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归齐
时间:2019-09-25 08:13:49

  后来他逐渐摸索明白了,每年他爸爸妈妈只回来一次,其余时间,他都会被骗。
  周宁生老老实实地放羊,不再傻乎乎地一直垫着脚看村口。
  除夕那天的早晨,村头来了辆客运大巴,周延夫妇从车上下来。周宁生觉得这次爷爷应该没骗他,早早地站在村口等着。
  爸爸妈妈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觉得有点陌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激动。
  领着爸爸妈妈回到家的时候,周宁生发现爷爷和沈姨杀了他的羊。
  农村杀羊跟杀猪不太一样。杀猪是直接捅刀子,白进红出,干脆利落。杀羊则是把羊先吊起来,在羊身上割道口子,下面放一个小桶,羊血一点一点地流进桶里,直到羊血尽而死。
  周宁生凑过去看了一眼,羊身下有半桶血,还在滴最后几滴。
  他看了一眼,便不省人事了。
  醒的时候他听见了周素彩的声音。
  “宁生这是晕血,不是什么大事,城里有些小孩也是这样的。”
  她的语气很不满,说到“城里”二字的时候,还带着点倨傲。
  周宁生闻到了羊肉汤的香味。
  他睁开眼的时候,周素彩又说了句:“看吧,我说的是对的,一会就没事了。”
  周宁生没和她有太多的交流,他爬下床,走到灶台前。
  周老爷子给他盛了一碗汤。
  周宁生吃了几片羊肉,喝了口汤,最后用筷子夹起一块深褐色的东西。
  羊血。
  他轻轻咬了一口,口感像豆腐。
  羊肉汤还有大半碗,但周宁生没什么胃口了。
  沈姨在旁边说了句:“宁生天生心软,我听说只有心软的孩子才会这样……”
  周素彩应和了这句话。
  屋里很热闹,很有过年的气氛,周宁生舔了舔嘴唇,还有羊肉汤的余味。他一个人走到了屋外,看着门外光秃秃的山坡,开始发愣。
  春节过得很热闹,时间过得也很快。
  爸爸妈妈走的那天,周宁生忽然很难过。
  村里人说,这些年他爸爸妈妈在外面,混出点名堂来了。
  他的压岁钱是一沓红彤彤的毛爷爷,村里其余小孩比不得,他们之前嘲笑他好骗,现在争先恐后地和他套近乎。
  周延夫妇走的那天,村里很多人眼神里流露出了羡慕,他们在城里,成了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大巴车开走的时候,周宁生没忍住,某个瞬间情绪上来了,也顾不得周围人都在看了。
  他边哭边追着车跑。
  边跑边喊——
  “爸爸——”
  “妈妈——”
  周素彩透过后车窗,一直看着周宁生。瘦瘦小小的,拼命追在后面。
  周宁生恍惚觉得,她其实也在哭。
  爸爸妈妈走后,周宁生的生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还是会放羊,放的是新羊。还是会听些骗人的话,但没有那么轻易会上当了。
  他期盼的事,从过年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比如和爷爷进城。
  城指的是隆昌县城。T市市区里的人觉得很落后的一个下属县城,在周家村村民眼里,已经是很不错的去处了。
  从周家村到隆昌县城,需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
  县城里有海,好吃的东西也比周家村多,周宁生每月出来一两回,足够他有惦念了。
  周宁生当时的梦想是,将来能去县城里住。
  但他觉得,梦想毕竟是梦想,隆昌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正当他觉得住在隆昌县里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时,周延夫妇来接他们了。
  他们这次来,是要带周老爷子和周宁生到C市的。
  周宁生腰上系着一条红腰带,看着爸妈雇人搬空了爷爷家。
  他们要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了。
  周老爷子一副非常不情愿的样子。
  周宁生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忙着搬东西。
  离开周家村的那天,周宁生手被周素彩攥在手里,绕过那条坡的时候,他停下不动了。
  周素彩使劲拉了他一下。
  周宁生指了指坡上。“沈姨。”
  沈姨探出脑袋的时候,周宁生朝她挥了挥手。
  “宁生再见。”
  周宁生被周素彩扯着,一步三回头,最后他拉了拉周素彩,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妈妈,我们能带沈姨一起走吗?”
