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湛顿时名声大噪。
当年方家分明是满门抄斩,如今怎的会好端端的多出个儿子?
有人相信,也有人怀疑, 但很快,怀疑之声就被掩盖下去。听见过方家公子模样的人说, 那方家公子长的与方将军有五六分相似, 再加墨侯爷与宁相爷言之凿凿的笃定他便是方承泽。
且他有方家传家玉佩在手, 于是几日后, 风向便由肖湛到底是不是方家血脉, 变成陛下和太子会如何安置方家唯一的血脉。
毕竟当初顾永煜长跪正午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有人说,事后太子顾永煜上奏陛下, 当年之事虽是故去二皇子之故, 到底是皇家愧对方家,既然方家尚有血脉存于世间,自是要沿袭方承泽的王爵之位。
说这话的人说的有板有眼, 由不得众人不信。
流言仿佛长了翅膀, 很快便传入太子府。
彼时太子顾永煜正在书房内与谋士讨论肖湛之事, 听到心腹禀报,顿时怒气上涌, 长臂一挥,将书案上的物件都扫到地上。
一时间,“叮铃哐啷”之声此起彼伏。
心腹跪在地上, 任由飞过来的物件砸到自己身上,大气不敢出。顾永煜阴着脸,半晌才喘着气怒骂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传出去的谣言!”
书房内,良久没有声响。片刻后,才有一道沉稳的声音说道:“自是希望借陛下之手扶肖湛上位的人。”
说这话的人,是顾永煜的谋士蒋霄。此人四五十岁的模样,身着一件灰褐色的长衫,手持羽扇,低调沉稳,若非身处太子府,给人以一种隐世高人的错觉。
面如土灰的心腹不同,此刻的蒋霄,即便面对着暴跳如雷的储君,依然沉着冷静,脸上未现半缕惊慌。
顾永煜被他一句话点醒,眼神变的愈加阴鹫,寻声望向他:“蒋先生的意思是——”
话未落,蒋霄便点了下头,顾永煜气极,正想破口大骂,却见蒋霄抬了下手。顾永煜会意,命心腹退下,蒋霄这才道:“墨言书很聪明,知道我们会怀疑,提前将人引荐给宁威。如今又叫人在外面煽风点火,他这是在借由百姓之口逼您向陛下说出那些话。”
顾永煜在书案后坐下,咬着后牙槽恨恨道:“我倒是小看了他!”
蒋霄沉下脸,摇了摇扇子,“是,我们都小瞧了他。”
想起那日在金銮殿中见到肖湛的情景,顾永煜只恨当初没有早点除掉墨言书,如今留下祸根徒增烦恼。他握紧双拳,猛地锤了下书案,抬头看蒋霄:“蒋先生,接下去我该怎么做?”
蒋霄沉吟:“此事倒是真的难办,若您不上奏陛下,正好给不服您的人指摘之处。若您说了,白白留下隐患。且陛下也不会不高兴。”
顾永煜哪里不知道个中蹊跷。
自打墨言书在金銮殿上奏肖湛乃方家后人后,他就立马命人去打听此人的动向。心腹多方打听,才知此人原是躲在江南小镇,半年前方才跟着墨言书入京。更让他心惊的是,近几个月来,墨言书带着肖湛时常出入宁相爷。
本来此事也算不得什么,可偏生宁相爷是顾永涟的舅父!而这顾永涟,着实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他千防万防,竟然没有防住这个最不起眼的小皇弟。等自己得知顾永涟有意争储时,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党羽,而从默默无闻到如今,也不过是几年时间。
最让他瑞瑞不安的,还是顾昶模棱两可的态度。
早年间,顾昶是最信任他也是最爱他这个儿子的。但近些年来,随着顾昶身子渐感疲乏,自己慢慢接手朝中事务起,两人时不时会因政见不同而产生矛盾。为此,蒋霄也曾提点过自己,却被他嗤之以鼻。
他上面的两个皇兄已故,而他下面的几个皇弟,不是年纪尚幼便是沉迷美色不思进取,顾昶能依靠的儿子唯有他,继承皇位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能想到临了会杀出一个顾永涟!
是他失策了。
顾永煜烦躁不堪,说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急躁:“这也不行那也不可,那怎么办,便由着莫墨言书和顾永涟勾结在一起?!你倒是出点主意!”
