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琰心事重重地骑着马,随在太后车驾旁,进了神都苑。
神都苑里的宫殿楼阁都缘水而建,望春宫也不例外,宫苑北门就临着池水,大殿南北门窗都打开,通起风来,果然很凉爽。
皇上进殿转了一圈,见殿宇楼阁虽显陈旧,却很舒适,心下满意,又看池中荷花开放,景致不错,就让人把临水的亭子收拾一下,请太后过去喝茶赏花。
“可惜水草还没来得及清,不然就能把船放下去,请娘娘坐船游湖赏花了。”皇上道。
他身边徐若诚回道:“水草有个几日就能清出来,下个休沐日,皇上再请娘娘游湖,也不晚。”
皇上点点头,又问齐王夫妇的住处怎么安排。
“就在对岸结绮院,那院子里有一处小楼,登高望远,景致极好。”
齐王笑道:“辛苦你们了。”
许京华站在亭子边儿,顺着徐若诚指的方向张望,皇上看见,就说:“琰儿带京华四处看看去吧,不用陪着我们。”
齐王记着先前的教训,没敢开口阻拦,太后也还记得刘琰那天的“撒娇”,更不多想,只笑道:“是啊,你们有精神头,去玩吧。”
两人便从亭子出去,这里树木繁茂天然,显然还没怎么修剪过,因而格外遮天蔽日,一路走到水边上桥,都在树荫底下,许京华觉得舒适,脚步也十分轻快。
“我听说莲花谢了能结莲蓬,我们平时吃的莲子就在莲蓬里面,是真的吗?”她站在桥上,低头望着水中莲花,问刘琰。
“是真的。不过你们可能住不到莲蓬成熟的时候,娘娘七月二十五过寿,在那之前,就得回宫了。”
“对哦!”许京华站直了,转头问刘琰,“娘娘过寿,你打算送什么礼物?”
“我还没想好。”
“那你以前都送什么?”
她一边问,一边迈开脚步,刘琰跟着她继续往对岸走,答道:“一般就是写幅字,先帝和娘娘躬行节俭,不收贵重贺礼,我也没钱送。”
“青梅姐姐也这么说,但我写的字,哪能见人啊?她们让我做件衣服,或者打个寿字结子,”许京华说着伸出双手来,“可你看看我这双手,哪是干得了那种精细活儿的手啊!”
刘琰目光落在她手上——这是一双不太像女儿家的手,手指纤长却筋骨分明,手掌上还有一眼就能看见的老茧,瞧着就是一双有力气的手。
“你一点儿针线活都不会做吗?那你们以前需要缝补衣服怎么办?”
“找邻居婶婶或姐姐帮忙呗。我一拿针,就扎自己手,我爹说我要么是手笨,要么是眼瘸,要么是两者都有。”
刘琰笑了笑:“那你就让翠娥她们帮你做呗,你自己随便缝上几针,尽了心就行了。”
“我试试吧。”
刘琰听她说完还轻轻叹了口气,就侧头瞧她,孝期之中,她穿衣打扮几乎每天都差不多,倒是脸上的肉一天比一天饱满,渐渐显出少女才有的秀美线条来。
“你生日想要什么?”他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问。
“我没什么想要的,现在什么都有了。”许京华说到这儿,突然兴奋起来,“叔父让人把我的马都牵进来了!说改天带我去游猎。”
“你会射箭是吗?那我送你一套弓箭吧?”
这个可以,许京华眼睛亮亮地点头:“好呀。”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到了结绮院门口,齐王妃正看着人收拾住所,见他们来了,亲自带着他们上楼,说:“楼上能俯瞰湖水全貌。”
楼上有一大片露台,还依着栏杆打了坐榻,许京华溜达过去,跪坐在坐榻上往外看,果然能看见碧水自西面蜿蜒而来,注入大湖,又一路流向东,最后没入宫墙。
“哎?这水是不是和九州池通着的?”
刘琰笑着点头:“不错,九州池就是从这里引的水。”
“那如果我在这里放一片叶子下去,你在九州池是不是就能接到?”
“如果它没被沿途的树枝岩石拦住的话,应该能。说到这个,还有一个传说,唐朝有位诗人叫顾况,在唐上阳宫游玩时,从宫中流出的水渠里捡到一片红叶,上面题了首诗,云‘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许京华很感兴趣:“那是谁写的?”
“顾况也想知道,于是他回了一首诗,也写在红叶上,从流水上游放下去。”
刘琰说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思,许京华只当他忘了回的诗写的什么,就跳过去问:“后来呢?”
