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 倒是肖湛摸了摸她的头顶,似是在安定她的心, 跟她开玩笑:“乡下丫头进城紧张了?”
叶落秋垂眸笑起来。这话还真没说错。
晌午时分, 一行人历时近一月终于抵达京城。马车刚在城门口缓缓停下,外头便有男子浑厚的声音响起,不同于江南的口音, 在问:“马车中何人?”
闻声, 肖湛缓缓睁开眼, 叶落秋掀起帘子一角望出去,只见两名城门守卫手持长矛挡在马车前, 拦住了去路。驾马小厮见状,朗声道:“这是墨侯府的马车,速速让开。”
两位守卫相视一眼, 露出一抹哂笑,身子未动半分,挑着眼角,公事公办道:“凡入京者,皆要受检。”
小厮一愣,怒道:“你们这帮——”
话音未落,被一道柔和的声音打断,是马车内的墨言书开了口:“墨玄,休得无礼。”
小厮听到这话,抿着嘴不再出声,只瞪了守卫一眼。
这头,墨言书卷起帘子露出一张隽秀的脸,眼神淡然扫过两名守卫,脸上未见一丝一毫的恼怒。两名守卫见状,倒是愣了下,拱手作揖道:“参见小侯爷。”
墨言书扬起一抹笑,微微颔首,“家仆无礼,差大哥检查便是。后面那辆马车上是我远方表弟,第一次入京城,差大哥们可莫要吓到了他们。”
似真似假的玩笑话,两名守卫又是相视一眼,低低应了声。
墨言书不再说什么,径自放下帘子。
两名守卫检查了墨言书的马车,随后走到肖湛那辆马车前,撩开帘子随意的扫了几眼,见到马车上只有叶落秋和肖湛,没说什么就放了下帘子,放他们入城。
短暂的停留后,马车再次缓缓向前行驶。车内,肖湛复又阖上眼,不咸不淡道:“看来墨家这日子过的不太如意。”
是啊,方才那两名守卫眼里的睥睨之色,连叶落秋都一眼看了出来。
叶落秋抿了抿唇,轻声问道:“少爷,我们以后住侯府吗?”
肖湛闭着眼嗯了一声,叶落秋良久未出声,缓缓睁开眼。见她拧着眉头,似是在烦恼,挑着眼眉问道:“不想住?”
叶落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想了会,又改变了主意,轻轻点了点头。
肖湛问道:“为何?”
“怕会……不习惯。”叶落秋如实回道。
第一次到千里之外的京城,风俗习惯皆不相同,又俱是些素未谋面的人。且侯府此等高门鼎贵,想来礼仪规矩颇多,她这样的乡野丫头,怕是融入不了。
自己倒无所谓,只担心失了肖湛的面子。
叶落秋的心里百转千回,肖湛似是看透她的心思,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笑道:“这都到门口了才担心,是不是太迟了些?”
叶落秋扁扁嘴,没作声。
担心一直都有,只是临到门前这种担忧愈加浓厚罢了。
肖湛拍了拍她的脑门,笑的温和:“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你。”
……
大抵一柱香的时间后,马车又停了下来。叶落秋作势又要掀起帘子去瞧,却被肖湛阻止了。叶落秋不明就里,疑惑的眼神看向肖湛。
还未来得及得到回应,却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杂乱地脚步声,叶落秋凝神听着外头动静。
墨言书下了马车,声音恭顺有礼:“孩儿跟母亲请安。”
话音刚落,便响起妇人和缓的声音,带着几分怜惜:“这次怎的去了那么久?可有受累?”
“孩儿一切安好,母亲,近来父亲身子如何?”
妇人似乎叹了口气,外头没了声响。叶落秋看了眼肖湛,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难道他们一直坐在马车里吗?
肖湛倒也不急,低着眼睛盯着马车前的帘子,似是在发愣,又像是在沉思。叶落秋见状,也不敢多说。
没一会,外头又传来脚步声,是朝他们的马车而来。旋即帘子被人卷起,正是墨言书,永远都挂着笑容的脸,对肖湛道,“小少爷,到了。”
肖湛看了他一眼,径自下车,叶落秋紧跟其后。
甫一下车,叶落秋便被侯府门旁的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吸引了目光,左雌右雄,成双成对。府门正上方,是一块镶金边框的墨黑色匾额,里面的字是用金粉描绘的。
显得匾额上文国侯府四个字看上去金碧辉煌,好不气派。
叶落秋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到门前站着的一行人身上。有男有女,神色各异,穿着得体,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身穿素青色牡丹花纹蜀锦衣的妇人,面容端庄沉稳,眉眼柔和,带着淡淡的、若有似无地笑意。
那是一张与墨言书极为相似的面容。
妇人的视线也随着他们的下车看过来,等落到肖湛身上,似是愣了一瞬。
故人的脸从脑海里闪过。
这边,墨言书引着肖湛到妇人面前,笑吟吟的介绍:“母亲,这位便是肖湛肖少爷。”
他转而向肖湛介绍妇人,“我的母亲。”
这时候,墨夫人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初。肖湛与叶落秋向墨夫人请安,墨夫人上前几步,与肖湛寒暄几句,多是些路上辛苦之类的客套话,肖湛一改以往在肖府时的吊儿郎当,有礼有节的颔首应答。
叶落秋在旁看着他与墨夫人互动,心里泛起一丝酸涩。
末了,墨夫人将视线落到叶落秋脸上,“这位是?”