顾永煜向来性子暴躁,蒋霄知道,但对他甚少说过重话。此时听到他冲着自己发火,愣了一瞬,但他到底稳得住气,即刻恢复如初,说道:“殿下莫急,依属下来看,那肖湛便是承袭王侯,姑且成了什么气候。墨言书的心思其实很好猜,便是想借着肖湛的身份拉拢顽固迂腐的宁威,但宁威是何人,唯君王马首是瞻之人。只要陛下一日没有表露出换储君之意,他便不会帮六皇子,即便六皇子唤他一声舅父。”
“至于陛下这处,只要殿下同陛下说明缘由,想来陛下不会过多为难于您。您不要忘记,当初想最想除掉方家的可不是您,而是陛下,您只不过是帮他出了主意。当年您跪在正午门的事,也是他默许的,只要您好好解释,陛下会理解。指不定陛下比您更想除之而后快——”
蒋霄缓缓说出一席话,顾永煜的脸色有了些许缓解。蒋霄见状,又道:“不过殿下,如今咱们的局势比不得当初,您可万万不能再顶撞陛下。无论何事,都要顺着他的意。”
他想说,若是当初你听我几句劝时局也不会变的如此。到底没敢说出口。
顾永煜思考着蒋霄的话,沉默片刻,沉声应道:“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好歹是听进去了,蒋霄内心松了口气。却见顾永煜突然抬眸看他,乌黑的眼眸里仿佛藏着无数利剑,犀利异常。饶是蒋霄这般沉稳之人,也不由得心下一颤。
顾永煜盯着蒋霄,用低暗的声音缓缓道:“蒋先生,倘若父皇真有另立储君之意,你说我该不该——”
话音渐消,蒋霄却是了然。他沉吟片刻,点下头,替他说出未说完的话。
“倘若真如此,唯有行不得已而为之之事。”
……
因着肖湛的事,不光京城热闹,连带着文国侯府也热闹了好一阵,上门拜访的同僚络绎不绝。尤其是顾昶下旨封肖湛承袭其父定北王之后,原先持着观望态度的官员也假借墨言书之由上门拜访。
半是探究,半是结交。
要算起来,时年二十岁的肖湛是大周朝立朝以来最年轻的小王爷了。虽他徒有名号无权无势,可耐不住他是名门之后啊!况且,陛下因当年之事对他心存愧疚,不定会如何待他呢。
如今朝堂局势微妙,党羽之争日渐严重。位高权重的大臣且不说,朝堂之上多是说不上话的小臣,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的敌人好。
待这些过江之鲫似的官员散去后,墨言书对着肖湛苦笑道:“你瞧,这便是所谓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肖湛勾了下嘴,没作声。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谁不是呢。
回青竹苑的路上,陈华问肖湛墨言书的那句话是何意思,肖湛简单的解释了两句,陈华似笑非笑的哼了声,“他倒有脸说的出口,他自己还不是——”
话音未落,被肖湛打断:“陈叔。”
他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陈华闻声止了口。两人并排而行,肖湛偏头瞄了他一眼,淡淡道:“无论墨言书意图如何,我们到底是殊途同归。”
陈华明白他的意思,低低应了声,转而问道:“少爷,册封仪式可有定下来。”
肖湛:“暂定五月初六。”
照理说,册封外姓王后大多会给封地,每年只要定期定量上缴税贡即可。但就目前来看,且不论肖湛特殊的身份,按顾昶以往对外姓王的处理而言,定然不会由他去封地。思及此,陈华似是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府邸会不会还回来。”
陈华口中的府邸,便是当初的将军府。坐落于长华街与西门街的交叉口,自从方家被灭门后,府邸就被闲置了。肖湛入京后,陈华领他去过一次。
那处并非繁华地段,环境清幽,当年熠熠生辉的将军府四周杂草丛生。锈迹斑斑的铁门、被随手扔在一旁的匾额,没有一丝人味儿。
未及近身,陈华便眼眶泛红。
再后来,为防止被人瞧见,肖湛便再也没有去过那处。此时听到陈华提起,方才想起那处荒芜破败的府邸。
两人边说边往青竹苑走,入院时,有一名小厮正在打扫,看到肖湛,站直身体恭恭敬敬的给他请安。肖湛扫了他一眼,那小厮略感局促,僵着身子不敢动。
直到肖湛走远,小厮才松了口气。
小厮们态度的转变,肖湛不是不知道。犹记得他们初入侯府,因着墨言书的吩咐,他们自不敢过于怠慢,但是真使唤起来,仍能看出他们的不情愿。直到这段时间,关于他的流言吹进侯府,才变得不一样。
肖湛第一次发现这个身份带给他的好处,至少不会让阿秋受无畏的委屈。
他下意识地扬了下唇角,朝里走去。谁知还未入内,却听到一旁叶落秋的厢房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肖湛脚步一顿,恰在此时,有婢女从厢房里出来,看到肖湛屈身请安,远远地唤了声:“肖公子。”
肖湛还没来得及应声,却见叶落秋奔了出来,身后的墨清婉和墨清嫣随之而出。
当着墨家姊妹的面,叶落秋只问了声:“回来了?”
