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卫邕想起周氏不多,今日却又忍不住思念起周氏的温柔好处来。
不过只有一念,见薛氏已面露狐疑之色,愈发不快时,便忙收了念头,劝道:“夫人说的是,我原本也觉得李翦年岁上长了太多,实不合适,夫人今日既然如此说,明日我回绝了李翦去,他在洛阳盘桓不得太久,再过一月便要离了,夫人想得也有道理,若真许了他,不说日后,嫁娶都是麻烦。”
薛淑慎这才点头满意,被卫邕这么一提,连方才对卫绾的恼恨怒火都散了大半,闹了这么久骤然松弛下来,浑身犹如被抽去了骨头,她只好慢慢仰倒回床褥里,闭上了眼睛休憩。
卫邕盯着薛淑慎的背影,心中却大感为难。
他并不想拒了李翦,但奈何夫人不允,她不允,那么薛家那边定然也不会肯,否则她闹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又是回娘家又是告御状,卫邕早吃不消了。
他只好连夜修书,尽早地告知李翦,以免李翦等候太久,不耐烦了,又得知被拒,心中更是大为恼火,反倒成了敌人。
其实如今陛下要扶植楚王,真到了楚王势大之时,朝臣必定要站队,李翦站的人毫无疑问地将是太子,但卫府至今还摇摆不定,陛下嫁卫家女儿给太子,本意便是让东宫与卫家撕破脸,万一届时他真倒向了楚王,二女嫁给李翦,反倒也成了敌对方,风箱里的卫邕便更难做人了。
他几乎不敢对李翦直言,便只好修书送到李翦下榻之处。
李翦收到信后,没过一日,便又回了信来。
卫邕拆开一读:“李翦将回张掖,临行之前,未求得佳人,心中忧惶,恐卫君嫌弃轻浮,只好再禀明心迹,李翦此生只娶卫皎为妻,若求不得,终老不娶,盼卫君再加思量,或准允李翦与卫二娘子一见。”
看来李翦是不能死心的,卫邕将信揉了,吩咐左右:“将阿皎传来。”
少顷之后,卫皎形容苍白地走了来,对欺骗自己,打晕自己不肯放她出府的父亲,卫皎咬了咬唇,跪在了父亲案前。
卫邕叹了口气,将揉得皱皱巴巴的信交到她手里,“自己看。”
卫皎还以为是崔家那边派来的威胁信,瞠目读完,讶异地说道:“李翦?他为何……”卫皎咬唇又道,“难道抚西将军,要求好于父亲,故修书来这么说?”
卫邕道:“非你所想的那样,他是真心要娶你,我本心意已有动摇,但你母亲不允,我只好压下,若你也想嫁他,父亲自会为你排除万难。”
顿了顿,他又沉声说道:“李翦为人刚直不阿,光明磊落,是大丈夫,人品绝不是崔适那等低劣之徒所能比的。父亲虽未应允,但也望你好好想想。”
卫皎却摇头说道:“不必想了。”
在卫邕蹙眉之时,她摇头道:“不必想了,女儿不愿嫁。”
“我与李翦素昧平生,他口中之情能有几分?何况女儿心意已定,此生不愿再嫁,父亲如肯应允,女儿即刻搬离卫府,从今以后,自有谋生之路。”
“胡说八道!”卫邕怒喝,“我以为你与你母亲不同,没想到这要强的犟脾气还真是分毫不差!你是我卫家女儿,上哪谋生?你要让世人都看你父亲母亲笑话?”