顺着墨夫人的视线,众人望向叶落秋,墨言书这才想起叶落秋,颇感抱歉,忙道:“母亲,这位是叶落秋叶姑娘,她是——”
话音顿住的同时,他看了眼肖湛,一时语塞。
丫鬟?抑或是心悦之人……?
他不敢贸贸然介绍,倘若有不恰当之处,反惹肖湛不悦。
叶落秋见他迟疑片刻,心下立马明白过来,不由得露出几分窘态。她正想解释一番,身旁的肖湛当着众人的面拉住了她,将她的手裹在自己手心里。
与此同时,他偏过头,垂眸看了她一眼,转瞬又移开眼神。
众目睽睽之下,此举是何意思自是不言而喻。墨夫人会意,眼神带笑,在叶落秋脸上流连片刻。
手被肖湛攥着,众人探究的眼神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叶落秋微赧,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出来,却听得肖湛说道:“我的表妹。”
叶落秋的动作一顿,诧异地抬眸看肖湛,却见肖湛一脸坦然之态。
不知怎的,心里竟浮起一丝失落之情。
一旁,知晓一切的墨言书看着肖湛张口胡诌,并未戳破他的谎话,只垂下头,失笑地摸了摸鼻头。
一阵寒暄过后,叶落秋与肖湛跟随墨言书进了文国侯府,侯府小厮帮着陈华将行李一道搬进府。
踏入侯府时,陈华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文国侯府门口那块金碧辉煌的匾额,眼眸暗了下。
……
在南阳镇,肖府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可与文国侯府一比,瞬间逊色不少。环池而筑的九曲回廊,临水而建的亭台楼榭,无一不叫叶落秋讶异。
墨夫人提早就给肖湛安排好了住处,是一处独立的偏院,在墨言书院子附近,唤青竹苑。此处院落不大,但是干净别致,幽静惬意,已有几名小厮丫鬟静候在内,看见墨言书等人,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待入正房,肖湛草草环顾了一眼,便听得墨言书问道:“小少爷,此处可还满意?若觉得不满意,我再叫母亲给你另寻一处院子。”
墨夫人在旁附和,柔声道:“言书所言极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以后墨府便是你的家。肖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不必介怀。”
闻言,眼神游走在厢房的叶落秋忍不住看了眼墨夫人,旋即又望向肖湛。肖湛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墨夫人无需这般客气,此处甚好,我很喜欢。”话音顿了下,又道:“我哪还是什么少爷,你们不必见外,唤我肖湛即可。”
这话,令几人愣了下。
墨言书与墨夫人相视一眼,忽地一拍脑门,失笑道:“是我糊涂了,那以后我们唤你阿湛可好?”
肖湛颔首,称呼这事算是定了下来。而一旁,叶落秋抿唇看了一会肖湛,才稍稍移开视线。
正说话间,叶落秋的余光看到一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拄着拐杖急急的跨进厢房。那老夫人满脸沟壑,却仍掩不住她周身的雍容华贵之色。
墨言书听到声响也侧身望去,见是老妇人,正想拱手请安,不想那老妇人径自越过他,几乎是扑到肖湛身边,抱住了他,旋即呜咽道:“苍天见怜,苍天见怜,给我方家还留有一丝血脉。”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身子也微微颤栗,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过于悲痛。
肖湛被陌生的妇人搂着哭,身子一僵,想推开她,但在听到她的话后又堪堪缩回了手,一时间颇为手足无措。这头,墨言书终于回过神,连同墨夫人一道试图拉开墨老夫人。
墨夫人搀着墨老夫人的手臂,柔声道:“母亲,可莫要哭坏了身子,这可是一件喜事。”
墨言书也跟着劝了几句,这才堪堪拉开墨老夫人。直到这时,肖湛才看清楚墨老夫人的脸,只见她鹤发鸡皮的脸上爬满泪痕,心里一紧。墨老夫人看着眼前这张几分相似的眉眼,忍不住伸手捧住他的脸,细细观察,嘴上喃喃道:“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这么说着,她的心里又是一酸,忍不住垂泪。
肖湛终是回过神,低声应道:“我并未受苦,爹娘对我很好。”
爹娘两字传入墨老夫人耳内,她的手顿了下,继而含泪笑着颔首:“那就好那就好,阿枫向来与阿泽交好,这些年多亏了他……”
眼见着墨老夫人又要沉浸在往事里,墨言书连忙请她入座。