“后来又有题了诗的红叶流出,回的是‘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顾况所在时代,唐朝帝王已经不怎么来洛阳,所以深宫之中只有宫人……”
“啊!我想起来了,先生教过我两首诗,一个是什么‘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还有一个‘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刘琰叹口气:“不错,红叶题诗的就是那些困守上阳宫一生的宫人。”
旁边齐王妃听着这两个越谈越沉重,忙笑道:“这里景致虽好,这会儿却晒得慌,不如进去坐会儿,我让人给你们做樱桃酪。”
两人齐齐道谢,跟着进去房中坐下,许京华却还记着刚刚的话,等齐王妃去吩咐下人,就悄声和刘琰说:“怪不得翠娥宁肯跟着我呢。”
妃子们虽然要抢那一个皇上,到底还有得抢,这些服侍人的宫女们,却是真的没什么出路,还不如外面的奴婢,好歹能成个家、生儿育女。
念及此处,许京华突发奇想:“出了孝,我就给翠娥招个女婿!”
“……你自己不愿意,倒想着给别人招?”刘琰失笑,“你问过她吗?”
“哎呀,我不一样,我自己就能过得挺好,翠娥却不同,她还有父母兄弟呢,有个女婿,也能帮着照应娘家,等我问问她。”
刘琰没吭声,他由白头宫女的事,想起许京华说皇帝三宫六院不能嫁,一时觉得这姑娘看着不太精明,却很有智慧,不愧是他心仪之人;一时又为自己发愁,如此局面,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京华也心仪于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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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鸿雁
刘琰跟皇上在太后那儿用过午膳才回去,走的时候,父子二人都有些不舍。
皇上是觉得神都苑幽静怡人,真的很适合避暑,也想住进来,刘琰则是既为人也为景,骑在马上往回走了,还不住回头。
皇上看见此景,憋着笑只当没看见——他都没能住进来,当然也不肯轻易便宜这小子。等到出了望春门,进宫城夹城,还故意板起脸来说:“你也收收心,明日开始,宋先生也会一起旁听政事,你记得多听多问。”
刘琰忙肃容应道:“是。”
“你直接回东宫吧。”
皇上御驾向东,径直往内宫去了,刘琰则要向北穿过御苑,从玄武门出去,绕回东宫。
刘琰闷闷不乐地回去,之后几日在外面还装得若无其事,是个笑容和煦、贤德宽厚的储君模样,一回东宫,身边没外人了,就皱眉沉思,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杨静、钱永芳两个想了许多办法,太子殿下就是不展眉,还吃不香睡不好的,两人正担心这么下去,殿下瘦得露了痕迹,太后那里交代不过去,宜阳郡主的信终于来了。
“殿下,神都苑有信来,太后娘娘还给了一篮子菱角。”杨静喜滋滋地提着篮子、捧着信,送到太子殿下跟前。
太子殿下本来正握着书发呆,一听此话,立刻坐起来,书掉在地上都顾不得,伸手只接信。
杨静忙把信送上,又将篮子放在一旁,自己弯腰拾起书,悄悄退到一边。
刘琰接过信来,见外面还封着信封,正面端端正正写着“太子殿下钧启”六个大字,那字字迹稚拙,一看就是初学写字人的手笔。
他不自觉展眉微笑,又捏捏信封,还挺厚,笑容又大了些,待拆开看时,里面竟有四五张纸,顿时眉开眼笑,“给我换杯茶。”
杨静答应一声,麻利地换了茶来,太子殿下已经侧身坐到榻上,看起了信。
“太子殿下,你好呀,你说给你写信不用那么正式,那我就随便写了啊。
今天你和皇上走了之后,我陪娘娘说了会儿话,就回房睡了个午觉。我的房间也在望春宫里,和娘娘隔着中堂,她住东边,我住西边。我这间房很宽敞,娘娘就让人取了屏风来,隔出里外间,翠娥她们还给我的床罩了纱帐,说这样睡觉就不怕蚊虫了。
下午起来,娘娘同我说,叔父带着婶娘去捉鱼了,我们晚上有鱼吃——娘娘早就不让我只吃素了,她说耽误长身体。你知道我怕鱼,所以我也没去凑那个热闹,就拿出先生留的功课写,等叔父回来,也差不多写完了,正好给他看。
你猜叔父怎么说?”
刘琰笑着嘀咕一句:“你还真写啊?”
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接着往下看,果然写的是:“他居然说:你这傻丫头,都脱离先生魔掌了,居然还这么勤奋写功课!(我不太会写的字都很大,你凑合看,不许笑我)”
刘琰哪忍得住不笑,事实上他看着那些硕大的字,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后看。
“幸好娘娘主持公道,把叔父骂了一顿,让他好好教我,不然就把他赶回家去。”
刘琰:“骂得好!”