肖湛点了下头,淡漠的眸子扫过叶落秋身后的墨家姊妹,恰恰与一道灼灼的目光撞到一起。
第64章 难堪
目光的交汇只不过是一瞬, 旋即便落回叶落秋身上, 他朝叶落秋招了招手,叶落秋见状乖乖地走到他身边。刚站定,却见肖湛突然伸手,在她侧边脸颊上轻轻地抹了一下。
叶落秋楞了一下, 在看到肖湛指腹一点黑墨迹时恍然,忙不迭擦了擦侧脸, 解释道:“方才在与四姑娘她们作画, 不小心沾到脸上了。”
肖湛攥住她的手腕, 不让她继续折腾自己的脸, 失笑道:“别擦了, 脸被你擦红了。”
身后墨家姊妹近身,叶落秋微赧, 抽了下手, 这次肖湛倒是没有为难她,作势松开。最近墨家姊妹日日来青竹苑,遇见肖湛不再像以往那般局促, 草草打完招呼后, 墨清婉便搂着叶落秋的肩挤眉弄眼。
在调侃她。
叶落秋装作没看到, 肖湛见她心情不错,清了清喉咙, 便嘱咐:“下午的药莫要忘记吃。”
叶落秋点点头。
是肖湛初次入宫那日,叶落秋等到深夜落下的病根,倒不是什么严重的毛病, 只是偶尔咳嗽几声。但肖湛颇有种草木皆兵,非逼着叶落秋喝药。叶落秋不想他因自己的事烦心,便每日乖乖的定时服药。
说起咳嗽,叶落秋想起肖湛这几日喉咙也不是舒服,便问:“你这几日嗓子有好些吗?”
肖湛道:“我不碍事,你照顾好你自己便成了。”
叶落秋被他说的面上一红,一旁,一直没出声的墨清嫣忽然上前几步,从腰带间取出一瓶深褐色的瓶子,递给肖湛,笑吟吟道:“阿秋不提起我差点忘了。最近阿秋不舒服,我取了一些我娘亲手熬制的批把膏给她。顺带给肖公子也带了些,肖公子试试看,若觉得好,改日我再取些来。”
她怕肖湛不接,急忙又解释:“我娘在嫁入侯府前世代从医,肖公子可以放心使用。”
墨清嫣容颜姣好,握着小瓶子的十指葱白细嫩,此刻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分外好看。叶落秋在旁愣了下,下意识的将目光移到肖湛的脸上。
肖湛垂眸看了眼墨清嫣手里的东西,未伸手去接,只淡淡道:“有劳三姑娘费心,肖湛无甚大碍。”
说完,不待墨清嫣有何反应,朝她微微一颔首,转身入了自己的厢房。
院子里,墨清嫣讷讷地看了眼手里的瓶子,半晌回不过神。一旁,墨清婉和叶落秋相互对视一眼,抿着嘴巴不敢作声。
墨清婉是惊,而叶落秋,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清的情绪。
既为墨清嫣感到难堪,又因肖湛此举,心里蹿起一股细小的雀跃。
可她到底没敢露出窃喜的神情,墨清婉回神,从墨清嫣手里取过瓶子,塞到叶落秋手上,打着圆场道:“哈哈哈,肖公子不要,那就给阿秋嘛,左右阿秋嗓子也不舒服。”
墨清嫣抿了下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良久才找回声音,勉强笑道:“阿秋,我本来也是想给你的,只是方才忘记了,听你们提起方才忽然想到带了批把膏过来,你可别介意呀。”
叶落秋自是不会戳破她,只笑道:“三姑娘一片好心,阿秋怎会介意。”
回去的时候,一路沉默。墨清婉到底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半道上将墨清嫣拉到人迹罕至的角落,偷偷问她:“三姐,你是不是喜欢肖公子?”
隐忍许久,因为这句话,墨清嫣忽地红了眼眶。她的这副模样,答案不言而喻。
墨清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到她的神情,又住了口。
墨清嫣的手指绞着衣衫,抿了下樱唇,倔倔地问:“不行吗?”
“三姐,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墨清婉脱口而出,“肖公子和阿秋明显就是一对啊。你这样——”墨清婉难以启齿,弱弱地嘀咕道,“不是自讨难堪嘛……”
墨清婉这话仿佛青天白日打下一道雷,惹毛了墨清嫣。她忽然拔高声音怒道,“男未婚女未嫁,我怎么就自找难堪了?若是阿秋真是肖公子心悦之人,肖公子怎的还会说阿秋是她的表妹?!”
墨清婉大惊,捂她的嘴,“三姐,你要让全府上下都知道你喜欢肖公子吗!”
墨清嫣被她捂着嘴,终是冷静下来。回想起肖湛在面对自己与叶落秋时的差别,情绪“哗”地一下跌落谷底。
肖湛和叶落秋的相处,哪里只是表哥表妹这么简单。
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还妄想说服墨清婉。
墨清嫣垂下头,像打了霜的茄子,恹恹儿的:“我试探过阿秋,她根本就是个乡野丫头。没读过什么书,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不精通。这样的人,肖公子为何要喜欢她,她又怎么配得上堂堂定北王。”
话到最后,带了几分不屑。
墨清婉一时语塞,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墨清嫣,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最近几天墨清嫣一直拉着自己往青竹苑跑。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肖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