氏笑意盈盈,摸着映枝的发梢道:“临儿那个破风筝有什么好,咱们要放风筝,就要玩最好最贵最漂亮的。”
映枝点头:“那我把弟弟的风筝还给他吧。”
“不用不用。”李氏忙道:“就怕他玩物丧志!”
臭小子欠揍,没见他买个好刀好剑。花钱在风筝上,跟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国公府迟早要被他败光!
李氏背在背后的手一指,谷雨愣了愣,偷偷将立在墙角的风筝拿走了。
“枝枝平日里那么辛苦,要是不想出去找小姐妹们逛逛街,就放放风筝。”李氏道,“夏末的天儿正好。”
映枝哭笑不得,她如今也就是每日半天花在修订古籍上面,下午不是躺在湘水苑里和白鹿玩儿,就是出去尝糕点铺子里新出炉的糕饼。
映枝想说这风筝她有一对儿了,还是送一只给弟弟吧。谁知还没开口,就听得谷雨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
“夫人,乡君,外头有圣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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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在江成还未回来之前,映枝和李氏接了圣旨。
陛下特赐映枝出入禁宫的通行符,亲点映枝入藏书阁修复一部残卷。
但这还没完,最令李氏和映枝惊讶的是,陛下升乡君为郡君,加封食邑三百,自此再无岐阳乡君,人人见到映枝都要称一声郡君。
映枝对这些封号没有特别的感受,而李氏一颗心却狂跳。
不同于随手封的乡君,郡君的封号一般赐皇室旁支血脉或姻亲,自开朝以来这还是第一例。
眼见着一箱箱御赐的锦帛金银、珍宝奇玩运进国公府,岐阳郡君的名号和行迹在全京城都传遍了。
不仅勋贵人家得了消息,当初议论两位千金的坊间百姓们都津津乐道。
镇国公府家的义女江柔诗才满京城不说,二姑娘映枝师从高人,所学所作皆回京后分封连升两次,可以见得陛下对其喜爱与赞许。
一时间,镇国公府门前来递帖拜访的络绎不绝,上至王侯贵胄的赏花宴,下至东市书行的掌柜东家,把胜业坊的大街堵得从早到晚,水泄不通。
李氏出门时,她的友人还在笑话,说平常勋贵人家的姑娘靠父兄升官,得个虚名封号。镇国公府是靠家他家二姑娘升官,地位水涨船高。
对此,李氏拍着胸膛昂着头回答:“你再眼红,那也是我家姑娘,有本事你也生一个?”说完就提着从竹泉阁打包的醉虾醉蟹,回家找映枝去了。
那些熙熙攘攘都被挡在国公府的墙外,和娘亲说过不想去赏花宴的映枝,一直都能安安静静地。
娘亲和谷雨给她收拾了笔墨纸砚,大包小包送上马车。
映枝随着马车进了宫,内侍带她来到藏书阁前。
“郡君请。”
藏书阁是一座木质的小楼,清雅别致,与宫中的金檐碧瓦不甚相同。
阁门口是一颗参天大树,夏末叶子还没落,满树的金红。
大门推开,发出嘎吱的闷响。
里头没有人。
一道道楠木书架排列在眼前。
尘封的书卷竹简,旧年的砚台气息,厚重地,静谧地,铺在深色的漆木地板上。
晨光从窗户里洒进来,一片昏暗的橘色,几道明亮的暖黄。
依稀可看见,窗外金红的树梢在风中摇晃。
迎着窗外的光,映枝向前走去,宫人们端着托盘越过她,默不作声地摆好笔墨纸砚,又鱼贯而出。
娘亲和谷雨怕她用着手生,准备的纸笔,怕是用不上了。
映枝拉开椅子。
香台里的甘松燃得极慢,低低的青烟一缕。
竹简落在桌上。
纤纤玉指若初生的笋芽,皓腕如霜雪覆于新藕。
枯墨一行行,凝在纸间。
藏书阁的二楼。
岑瑜静静坐在屏风的一侧,从这个角度他能够看见窗前伏案的少女,但若是少女抬起头,却不能看见他。
她侧脸的曲线被镀上一层薄薄的光,鹿眼里洒金一般,粼粼闪动。
有几根发丝散下来,勾在耳边,然后顺进雪颈里。
阁中的光阴太慢,慢到少女变成一幅画,慢到他屏住呼吸。
又太快,快到他心中的细芽飞快地抽条,然后随着光阴流到画上。
就这么停在她身旁。
岑瑜偏头看着自己身侧的百鸟屏风,不觉苦笑,他什么时候竟会做出这种偷窥的行径。
他两日前才见过她。
明明他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但得知她今日要来藏书阁,又转而想起自己好像需要从阁中取一方砚台。
他何时缺过砚台?但他还是来了。
来了也不去取,只是静静坐在二楼。
岑瑜一动不动望着楼下的映枝,耳畔依稀响起那日他所说的话,就像是这世上最难以摆脱的巫咒。