墨老夫人拉着肖湛坐下,问了好些话,仿佛要将肖湛二十年的时光都补回来。肖湛迎着墨老夫人殷切的眼神,没有半点不耐烦,一一作答。
到最后,墨言书都有点看不过眼,这时候,正好有丫鬟来通知墨夫人午膳已经准备妥善,于是,墨老夫人领着肖湛与叶落秋去了荷花厅就餐。
荷花厅临池而建,推开窗便能看到清澈见底的池塘。若在夏季,便能看到一池的出水芙蓉,美不胜收。如今虽非荷花盛开季节,但池塘中心那错落有致的假山,以及在此间悠然摇曳着尾巴的鱼儿,仍让人心情愉悦。
只不过,此时的叶落秋哪怕面对如斯美景,仍没多少胃口。
与一众贵胄围坐在一起就餐,叫她如坐针毡。尤其当一桌人的眼神时不时落到她的身上时,更是犹如芒刺在背。
和她惴惴不安的神色全然相反,肖湛倒是神态自若。
墨言书从左至右,一一与他们介绍厅中之人,叶落秋暗暗将这些人的身份与面容记下,谨防下次遇到,会失礼于别人。
好在墨家人数算不得多,记下这些人并非难事。
墨如城身为嫡长子,乃墨家长房,世袭侯位。他诞有三女二子,其中长女墨清容、小女墨清婉与长子墨言书乃正房墨夫人韩氏所出,而二女墨清雅以及次子墨言礼乃偏房柳氏所出。其中长女二女已出阁,甚少回侯府。
另一边,墨如城胞弟早年间因病故去,只留下遗孀周氏与女儿墨清嫣。墨如城与胞弟情同手足,怜惜孤儿寡母,便一直留在府中照顾至今。此时也在厅中,挨着墨清婉而坐。
墨清婉与墨清嫣年龄相仿,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姣好姿态窈窕,一瞧便知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
但两人的性子并大不相同。
就比如现在,墨清婉的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正大光明地打量着叶落秋。反观墨清嫣,则要婉约许多,分明也对叶落秋抱着好奇之心,却只偷偷的张望。
墨清婉看的出神时,还会拉着她的衣袖提醒她。
因着肖湛第一次到京城,墨夫人怕他们不习惯北方的饮食,还特特地的请了南方的厨师做了一桌的菜,也算是用了心的。
这一桌子的人,除了墨言书、墨老夫人和墨夫人,其他人不知晓的肖湛的身份,心中十分好奇。
这两人是何等的身份,竟连墨老夫人也疼惜的紧,一餐饭只顾着给肖湛夹菜了。
午膳过后,肖湛与叶落秋返回偏院。这时候陈华也刚好在,肖湛分配了两人的住处。叶落秋的厢房挨着肖湛的正室,陈华的房间在西厢。
这边刚安排妥当,又见墨言书跨进偏院。肖湛淡淡扫了眼,吩咐两人先行去整理行装,自己要出去一趟。
叶落秋不明就里,刚想问他去哪里,那头墨言书已经走进厢房。叶落秋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退了出去,倒是陈华,踟蹰片刻,沉着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肖湛明白他的心思,淡淡道:“不妨事,你先下去。”
陈华扫了眼迎面而来的墨言书,垂下头,低低了应声:“是。”
这一厢,墨言书甫一进屋,肖湛便起身欲往外走。墨言书见状,好奇的问道:“要出去?”
肖湛看了他一眼,收回眼神,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小侯爷此番来,不就是想带我出去吗?”
墨言书愣了下,转而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父亲想见你。”
第53章 探病
没见到墨如城之前, 肖湛在脑海里想过很多遍他的模样, 这个与父亲情同手足的表兄,却又在方家被害时不施与援手的男人。
甚至于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设想过很多次自己看到墨如城时的场景,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看到他这么一副模样。
只见床榻上躺着一名面容憔悴的男子, 苍白的唇色与深陷的眼窝,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他身子的不适。肖湛与墨言书进去时, 他正阖着眼蓄养精神, 直至他们走到身边, 才微微睁开眼。
那双浑浊的眼睛茫茫然地扫过, 等看清墨言书身边的肖湛时, 倏然间明亮了几分。
墨言书见状,上前几步扶起墨如城, 在他背后放了个枕头让他倚靠的舒服些, 轻声唤道:“父亲,我将阿湛带来了。”
墨如城没出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肖湛。肖湛有种错觉, 他看的仿佛并不是自己, 而是透过自己的皮囊看到了那个有几分相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