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霄好像看到她独自在画室里的无数个日与夜。
天才也需要努力才能成就自己,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置身陈列了那么多那么多作品的美术馆,时舟收起在岛上无拘无束的散漫,收起她中二起来让人牙痒的天真与烂漫。
她很清楚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她明白肩上担负着怎样的责任。
她会很用心的完成。
关于此,重霄不再予以多余的担心,并为他‘曾经担心她做不好’的想法而道歉。
*
连续四天的评选很快就结束了。
按照大赛流程,评委们完成使命,选出‘十佳’和十五名有潜力特点的作品。
接下来的整个九月,这二十五名13至17岁的孩子将去往中央美术学院,接受系统化和启发式的美术教学。
颁奖典礼设在周二这天下午,于美术馆二楼大厅举行。
时舟对‘大家坐下来听领导讲话、颁奖、发表感言、鼓掌’的形式过程并不热衷,勉强坐到尾声已是极限,趁着青少年代表上台发言,坐在前排的她勾着腰提起裙摆,相当诚实的溜了。
……然后在楼梯间和抽烟解闷的重霄相遇。
“结束了?”男人靠在光洁的墙面上,手里的那点橙色的火光才是他的本体。
“都还没到爷爷总结发言,我受不了了要去充电。”时舟语气低且无力,摇着头从他面前经过,径自往楼下去。
她口中的‘爷爷’是他爷爷没错,叫得比他顺口多了。
至于充电?
重霄侧首看了看茶色玻璃窗外没完没了的细雨,再望向朝着楼下去的时舟,语色严肃:“上哪儿去?”
在黔城的几天,太子爷身兼‘时画家的私人保镖’及‘重老先生的专属跑腿’,从最初黑着脸不开心到现在的习惯成自然,责任感简直不要太强。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时画家休想没交代就离开。
因此,时舟也完成了‘对于两个人一起出行表示开心’到‘他有点烦不想让他跟来跟去’的心路转变。
停在1、2楼中间的楼道转折,扶着扶手,冷冷看了重霄一眼,叛逆地:“有骨气你别跟上来。”
重霄脸色一变,把背从墙上拿起来,相当没骨气的——跟!
*
一楼,近万尺的宽敞空间,柔白的灯光从高顶上交错洒落,使这片构成简单的区域始终保持适合观赏的光度。
道路被无数白色的木板格挡拼接出曲折的迂回,板面上挂着一幅幅风格迥异的画作。
整个展期将持续到十月。
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大多数人都到二楼去看颁奖典礼,一楼只剩下寥寥可数的游客。
重霄找到时舟的时舟,她就站在一幅另类的油画前,安静的将之注视。
之所以让他这个门外汉感到另类,首先因为它的竖版。
目测大概35*80cm的尺寸,很长。
虽说大赛对于投稿作品没有尺寸方面的硬性要求,但眼前这幅真的很跳脱,尤其它左右两边的画还是中规中矩的大小。
绘画风格挺意识流的。
按照派别分,或许是跟时舟贴近的印象派?
重霄也不能够确定,毕竟不是专业的……
他所看到的是,在竖版的画框里,夜空下层层叠叠的摩天大楼堆积在一起,车流涌动成一道道密集而拥堵的光线,斑斓的色块组成那些摇摇欲坠的楼层,冷色调的高光提亮了阑珊灯火,使它们变得鲜活而躁动。
悬在画面顶端的那弯下玄月,犹如被谁啃出的缺口,留下锯齿般丑陋的痕迹,那部分竟被细腻的笔触和可以称之为‘绚烂’的色彩精心雕琢。
整幅画,深沉忧郁的主色调和那一点绚烂相互成就。
诡异,且具有绝对的吸引力。
重霄站在时舟身旁看了一会儿,似乎看出点儿什么?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中二少女突然提问。
她望着画,目不斜视,非常专注的目光,附加一个男人没有见过的严肃表情。
重霄扫了一眼画的正下方的画作信息——
姓名:陈跃然 年龄:15岁 作品名:《太闹》
“我不知道怎么说。”耸了耸肩,顺从感想道:“不像是十五岁的孩子画的。”
他说的‘不像’,是画的感觉,与15岁小孩心境不符合。
时舟认同的点头,“我也这么认为,但我很喜欢。”
重霄往前走了一步,与她并肩,“喜欢它的‘闹’?”
