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 谁都没出声,厢房内静的落地可闻。良久, 终是墨如城先开口,声音暗沉的犹如敲响一只旧鼓:“你是……阿湛?”
肖湛应道:“是。”
又是一阵渗人的静默,忽然间, 墨如城却是笑出声来,在这寂静的房内显得异常突兀。墨言书下意识地拧了下眉,刚想问,却发现墨如城的眼眶泛了红。旋即是墨如城的低喃声:“你是阿湛,好——真好——”
对于墨如城又哭又笑的表情,肖湛并未显露出多大的反应。
他并不觉得墨家对自己会有多大的感情,无论是墨言书,抑或是墨如城,在他们眼里,自己不过就是一颗棋子罢了,人何尝会对棋子产生感情?
甚至是墨老夫人,也仅仅因为他是方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仅此而已。
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墨家的人真会将自己当成珍宝。
故而在墨如城伸手想让他坐到塌边时,肖湛只是淡淡看着,身子未动一分。墨如城也看出肖湛冷淡的态度,倒也未生气,只叹了口气,与他讲述过往种种的无可奈何。
肖湛听着,未置一词。末了,墨如城真情意切地望着肖湛,感叹道:“当年,我是真的想救你父亲的。只是、只是形势所迫,阿湛、你莫要怪表伯父,可好——”
说到后来,他几乎气喘吁吁,说不出多余的话。
墨言书见状,连忙俯身,轻拍他的背脊替他顺气。与墨如城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抬眸看肖湛,神色难得的肃穆,声音里也没了往日的笑意:“阿湛,发生那样的事你怪罪我们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你可曾想过,当年的墨家也只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羊。父亲自从打听出你的消息后,一直都挂念着你。我们虽为表亲,但终归是流着一样的血,是一家人。”
“幸而当年之事已得到平反,二皇子至今还被关在天牢,陛下追封方将军平西王的谥号,”他边说边打量肖湛的神色,见他未露出异色,才继续道:“你是方家唯一的血脉,终归是要认祖归宗的,方才我和父亲商量着,等过些时日,便告诉陛下你的身份——”
“阿湛,你意下如何?”
肖湛依旧没出声,神情冷淡,显出几分不近人情。正当墨言书以为他不会回应,尴尬的清了清喉咙,想再次开口时,却听到肖湛说:“自是要认祖归宗的。”
声音低沉暗哑,似是在自言自语。他挑起眼睑看墨如城,“好。”
他们没想到肖湛会应的这般爽利,颇感意外,两父子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墨如城正想说些什么,忽而一阵咳疾上喉,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整个房间只剩他的声音在回荡。
到后来,墨如城咳的脸色煞白,墨言书见状大惊,一边顺着墨如城的背,一边高声唤小厮去请大夫。
大夫常住院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背着药箱匆匆赶到,这时候的墨如城因不间断的咳嗽脸色煞白,嘴唇微紫。大夫似乎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脸色微变,急忙将墨言书请到一旁,自己则坐到床沿,为墨如城诊脉。
底下小厮见墨如城如此,个个面如土灰,唯有肖湛淡定的站在中间,显得异常格格不入。
那一头,大夫诊完脉,立马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方匣子,为墨如城施针。
在大夫的针灸下,墨如城的咳疾才稍有缓解,脸色也恢复了几分。大夫仍不敢懈怠,又为墨如城施针片刻后,写了张药方给小厮。
小厮接过,马不停蹄的出门抓药。
因着针灸的疗效,墨如城又昏睡了过去。墨言书低声叮嘱墨如城的贴身小厮好生照看他,旋即请大夫出去借一步说话。
肖湛瞄了眼床榻上憔悴的墨如城,随墨言书与大夫一道退出厢房。
院子里,天渐渐暗下来,灰蒙蒙的一片,寒风将残枝落叶卷至空中又萧萧而下。墨言书的脸色与外头阴沉的天色一般,透着沉重。
良久,他艰难的开口问道:“胡大夫,父亲的病可是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胡大夫犹豫了下,这才轻微的点了下头。在见到墨言书悲戚的神色后,转而叹道:“痨病本就是不治之症,老侯爷能坚持到如今实属不易。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事,小侯爷莫要过于悲伤。”
他劝道:“老侯爷定也不愿你这般忧思伤神,叫他看了去,反让他更难受。倘若小侯爷平日里得了空闲,便多来瞧瞧他罢。”
见一眼,少一眼。
墨言书沉默片刻,方才抬眸问道:“父亲还有多久——”
胡大夫摇摇头,“我说不准,不过看老侯爷的状态,能熬过年算不错了。”
墨言书又是一阵沉默,眼角的悲伤叫人不忍直视。末了,他拱了拱手,暗哑着声音道:“多谢胡大夫,这些日烦请你多看顾父亲。”
胡大夫连忙回礼,道:“小侯爷客气,胡某分内之事。”
……
胡大夫走后,墨言书站在院子里光秃秃的海棠树下,久久未作声。将两人对话悉数听进耳内的肖湛此刻站在一步之隔外,也没说话。
知道墨如城得了病,但肖湛没想到竟然这般严重。听大夫的意思,墨如城怕是过不了年了……
肖湛心里说不出何种滋味。
杨氏说,当年杨家之所以会出事皆是因为墨家在背后搞鬼。她虽没有确凿的证据,所言却是相当的笃定。肖湛分不清真假,倘若真是如此,墨如城此番也算是因果报应。
他正暗自思量,那头墨言书倒是先行朝他走了过来,兀自喃喃开口:“父亲时日不多了。”
肖湛神色未变,看着他嗯了声,等着他接下去的话。墨言书倒是不奇怪他的反应,又道:“言书有一请求,不知是否会唐突于你,但父亲盼你良久,终将你盼回京。阿湛平日里若得空,可否常来与父亲说说话?”