他再难回头。
他其实,早就难以回头。
或许是从第一次见她就开始。
上岐山寻岐伯那日,他解决掉两个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侍卫,但也负伤落单。
身后还有追兵,只能咬牙穿梭在迷雾重重的深林里,沿着崎岖的山道向上,不知走了多久。
最后他剥开密密麻麻的乱枝与树叶,阳光唰地照进眼睛,天地一片豁然开朗。
脚下是万丈深渊,对面是蜿蜒起伏的红岩,湍急的瀑布响声就在耳边,他的视线被隔岸所吸引。
广阔的天空下,一位少女立在石峰之巅。
她佩狼牙,披白裘,骑巨鹿,仰首眺望远方。
金阳为她周身镀上神光,谷风倏忽扬起,少女的长发似山间云雾般舒展。
他嗓子干涩到说不出话来,抱着一线希望,道句冒然打扰。
少女猛地回头,长眉蹙起,打量着着隔岸的他,清澈的眼中尽是戒备。
然后她矜持地颔首,轻拉骑绳,长角的白鹿一跃而下,向着石峰那端跑去了。
传闻岐山的神女身骑白鹿,穿梭在山林间。他所见到的,应只存在于山脚下乡民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
回忆里的少女和眼前的窗边的姑娘重合。
原来,有些事命中注定,从来都难以回头。
每一次见她都是。
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步伐,不断打破自己的计划,不停告诉自己这只是无关紧要的想法。
如同山洪冲破坚固的堤坝,他看着自己的心绪如这滚滚东去越来越远,只能无力感慨一句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
他不仅难回头,还无力挽留。
或许更不想挽留。
岑瑜站起身,向着楼下迈开脚步。
他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在划好的棋盘里。尺寸被精心丈量,不能有丝毫偏差。他有前行的路,有布局的子,有将要成型的局。
而现在却不一样。
幼时,太傅曾教他《洛神赋》,赋中洛水神女赠明珰而别。
可偏偏,岐山神女又被他遇见,还带在身边。
既然他不能阻止,那就让她永远待在自己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楼阶上传来脚步声。
阁中还有人?
映枝偏头看去,笔尖微顿。
绣锦章纹,金钩玉带。
岑瑜自木阶而下,晨光晕在他白皙的脸上,眸如点墨。
映枝双眼一亮,又忍不住笑出声,忙以手掩唇。
不知道怎么地,这几日看见岑瑜就想笑。
岑瑜看映枝笑,也弯起唇角。
他走来桌边站定,指节敲着案面,声音低哑:
“郡君为何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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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映枝哪敢说为什么,况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就是很想笑。
忍住,忍住。
映枝放笔在笔搁,灵动的鹿眼一转,微微扬头道:“子瑕为何在这里,看来很闲哦?”
他并不闲,只是来见她并非是闲事。若这真的是闲事,那么他或许是个闲人,
岑瑜掩去眸中的深意,微微颔首道:“郡君贵人事忙,而子瑕却是个闲人,今日恰好路过藏书阁罢了。”
恰好路过?映枝轻轻挠了挠耳后,其实心里心里不太相信,只是挑眉道:“若是子瑕很闲,不如我帮你找点事做?”
“郡君尽管吩咐。”岑瑜笑意温和,与寻常几乎一模一样,但面前的姑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所以她什么都看不出。
岑瑜的礼节一丝不苟,答应道:“那子瑕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堂堂太子殿下在自己面前讲“恭敬不如从命”,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
映枝咬咬唇,眉眼弯弯道:“我要找的是一卷叫做《氾胜之术》的书。”
“我大致知道在何处。”岑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