时舟没有回答,只是不由自主的抬起手,然后指尖克制的停顿在画面中间,倒影出五彩斑斓的大楼玻璃上,“它看起来很闹,但其实是表达对‘安静’、‘内心平静’的渴望,反差很强烈,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我移不开眼,第一天见到它之后,晚上睡觉时,闭上眼睛就会想起。”
这是时舟个人的喜欢。
就像她喜欢重霄,想把他画下来。
不过这样的‘喜欢’是博爱的,也是宽容的,不带任何索取与强加。
重霄深知这点。
“买回去收藏如何?”他提议。
“不了。”时舟把手收回来,“画出这幅画的人应该需要它,就像我需要《心跳》,那是一种自我警醒。”
自我警醒?
原来中二少女也有给自己敲警钟的时候?
重霄想继续追问下去,但心知这个深刻的话题到这里就可以了,每个人都有一片旁人无法触及的私人领域,即便是最亲密的人也不能擅自走进窥探。
所以,重霄改问道:“我有一点疑惑,为什么在评选的时候,你把那么喜欢的一幅画排除在外?”
根据老爷子订的规则,六名评审,每人手里都有一票选择权,但时舟将她的票投给一幅非常有少女心的梦幻型作品。
重霄对那张画也有映像,粉色的天空,云朵像棉花糖,仿佛那里面藏了无数美好得不可思议的童真和梦想。
与眼前的《太闹》,是两个极端的不同。
“因为……”
“你是评委?”
时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人身后响起个有些尖锐的女声。
质疑的语调,夹杂着类似愤怒的颤抖。
回头看去,是个中年女人,身材消瘦,穿着素雅,身旁站着一个气质沉静的少年,脸貌与她有几分相似。
应该是母子两。
重霄和时舟当即意识到什么。
女人牵着儿子的手,身体往前倾了一下,是进攻前的危险姿态,这让重霄下意识抬起手,横在时舟身前。
却没有挡住女人神经质的目光——
“我在问你话,你是评委?”
“是的,有什么问题?”时舟平和说着,看了一眼女人身旁欲言又止、显得有些紧张的少年。
“你多大了?”女人又问,不等她回答,自顾用蛮力将少年往前拉扯,“这是我儿子,也就是你们一直在聊的这幅画的作者。他今年15岁了,成绩很好!他很喜欢画画,从四岁开始一直坚持到现在,已经11年了!你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放弃了多少东西?!去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是他的梦想,既然你那么喜欢他的作品,为什么不选他?为什么比赛都结束了,才对你的朋友说它有多好?”
一连串的质问,说到最后,每个字都附加了杀伤力,咆哮着往时舟身上砸。
时舟却不懂了……
“关于画,关于喜欢,关于努力,这不是常态么?”她困惑地说:“如果连坚持都做不到,算什么喜欢呢?”
28、我撩得他呀 ...
时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但少年的母亲对她的愤怒是真实的。
诚然, ‘喜欢’是个很单纯的感觉。
一旦因为喜欢而要去做这件事, 那么过程里注定有无数个日夜的付出。
这点连她也不能例外。
为喜欢所做的一切, 在她看来都是理所应当。
所以对于女人的连番质问,时舟无解。
转眼间,被设计成回廊的展览空间聚集了不少人。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漂亮的小姑娘遭受质疑——这无疑是出好戏。
重霄用余光环顾了下周围,没见到保安的身影,估计全到二楼去了,反而疏忽楼下的秩序。
视线再移到情绪明显不稳的女人身上, 天知道她会为了自以为的公平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保险起见,他将时舟护在身后,语调里含着提醒,对女人道:“比赛已经结束了,如果你怀疑赛制不公平,可以向主办方反映。”
少年也试图参与劝解,遗憾刚拉住母亲的手,就被她粗暴的甩开了。
“作为参赛孩子的家长,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这个要求合理吧?”女人很执着,得不到回应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样子。
沉默。
时舟妥协地点了点头。
女人便回到最初的质疑:“你今年多大了?”
