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傍晚, 香宜殿——
渠蕊捧着百子嬉戏图黄铜鎏金净手盆莲步走进来, 跪在香宜夫人身边,谢琼林纤纤素手正执着笔一丝一毫勾勒纸上的图案,定睛一瞧,她画的是一只湿漉漉的,刚出生的狸猫。
渠蕊安静看了一会,赞道:“娘娘画的这小猫儿真是惟妙惟肖!”
谢琼林画的小狸猫正在宫女怀里挥着小爪子,睁开了一只眼睛, 迷茫地望着四周, 她蘸了一些褚色的颜料给小狸猫点睛, 站直身子左右看了看,这才满意地放下笔。
“净手。”
渠蕊捧着浅盆上前, 盆里是温热的泉水, 滴了玫瑰花露,还飘着艳红的几瓣, 衬得谢琼林的手纤细修长,指甲像巨匠精心打磨过一般, 光泽十足。
“渠蕊啊, 你瞧瞧我这《狸猫换太子图》,画得怎么样啊?”
渠蕊伸头看了看,赞道:“娘娘鬼斧神技, 画什么都是栩栩如生的,尤其是那小狸猫,像要从纸里跳出来似的!只是……”
“有话就说。”
“只是奴婢不知道, 为何娘娘画的人,都没有脸呢?”
尺方的绢纸上画着抱着狸猫的宫女、刚刚生产后还十分虚弱的李宸妃、还有抱着婴孩不怀好意的刘妃和郭槐,但不论是谁,俱没有五官,看着怪吓人的。
谢琼林净完手,细细擦干,旁边的宫女机灵地捧上玫瑰膏,她说:“因为啊……我都忘了做这些坏事的人,长得什么模样了。”
渠蕊接话道:“记不得也好,刘妃和郭槐下场可惨了,平白记得这样腌臜的人做什么,怪闹心的!”
谢琼林笑着摇摇头:“对了,下午中宫是发生了什么事啊,怎么那么吵闹?”
渠蕊说:“说糖姑娘没了,公子沉同王后娘娘闹起来了……要奴婢说糖姑娘罪不至死,太子妃那里又没有怪罪的意思……”
“倒真像她会做出来的事。”谢琼林笑了笑,拿起一旁的羽织扇轻轻扇着纸上还没干的墨迹。
外面又鱼贯进来一溜宫人,为首的那个腰上坠着钩戈殿的牌子,见到谢琼林恭敬地一行礼:“请夫人安,奴婢翠萍,奉钩戈殿丽姬娘娘的令给您送些礼物来,感谢夫人今日的义举。”
谢琼林取出帕子轻轻盖住桌上的画,提着裙子走出去:“丽姬姐姐太客气了,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而已,渠蕊,快快帮翠萍拿一下!”
翠萍又福了一福:“我们娘娘怀着小公子,平日也无聊得紧,夫人若是有空大可去走动走动,她知道夫人北地而来,特意托家中带了塞北的茶,若是夫人赏光,真是再好不过!”
谢琼林作惊喜状,笑着应了翠萍的话,翠萍说还得回去复命,也没有久呆,她又吩咐几个贴身的宫女热热闹闹将翠萍送了出去,门帘子一打、一盖,仿佛隔了外头的喧闹。
渠蕊捧着最大的那个礼盒,谢琼林将之挑开看了看,是一对敦煌玉打的玉环,通体晶莹,虽然不算顶级的玉料,也是高级货了。
谢琼林捏起玉环套上手,渠蕊出声道:“娘娘!”
“怎么?”
“夫、夫人说入宫之后,与后宫这些人相处点到即止,尤其不敢用她们的吃她们的……”渠蕊提醒道,放下盒子,想将谢琼林腕上的玉环取下来。
谢琼林避开了她的动作,口气冷了两分:“那有什么打紧的,夫人未免太过小心了,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夫人的人?”
渠蕊慌忙一跪:“奴婢跟着娘娘进宫,从此就和娘娘是一体同命的!”
谢琼林轻轻抚着腕上的玉环,说:“我知你全家的卖身契都在夫人手里,但是你可不能像中宫那位的人一样,做阳奉阴违的事情,我不会亏待你的。”
渠蕊低头:“那是王后娘娘不容人的缘故,否则怎么会自己的亲外家出了事,那不是后院起火嘛!您待奴婢亲厚,奴婢自当忠心耿耿!”
“好了,起来吧。”谢琼林说道:“一会王上还要过来,乱糟糟像什么样子,还不下去收拾了?”
“诺,奴婢这就去。”
.