这当然不是卫皎的初衷,她闭上了眼眸。
“父亲执意要女儿嫁给李翦,女儿也不敢反抗,但女儿能保证,不出几年,女儿必定又会被休弃……李翦知晓我曾嫁过人,对我或许只是一时皮相的迷恋而已,得到手后翻脸无情,不正是大多男人所想的么。”
这话戳了卫邕的痛脚,面对女儿审视而冷静的目光,卫邕再度念及周氏,竟心生退避之意。
他顿生无力之感,“也罢,为父暂时不逼你做决定,看李翦还能拿出什么诚意,他若就此知难而退,也就罢了,若不肯,自然还会再找上门来。”
“至于他说的要见你……”
“女儿不见。”卫皎垂首,双掌置于膝前。
卫邕道:“不见便不见。”
卫家的女儿高贵大方,矜持温婉,岂能轻易与外男私下见面。
回绝了李翦之后,过了一个月,他果然率部众离了洛阳,未留一语,卫邕想李翦到底还是心不够诚,放他去了罢了,只是仍感惋惜而郁郁。
这时卫府上下也没空操心卫皎的婚事了,陛下着宗正定的婚期将至。太子娶妻之礼不同等闲,早在一个月前便已开始着手布置,纳征礼之后,卫府更是陷入了上下一团忙乱中。
常日里目不窥园的大兄也来送了贺礼,被扔到军中历练晒得皮肤犹如涂了层黑蜡的卫不疑也归家恪习礼节,届时送花轿出门入东宫,需要太子舅兄一路伴行,卫不疑是卫绾亲兄长,自然当仁不让。
待嫁的卫绾反倒丝毫都不紧张,或许是想到太子殿下比她更紧张,她便没甚么好顾虑的了。
八月,送走了最后一波暑热,洛阳下了一场缠绵落日盘桓不去的雨,提前送了秋意入城。
出嫁的时日越来越紧迫,卫绾仍旧闲得每日不知应当做甚么,正好卫织喜欢与她吵架,她奉陪了几场,卫织本就眼红她嫁给太子,一气之下哭着回去,再也没来了,没想到一贯护短的主母也没来为卫织讨回公道,像是刻意避着她似的。
暮云沉沉,西天一轮火球滚入大河,沐浴热汤之后,卫绾听到外头传来的叩窗声,忙起身去迎,见是月娘,略感诧异,“您来是……”
月娘手中抱着些图册与书籍,面容却发红,还有些神秘,冒着雨身上已经湿透了,唯独画卷书册都保护得极好,只零星落了些水渍在上,拿干毛巾轻轻一擦便拭去了。
卫绾见月娘将东西都搁在桌上,诧异地走过来,随手翻了一卷画。
她顿时脸色一红,忙要扔了,月娘却摁住了她的手,说道:“姑娘莫羞,女子成婚前,家中老人都要教的,姑娘自幼没了母亲,西院的人也大多不忠心,除了老奴,也实在想不到还有别人能教姑娘了。”
是了,卫绾忘了,男女成婚之后还有这事。
上辈子她险些失身给了王徵,那时也是雨夜,两人好容易才在驿馆找着歇脚之处,滚烫的床榻上,卫绾仿佛觉着自己身体滚烫发着烧,王徵便一直诱哄她,温柔缠绵地俯首在她颈边亲吻,用腿禁锢着她的双腿,哄得她身上放松之后,王徵便说道:“阿绾,你是我的,你已答应。虽无三媒六聘,但待我们摆脱太子追捕之后,我自然能给你一个完满的婚礼,阿绾,我现在就想你完整地成为我的……你放松一些,表兄不会弄痛你的。”
卫绾被哄得五迷三道的,矜持地不肯说话。
王徵见她已准备好了,便去解了腰带,除去衣裤,放出那物来。
但卫绾不知怎么了,瞥了一眼他身下之后,忽然犯了恶心,旖旎情意顿散,说什么也不肯了,如哀雁般哭着求他离开,王徵只道她是害怕,还哄着她:“阿绾莫怕,男人这东西本来便是丑的,但它能让你快活。”
王徵自作多情地哄着她,甚至要替她宽衣解带,卫绾胃里翻滚,实在难以忍住,屈膝一脚,将王徵掀下了榻。
踹他下去之后,卫绾突然更害怕了,怕表兄生气,整个人颤巍巍地缩成了一团,眼眶红红的噙了水珠:“表兄,你我……你我到底还未成亲,于礼不合,你也说要给我婚礼的……”