“21。”
“21?”她讽刺的笑笑, “好的,我知道了。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才比我儿子大六岁,有什么资格做评委?”
周围开始窃窃私语, 显然也是有疑惑的。
一个21岁的小姑娘,何来底气评判以全国范围计的青少年绘画大赛?
女人咄咄逼人:“这么年轻,应该还在学校念书吧,是哪所名校?有获奖作品吗?或者艺术成就?进省画协了吗?怎么进的?像你这样的画家,不知道一个作品在拍卖会上能卖出多少钱?追求艺术的路上也要生活不是?”
典型的家长式问责,打着‘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的旗号。
重霄眉心跳了跳。
这踏马跟医闹有什么区别?
他正要开口礼貌的请这位家长打开大赛官网,详细翻阅评委简介的页面,她问的里面都有!
时舟却轻轻将他挡在身前的手臂摁了下去,从而,极少见的、平静而耐心地解释——
“如果你说的是资格方面,我有三幅作品分别被巴黎现代美术馆、东京艺术博物馆和国家当代艺术馆收藏。”
“有进国家书画协会,去年省画协顾老师推荐我做副主.席,我想拒绝的……我只会画画,并不知道担任这些职务要怎么帮到其他画家……”
“在参加比赛的方面,我没有任何经验,只在伦敦办过画展。”
“代表作叫《海的心跳》,非卖品,我自己很喜欢,出再高的价也不会卖。”
“关于拍卖,我的作品都委托给朵云轩拍卖行,第一次成交价好像是170万……美金?”
在时舟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四周响起不可思议的低声。
然而她的话语里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全程语速缓慢得温柔,单纯的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进一步说道:“我记不太清楚了,但后面的作品都不会低于这个价格,所以生活方面是不会有问题的。”
她在认真回答女人的问题。
如果选择了画家作为职业,不要担心吃不上饭。
你看,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没有撒谎,如果你还怀疑的话,可以在网上查,致电画协、任何你信任的机构。”时舟只是大多数时候犯中二病,不瞎的。
女人似是被震到了,脸色由先前的怀疑逐渐变得僵滞,连同晃动不已的眸光也凝固成一片。
一时不言。
围观群众早在时舟道出所谓的的‘成绩’时,就纷纷用手机在网上查了。
互联网是有痕迹的。
几年前媒体发出文章,通篇赞美之词,‘天才少女’是时舟身上最显著的标签,会跟随她一辈子。
而此刻,诸多荣誉加身的她就站在这里,站在你的面前,接受全部的质疑。
她不害怕,皆因她为她的‘喜欢’毫无保留的付出、努力和坚持。
“够了吧?”重霄给了女人一记眼色,拉起时舟转身便走。
他已经听到楼上如雷般的掌声,而楼下这场无意义的闹剧也可以结束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女人追了上来,“为什么不选我儿子?你说过的,我们也听到了,你说你很喜欢他的画!”
评委有一票选择权,她对这点倒是了解得很清楚。
时舟回过头,先是一眼望到站在女人身后,不安又局促的少年。
他快哭出来了,为母亲唐突的指责,为他在赛事上的落选,为眼前发生的一切……
时舟犹豫了一瞬,开口安慰他道:“不选你,不是因为你不够好,你很好,但不适合。”
没想到这话让刚平息几分的女人彻底爆发,红着眼嘶吼起来——
“哪里不适合?哪里不适合?!!你知道这个机会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吗?!像你这种早早成名的天才懂什么?你们不用费力就能画出传世名作,随便挥舞几笔就能卖出高价,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是,你连一个对你来说根本微不足道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儿子,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时舟微窒,不禁往后缩了下。
发凉的背脊抵上男人坚实的手臂,她仓皇失措的回过头,与他对了一眼。
就,忽然有点儿想哭……
但很坚强的憋住了。
重霄被她委屈巴巴的眼神看得心脏先揪成一团,然后以各种怪异的形状不停的抽抽。
从来没那么烦躁过!
那句‘能动手解决问题千万别动口’真他妈传世金句啊?
女人还想说话,被少年拉住,“我们能回去吗?别丢人了行不行!”
“你才丢人!”女人突然反过来对儿子发难,“学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拿过第一名!你学来有什么用?你比得过谁?我看你也别画了,还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