掌灯时分,麟趾宫中点起了一盏盏宫灯,橘黄色的灯光在雪夜里显得十分温柔。
太子端坐在桌前,指头轻轻敲击在扶手上,像在数着时辰,大殿角落里的滴漏一点一滴走着,不多会儿,门外忽然热闹起来。
宫人打起厚实的棉帘子,明稷避着身子走进来,张口就说:“屋里怎么这么暗?”
殷遇戈抬头,上下打量她,好像在看看她缺胳膊少腿没有,画奴见两个主子都到齐了开始吩咐上菜,一群提着食盒的宫女鱼贯而入,很快满满一桌子菜就摆好了。
明稷挑了一筷子芽菜,还没送进嘴里,余光看见太子直勾勾盯着她,她慢慢放下,并莫名其妙:“你看我干什么?”
殷遇戈说:“下午去哪了?”
“……”明稷咔擦咔擦吃掉了芽菜,没好气地说:“去钩戈殿了。”
“为什么去找香宜夫人?”
“……她能帮我。”
“孤也能。”
明稷放下筷子,银制的筷子和瓷制的筷枕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怒道:“那你帮了吗?”
殷遇戈双手交叠搁在身前,轻轻转着扳指:“不许生气。”
……
明稷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早上的憋屈又涌了起来,腾地一下站起身,黄花梨的圆凳往后一倒“砰!”
“你还有理了!”明稷瞪眼。
太子的手一顿,慢慢抬起头:“孤为何无理?”
他一脸无辜,明稷差点被气一个倒仰,心里滑过一筐黑泥,道:“有本事嫁祸我,还怕我凶你啊?”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站稳,知不知道?”
丽姬说得对,发泄出来可能会好一点,突然发了一通脾气的明稷觉得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口郁气总算吐了出去,环顾一圈心说还好刚才太子让画奴把人都带出去了。
不然让他们看着太子被太子妃骂,可能不太利于殷遇戈日后御下!
袖子被轻轻拽了拽。
明稷气呼呼地低头,殷遇戈轻声说:“不许生气了。”
“不生气可以啊,说吧,解释。”明稷扶起凳子坐下,一副要跟他算总账的样子,先喝了两口汤。
“想知道什么?”殷遇戈这才动手,汤匙舀起一口浓汤入口。
“你到底在计划什么?”明稷看着他说:“被利用然后还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我真的不喜欢。”
殷遇戈转扳指的速度明显放慢:“怕什么,孤又不会卖了你,你才值几个钱?”
“……”明稷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并且十分不高兴,嘀咕:“讨厌!”
太子抓过她的手,说:“李闯还被羁在大营里,渭之会之前李家不能出任何事,包括你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庶妹。”
明稷浑身一凛,连生气都忘记了:“你是说……”
现在朝堂大体分为两派,以宓家和以李家为首的政党彼此对峙,虽然两方名义上都是支持太子的,可是殷遇戈自己知道他的外家宓氏到底支持的是谁。
渭之会之前李闯不能再有事了,所以他才会提前翻出宓巽的事对王后以示警告,否则按照原先的计划,宓巽这张牌起码还要藏许久。
殷遇戈很少对她提起政治的事,见她怔楞,嫌弃地说道:“亏你还是从李家出来的,在家无人教你这些?”
“谁像你们活得那么复杂……”明稷习惯性往他盘里夹了点蔬菜,反应过来以后恨不得把自己爪子拍断!
奴性啊!奴性啊!
殷遇戈看着她的线条漂亮侧脸,低头狠狠咬了一口她的手腕:“犟嘴。”
“啊!”明稷差点跳起来,大眼睛里闪动着不敢置信。
这太子怎么回事,吃着饭呢!
油不油啊就啃!
殷遇戈说:“今天闹的这点动静够了,二月孤要动身去封邑,这期间郢都不能有事,最近少去王后面前晃,免得又被逮住把柄,又得求别人。”
他还对她不找他帮忙反而找了别人耿耿于怀,将她手腕上松开的绸带系好:“听见没有?”
“公子沉选妃就定在下旬,我想不去也不行啊……有点紧。”明稷扭了扭手,说:“这回是将你弟弟得罪得透透的了,当心他反击你。”
“孤何时怕过?”太子拍拍她的爪子:“用膳。”
明稷点点头,又拿起筷子,却有点吃不下了。
太子每年都要去封邑一趟,一是为了将楚王的赏赐送到边将手里,二也是巩固人心。以前殷遇戈很少在郢都,每年在封邑会住超过半年,今年成家以后就不可能那么久了。
从郢都出发,到封邑停留半个月左右,那时刚好赶上三月渭之会,会等参加完后再回返郢都。
“既然这样的话,殿下可要挑一下随行的美人?”明稷一手拿着筷子,另一手掰着指头数:“姜婉身子还行,长途奔波也可,岑家三姐妹也可以,姜十一太小了,臣妾是不大建议……至于姗宝林嘛……她身子估计撑不住。”
殷遇戈似笑非笑,看着她眼里露出一点点的不快,大有她敢说谁就弄死谁的意思:“那依太子妃瞧,谁合适呢?”