肖湛没接话,墨言书像是害怕他拒绝,忙不迭地解释:“倘若没空,也不碍事。”
过了一会,肖湛才应声:“好,我知道了。”
……
从墨如城的院子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黑压压的一片。晚膳还是在荷花亭吃的,一大家子围在一起,不像在肖府,肖湛发懒的时候,经常会在偏院开小灶,随便吃一点。
但墨家不同,他们重视规矩礼仪,不允许小辈私下开小灶,且餐桌上的规矩也颇多,小辈们的行为举止皆十分谨慎。
叶落秋也只能小心翼翼,生怕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让人见笑,筷子都不敢伸远,以至于两餐饭,都只吃了几分饱。
食不知味地草草吃了点,叶落秋便跟着肖湛回青竹苑。
因为肖湛那句表妹,墨夫人将她当成了小姐,甚至还给她指派了一名贴身婢女照顾她的起居。叶落秋受宠若惊,哪里能习惯被人伺候,连声谢绝墨夫人的好意。
墨夫人只当她不好意思,笑着叫她不要见外,以后墨家就是她的家。
叶落秋推却不得,心里又不愿多个人伺候自己,用眼神向肖湛求救。可谁知,肖湛不但不替她说话,反而挑着眉角,假装看不懂她眼神里的意思。
当着墨夫人,叶落秋又说不得什么,心中气闷不已。
而另一边,肖湛看着叶落秋手足无措的样子,暗自发笑。怕做的太过惹急叶落秋,最后肖湛还是开口帮她推却墨夫人的好意。
顺道表明自己也不需要旁人贴身伺候。
墨夫人看着两人坚决的模样,显得有些为难,可最终还是拗不过肖湛的坚持,暂且将此事搁置,唤院里的两名婢女要好生的伺候肖少爷和叶小姐。
墨夫人走后,肖湛便打发了几名小厮婢女,也让陈华先行去休息,只留下了叶落秋。
待房中只剩两人,肖湛这才松开紧绷了一整日的心弦,径自坐下揉了揉眉心。
下午肖湛出去的时候,叶落秋已经替他整理好衣物,这时候只需为他铺床即可。肖湛看到叶落秋从衣柜里取出枕头时,微微诧异了下。
他不知道是,在他们出门前,杨氏曾将叶落秋叫去叮嘱了许多关于肖湛的事情,连肖湛认床的习惯都告知了她。
那天,杨氏说了很多关于肖湛的事,都是她不知晓的小事。叶落秋静静听着,默默记在心里。后来,杨氏又拿出当初被她还回去的翠玉手镯,硬生生地戴到她的皓腕上,望着那玉镯半晌,漏出一句叹息:“好好照顾他。”
叶落秋心想这话你不说我也会做,面上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叶落秋没再将翠玉手镯退回去,而是藏进了包裹里。
杨氏说,这玉镯,是肖湛生母之物。叶落秋听到这话,心头大震。她不知道肖湛身上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肖湛为何要去京城,但只要回想起肖湛在雨帘里的那一幕,她就知晓肯定是大事。
天大的事。
可肖湛没主动和她提起,她便不问。因为无论肖湛是何身份,于她而言,他永远是那个救过自己的小少爷,他在哪、或者他是谁,根本无关紧要。
思绪飘浮至此,叶落秋忍不住偏头望向肖湛,却不想,对方也正凝望着她。
第54章 初雪
视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几分慌乱, 叶落秋尤甚。她连忙转回头,继续弯着身子替肖湛整理床铺。
不多时,身后便响起脚步声,是肖湛在靠近。
叶落秋心跳如鼓, 加快手中的动作,在肖湛近身前快速的铺好床, 闪到一边。肖湛刚靠近叶落秋, 却见她如避蛇蝎般的闪躲到旁, 脚步顿了下, 旋即失笑的道:“你做什么这副模样?”