“不过叔父的字写得真好看啊!我什么时候能有他的本事啊?
晚饭我们喝的鱼汤,吃完趁天还亮着,我们陪着娘娘沿河溜达了一会儿,娘娘很高兴,说这简直是她梦里才有的景象,我看叔父眼圈都红了。
好啦,这就是到神都苑第一天的见闻,天要黑了,她们不让我写了,明天有有趣的事,再告诉你。”
刘琰意犹未尽,把信纸放在一旁,拆开第二张继续看。
“你知道住在水边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蛙声真的好大啊!
以前我在家里(我是说许府),也能听见蛙声,她们说是洛河里的,但那时也不觉得怎么响,现在真的住在河边了才知道,天啊,响得我做梦都在捉蛤-蟆,想煮了吃!”
刘琰:“……”她怎么什么都吃?!
“吃早饭时,跟娘娘说,才知道娘娘睡得也不好,叔父就点了好些内侍,要去捕青蛙,我倒不怎么怕这玩意,就也跟着去了。
你知道他们捕青蛙怎么捕吗?其实和捕鱼差不多,做个篓子,里面放些饵,丢进水里,青蛙啊鱼啊虾啊泥鳅啊,就都自己钻进去了。
不过这里水草太多,他们还要清水草,倒把这些活物吓得躲起来了。饶是这样,他们还捕了十几斤青蛙和好些鱼虾泥鳅,娘娘不让吃青蛙,叫内侍拿出苑外放了,但午饭煮了虾,还养着泥鳅吐泥,等明日做汤。
午后叔父给我上课,他听说先生又教我唐诗,又教我诗三百,嫌弃先生没章法,要从声律开始教,讲什么‘诗为乐心,声为乐体’,听得我直打瞌睡。”
刘琰不禁莞尔——五叔哪里会教学生?尤其是京华这样的学生,他这是自讨苦吃。
“后来娘娘就只让叔父教我识新字了。
叔父大概觉得失了颜面,傍晚亲自动手,在望春宫院里给我架了一座秋千,还在上面搭了凉棚,挺好玩的,你下次来,也可以试试。”
这一张纸就到此为止,刘琰把信纸放到第一张下面,又喝了杯茶,才拿起第三张。
“今天早上下雨了,你那里也下了吧?我可能是习惯了,昨晚没怎么听见蛙声,睡得特别香,早上又下雨,天阴着,屋子里黑黑的,这一觉睡到好晚才起来。
趁着雨后凉爽,叔父带我和婶娘往大湖那边溜达了一圈,还看了显庆宫原址,那里给拆得只剩个地基,荒草丛生的,叔父顺势教了我一首诗,你猜猜是什么诗?”
刘琰略一思忖,有了几个猜想,却不忙落定,继续往下看。
“我们是骑马去的,所以看过之后,顺便在那儿跑了会儿马,我还看见有紫色的小野花,特意采了一把回去给娘娘。娘娘很喜欢,亲手插在瓶子里,摆了起来。
对了,这里还有培育名花的花房,今天花匠送来好些好看的花儿,我选了一盆红艳艳的月季摆在我房里,这花儿还香喷喷的呢!
啊,还有,晚饭有泥鳅豆腐汤,肉很嫩,汤也很好喝。”
她还真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刘琰笑着把这一张放到最底下,拿起最后一张看。
“今天去游猎啦!我射到一只雉鸡!还射到一头野猪!不过只射到了屁股,被野猪跑了,后来是护卫们给捉到的。但那也比叔父强!哈哈,他说不忍杀生,就跟在旁边看热闹,最后两手空空回去的。
雉鸡晚上炖了吃了,不过在那之前,叔父还给它画了一张画像,特别好看,叔父说以后要教我画画。
时间匆忙,就写这么多吧,娘娘说要派人把野猪肉送过去给皇上尝尝,正好顺便能把给你们的信也送过去。
还有,菱角是我和婶娘一起坐船采的,很嫩,可以直接吃(不过娘娘只让我尝了尝,说吃多了容易坏肚子,还是熟吃比较好)。
你是下次休沐日来吗?到时我带你去看显庆宫遗迹,我们可以在那儿跑马,如果天太热,坐船游湖也行,这里真的挺好玩的。
盼复。妹如曜敬上”
刘琰一眼看完,还有些不相信,回头又仔仔细细看署名,确定自己没眼花,实实在在写的是“妹如曜”,狂喜瞬间涌上心头。
“妹如曜……”他反复在心里回味,这几天纠缠不去的烦难,在这个署名面前完全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