明稷放下筷子:“要是依臣妾嘛,当然是……”她挪到太子身边,扒着扶手笑:“当然是臣妾自己最合适了!”
太子伸手掐了掐她的脸,像在鼓励什么识趣的小动物:“单一个识趣还算不差。”
去,直接说她狗腿不就好了!
明稷笑着拍开他的手,心思却不知道飘忽到了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被昨天的评论区笑s~你们也太可爱了叭,
话说这样欺负太子,他会哭的
第41章
正月初八大清早, 太子和太子妃起驾回东宫, 銮驾刚进东宫的门,后脚太子妃吩咐人换了顶轻快的轿子,又出门了,她要回娘家一趟。
明稷回到将军府,得知李明秀回来之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院子里,谁去都不见,跟彻底转性了一般, 她想了想, 转脚先去了她的院子。
“事情不是过去了么?”
李明秀的丫头核桃答道:“二姑娘心里觉得对不住您, 难受得紧,加上……原本过些日子就是虞国公家虞女郎的赏雪宴了, 姑娘与她们说好了去的, 如今这样,倒是不好与之相见了。”
以前李明稷没出阁之前就不喜欢参加这些花宴啊一类, 李明秀倒是很热衷去,在郢都闺秀圈都是有名的社交花, 年宴那事一出, 去吧势必要有流言蜚语,不去吧显得做贼心虚似的。”
明稷拢了拢揣手,说:“这好办, 你让秀儿跟阿娘说,抢在虞国公家之前开个花宴,广邀宾客, 就说天气晴朗,一起玩玩闹闹,去晦气。”更是公之于众,咱们问心无愧着呢!
核桃一愣:“这样行吗?”
明稷笑:“有什么不行的,你就这么跟她说,我不多待,去阿娘那走走。”
核桃福了福身子:“奴婢恭送太子妃。”
走出李明秀住的院子,迎面就遇上了长嫂徐氏:“全家都在找你呢,怎么跑这里来了啊?”
“进门的时候看见核桃抱着药包,就过来瞧瞧。”明稷插科打诨笑道:“让阿嫂多跑一趟了。”
“药包?”徐氏探头看了一眼,说:“好一些了么?前几天下雪,听说又病了一回,我忙着年后给各家回礼,也没顾得上来瞧瞧。”
“我没瞧见人,但听核桃的口气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左右不过是小女儿家面子问题。”明稷挽上徐氏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往昭氏那边走。
徐氏说:“打回来后就跟转了性子似的,什么择妻啊,什么出嫁啊都不要了,非要在家青灯古佛,看来是真伤到她脸子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莽莽撞撞,以后再给你惹麻烦!”
明稷笑了笑:“不会是她也会是别人,只是这一回刚好明秀撞人手里罢了。”
徐氏叹了口气:“公爹现在大营,你阿兄成天在衙门如履薄冰,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连明池夫妻这个年都没回来,就怕沐年休得太久惹人闲话。”
“二哥二嫂没回来?”明稷惊讶道:“那真的太辛苦阿嫂了,这么大的家全赖你撑着了。”
“你这话说得,我们是一家人嘛!”徐氏慈爱地看着她,她嫁进来的时候这个小姑子只有八九岁大,几乎是看着明稷慢慢长成大姑娘的:“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二弟媳有身子了,年前明池送来年信,听说已经四个多月了!”
“真的?”
添丁是大喜,明稷也很高兴,说话间已经到了昭氏的晴明堂,丫头为两人打起帘子,里头燃着暖烘烘的炭盆,十分温暖,昭氏在大炕上坐着,鬓边已经有些花白了,她见女儿和媳妇来了,招呼道:“快来,一路冻坏了吧!”
很难以置信,华丽的将军府女主人的屋子竟然还有这么朴素的大炕,上面覆着厚厚的棉被垫子,明稷坐上去,边感叹道:“真暖和啊!”
昭氏看着她笑:“你瞧瞧你,出了东宫一点仪态就都没有了。”
昭氏正在打理将军府的账目,徐氏坐下后也递给了她一本:“你瞧瞧这个,支出那一块我觉得有些不对。”
徐氏一听立马拿起算盘噼里啪啦重算了起来,昭氏拉过明稷的手左右瞧了瞧:“前些日子我进宫见了丽姬娘娘一次,她说你最近气色不错,直到今天看到,为娘才是真的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