叶落秋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 装傻道:“嗯?少爷说什么呢?”
“少爷?”肖湛忽然轻笑了声,叶落秋忍不住抬眸看他, 却见他长腿一跨, 又逼近自己,“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少爷。”
他勾着唇笑,眼神带着几分戏谑, 用气音低声说道:“我是你表哥……”
叶落秋:“……”
“来, 叫声表哥听听。”
表哥这种称呼, 叶落秋自然是叫不出口的。肖湛见她抿紧嘴角面色微赧,唇边的笑又大了些, 声音里下意识地多了些轻浮:“现在单单只有你和我,你都叫不出口,那往后当着其他人的面, 你可怎么办?”
“再叫我少爷,岂不是露了马脚?告诉众人我骗了墨夫人?”
叶落秋明知道他是在捉弄自己,可仍是红了脸。就好像只要他一靠近自己,自己的心里就会燃起一簇火苗,烧的她面红耳赤。
遑论他用不着调的语气取笑她。
一向好脾气地叶落秋懊恼起来,恼捉弄她的肖湛,更恼动不动就脸红心跳的自己。她忽地抬眸瞪他,没好气道:“你又不是我表哥,我才不叫你!”
“嗯?”
一双圆溜溜地眼睛瞪着他,没有丝毫的震慑力,反倒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她的脸。肖湛堪堪抑制住自己的手,挑了下眉角,问道:“那你想叫我什么?”
叶落秋向来说不过肖湛,一时语塞,败下阵来移开视线,嘟囔道:“反正不叫表哥……”
肖湛笑:“那叫我湛哥哥?”
果不其然,叶落秋的耳尖又红了起来。肖湛见状,只觉得舒体通畅,白日里的疲惫与阴郁一扫而光,忍不住逗她:“或者叫我——”
这话没说下去,没了声响,叶落秋又好奇的看过来,却见肖湛勾着笑,用食指弹了下她的脑门,哼道:“以后再告诉你!”
言毕,径自转身。见他卖关子,叶落秋也不再追问,这个话题不宜再继续下去。
那一夜,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叶落秋始终没想明白肖湛为何要骗墨夫人自己是他的表妹。
半睡半醒间,她倒是想起许久前红央说的一句玩笑话:自古表哥表妹结连理。
……
因为在家装病了近两月,回京后的几日内墨言书忙的焦头烂额。虽然众人习惯唤他小侯爷,实际上他还未袭爵,另担礼部侍郎一职。
每日的早出晚归,让他无暇顾及肖湛,只能在处理公务之时听下人禀报肖湛的行程。
这段时间肖湛也没闲着,时不时就带着叶落秋去京城晃悠,墨言书听到下人回禀时,不由自主的颦起眉,吩咐下人务必要跟紧肖湛,绝不能让他出现任何闪失。
转念一想又不安心,多派了两名高人在肖湛出府时,在暗处保护。
说是保护,但看在肖湛眼里又是另外一回事,这样的行为无疑是监视。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隐匿在暗处,若非陈华警惕,肖湛怕是发现不了此事。
那日陈华低声与他说完身后有人跟着后,肖湛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哼了声,“不嫌累,就让他们跟着。”
日子不紧不慢的往后转,大抵是墨言书过于忙碌,肖湛的身份一直都没有公布于众。即便如此,墨家一干人等对他们都相当客气。
来京后的第五日,肖湛就去拜见了肖廷枫的兄长肖廷璋。肖廷璋不知肖湛上京的事,颇感意外,但看到肖湛不愿多说后,识趣地不再多问,热情地留他们在府邸吃饭。
肖湛几人停留到傍晚,便回了侯府。肖廷璋挽留无用,倒也不强求,只是那晚肖湛走后,他便写了封书信遣人送去南阳镇,问明情由。
半月后肖廷枫回信,寥寥数字,信中只拜托肖廷璋多多照拂肖湛。
至此,虽然满腹疑虑肖廷璋也不再追根究底。
转眼即至十二月,京城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雪花纷纷扬扬落在青竹苑的红梅树上,裹上一层雪白衣裳。
与屋外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青竹苑的厢房内地龙烧得正旺,便是只穿一件单衣也感觉不出丝毫凉意。窗户被推开一角,叶落秋趴在窗边,摊开手掌去接雪花。
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手掌,瞬间化成一丝水汽。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叶落秋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望着白茫茫的一片,心中没来由地欢喜。
便这么看着雪花一片片的落在掌心,又瞬间化开。
忽然间,手腕被人攥着拉进房内,旋即是肖湛的声音在头顶传来:“不冷?”
不待叶落秋回应,手里突然多了一个暖烘烘的东西,却是个汤婆子。温度适中的汤婆子握在手里,暖意一直从手心蔓延至心里。叶落秋抿着嘴笑,抬眸看到肖湛将窗户关好,伸手弹她的脑门:“得了伤寒我可不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