王徵愣了愣,仓促地拉上上裳掩饰尴尬,脸色半青半白,平复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温柔说道:“阿绾莫怕,表兄不胡来了,是表兄错了。”
卫绾轻轻点头,但那夜过后却生了警惕的心思,再也不肯与王徵同居一室,那是她头一回知晓,原来男女之间在一块儿,除了亲亲抱抱,还有一件令人反胃的事要做。
正如图册上所绘,卫绾蹙起了眉。
月娘也只道她是害怕,笑说:“总要过了头一遭的,姑娘到底是个姑娘,到底还是要嫁人的,其实这事做来初时疼痛,过后倘若男人体贴,自会快活无边。”
卫绾反驳道:“不过就是一男一女,男子用那丑恶腥膻之物侵犯女子,有什么可快活的,这画上女子趴跪在榻被人这样欺负,不觉屈辱不说,还一边笑一边哭的,实在不符常理,这定是烟柳花巷里传出来的取悦男人的图,我瞧了一点不喜欢,太失实了。”
“这……”
月娘常常觉得四姑娘语惊众人,但颇有歪理,竟难以否认。她笑了一声,“好吧,姑娘不愿意学,算是老奴多事了。”
她将桌上的书籍图册都收起来,仍旧替卫绾打开了嫁妆箱箧,将东西都锁了进去,“姑娘心意一时一变,说不准将来又想学了,老奴给你收好,怕你日后用得着。”
卫绾翘了翘唇,心道她可真用不上这个。
月娘笑意不减,锁着箱箧之时,又边叹息便笑道:“夫人去时,姑娘那会儿还那么小一个娃儿,如今也要嫁了人去了,还是太子殿下,这真是几辈子都未必修得来的福分,老奴日后也可稍稍放心了,郎主偏颇薛夫人,但对姑娘毕竟是惦记的,还不曾偏颇。”
卫绾觉得她父亲偏颇东院三个孩子的事做得多了去了,譬如她大兄,父亲请了最好的私塾先生传授他功课,因父亲握了半辈子槊,唯一遗憾便是没有两袖清风之风骨,偏要教中意的儿子习文。至于卫不疑,从小到大如被放养的野孩子,卫绾自己也经常得不到父亲关怀,有时被薛氏欺压狠了,两人便一道溜出卫家去散德行,不惹一身官司让父亲也头疼头疼是不肯归家的。
陈年旧事了,卫绾不屑再提,背过了身道:“月娘,你跟我一道入东宫吧。”
她打听过,月娘家里不剩什么人了,回家也是无牵无挂的。
月娘朝卫绾施礼,“奴与三郎和姑娘在一道相依为命久了,自是不愿离开的。”
卫绾露出了笑靥,将南边的木窗支开,夜风散入室内,带来雨中潮润的泥土残花的芬芳。
她突然想起了易害羞易脸红的太子殿下,不知他正在想着甚么事,是紧张得彻夜难眠,还是故作镇定,在书桌后批阅公文,故意不想这即将到来的婚期。
那日一别之后,已经近三个月不见了。
听说千蕤姑娘已经收了许多金银钱帛,与太子殿下划清了界限,不过她并未离去,搬出东城老宅之后,她用太子殿下赏赐的金银,在城南购置了一间小院,暂时在里头安顿。凭着她河北第一美人的名头,拜访的名士不计其数,听琴者更是络绎不绝。
月娘离去之后,卫绾有了睡意,阖上了窗牖,上榻之后将锦被拉上腰,余光无意之间瞥见蹲在镜台旁的灰黑木箱,里头盛放着月娘拿来的图卷书册。
她脸色复杂地轻轻哼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正式进入绾绾的地狱级真香模式,对太子殿下从头到尾都香模式。
第26章
西院大闹一场之后,卫织将自己锁入高阁,气苦地嗷嗷大哭。
薛淑慎将小女儿捂入怀里,卫织气恼地攥紧了拳,“母亲!卫绾凭何能嫁给太子!我不管,将来,将来她不能做皇后!”卫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儿将来也要嫁给天下鼎鼎大名的权贵,母亲,求母亲为女儿做主。”
薛淑慎心头迟疑,女儿的志向她心中清楚,也乐意支持,可眼下还有谁,谁的权柄、身世,能贵重得过太子?
“母亲,表兄也有日子没来看阿织了……”
薛淑慎脑中犹如雷鸣,訇然裂炸开,震惊地撤开了双臂,“阿织,你心中之人,竟是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长卫织近十岁,早有正妃,弘农杨氏之嫡女,并育有一女,府宅之中更有侍妾三人,如夭桃秾李,卫织的品貌在其间犹如蒲柳,既做不得正妃,也无法凭借美貌与侍妾美婢争宠。何况楚王殿下虽然疼宠卫织,薛淑慎却瞧得明白,那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罢了,倘若不是为了这血缘之亲,身为天潢贵胄的殿下,恐不会多瞧自己这俗丽的女儿一眼。
怪就怪在卫织生得似她那其貌不扬的父亲,不如卫绾传了周氏那狐媚美貌,连卫皎的清丽婉约也大有不如。这一点薛淑慎心里很清楚。
卫织尚幼稚的面颊突浮出晕红来,羞赧胆怯地那目光轻瞥了眼母亲,见母亲面带失望和震惊,心却跟着渐渐沉了下去。
“母亲你觉得我痴心妄想了么?”
说着说着,卫织的双目在薛淑慎疼惜又失望的注视之下流出了两串泪珠儿来。
“可是,女儿自小便只喜爱表兄,只爱同表兄玩,他待我也好,北征回来送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匈奴人的号角,鲜卑人的马鞭,还有羊奶糕……”
“母亲曾说过,阿织的这几个兄长里边,唯独表兄,是最最疼爱我,真正将我放在心上疼的,正因如此,阿织才敢胆大妄想。”
“母亲您也想想,二姐和离之身,母亲还能指望什么?如今卫绾嫁了太子,日后在东宫为妃,处处高咱们一等。母亲除了仰仗阿织攀附楚王殿下,可还有别的,能打压下卫绾气焰的机会么?”
薛淑慎惊愕地听罢,心下有所松动了。卫织此言有理。
只是在她听来,女儿对楚王殿下心思不纯,说爱恋、仰慕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恐怕也只是攀龙附凤的贪念罢了,楚王殿下是何等高傲之人……
薛淑慎心思复杂,没有立即点头。
卫织攀着母亲的手臂不动,殷红的嘴唇被轻咬着,泪眼朦胧。
她实在不忍,面对卫织的请求,她又想到今日风光得意的卫绾,心思一横,终将头一点。
“母亲记在心里了,定会帮我儿,遂你心愿。”
*
婚期至,西院处处张红结彩,卫绾大早被唤醒,坐于妆台前,由婢妇丫鬟侍弄,换上了一早经由宫人之手送来的云锦霞帔,鎏金的珠冠簪于发髻上,并垂八支累丝攒东海红珠的步摇。
她对镜一照,钗环花钿,极尽精工雕琢,柳眉入鬓,唇色鲜妍如血,让本来美艳不足稍显娇稚的卫绾,于一瞬间不敢让人质疑风华,成熟女子的妩媚风韵,在她渐渐鼓起的犹如花苞般的胸脯、收束如细流般的腰身上尽展无余。
月娘将最后的披帛为她套在双臂上,扶着卫绾之手,与常百草一左一右地伴着她朝院外走去。
卫绾手中持一把绣团窠双紫雀的绢扇,手臂微微打着颤。
这几日她极少眠,睡得并不安稳,清早起来月娘便惊讶地发觉姑娘眼下的青黑,幸而嫁妇妆浓掩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