  —
  周宁生曾经梦想能住进隆昌县城,但他现在住进了一个比隆昌县繁华百倍的城市。
  他们家在C市,既有占据城市最中心寸土寸金地带的套房,又有市郊别墅区里几层高的别墅。
  别人称呼他爸爸妈妈,都叫“周先生”、“周太太”。
  家里还有个他没见过的小妹妹,快两岁了,被包裹在小毯子里,露出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
  周太太让周宁生抱这个小妹妹。
  周宁生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她被喂得很好,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薇薇,叫哥哥,这是哥哥。”周太太笑眯眯地拉着周宁薇,示意她叫周宁生一声“哥哥”。
  周宁薇抿着嘴不肯开口,有点不好意思。
  周宁生看着很陌生的家,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他懵懵懂懂地觉得,周家村的人说得没错,他爸爸妈妈在城里混出了名堂,还是大名堂。
  他成了市实验小学六年级二班的插班生,去上学的第一天就被全班同学笑话了,因为他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他在周家村上的小学,全校只有两个老师,每天他要走五公里去学校,和同龄的几个孩子挤在小小的校舍里。
  周家村小学,自然没法和C市的市实小相提并论。
  周宁生满腹委屈地回了家,第二天周太太就气势汹汹地杀去了学校。
  “什么货色敢欺负我儿子?你们配吗?!”
  周太太到校领导那里一闹,周宁生在新班级的地位显著提高。周太太闹得很有底气,因为市实小的塑胶操场是他们夫妻俩出钱修的。
  周宁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了有钱的好处。
  但钱不是万能的。
  周老爷子来C市一年多,喘到了最后一口气。
  他病了大半年了,撑不住了。
  周宁生记得周老爷子咽气之前,一直念叨:“别烧我……回家……回周家村……”
  显然,周先生把周老爷子的遗愿当放屁。前脚周老爷子刚咽气,后脚殡仪馆联系上了。
  周宁生以为爷爷睡着了,只是要被带去医院而已。
  他跟着抬周老爷子的人上了车,结果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客气地一把推下来。
  周太太看见了,当即破口大骂:“你他妈摔坏了我儿子你赔得起吗?”
  周宁生没顾上周太太关切的询问,他发觉到情况不对,挣开周太太还要往车上挤。
  车门“砰”得一声被关上,不留情面地将祖孙二人隔绝在两个世界。
  周宁生慌了,他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追。
  车越开越远,他追了一段,拼命大喊——
  “爷爷——”
  “爷爷——”
  周老爷子不仅被火化了,而且火化后骨灰盒一端出来,就在C市埋了。
  周先生和周太太没什么反应,好像周家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一样。
  周老爷子葬礼第三天,周宁生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周太太那么一闹腾,大家更不愿意搭理他了,有钱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周宁生恹恹的,一直到下午,别人都去做课间操了,他逃了操,漫无目的地四处走。
  走到礼堂窗前,周宁生脚步停了下。
  里面正在趁课间操时间举行朗诵比赛。
  现在台上站的是个小女孩,穿着黄裙子,正在朗诵她选的作品。
  “……”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周宁生原本只是心情不好,不想去上操。谁知停下脚步,无意听了一段朗诵,他觉得……好像心情更不好了……
  他不知道那个参赛的同学选的是哪一首诗,但他觉得,这首诗,这一段就像是专门为他写的一样。
  周宁生是哭着回教室的。
  至于为什么哭了,他也说不清楚。
  他觉得很委屈,也很害怕。他普通话说得不标准,T市的方言周围同学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活得像个外国人。有英语好的同学能说几串像模像样的句子,而他在周家村小学,连26个字母都还没认全。
  他隐隐觉得,其实他爷爷走得很不甘心,其实他爸爸纯把他爷爷的遗愿当放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跟爸爸开口提爷爷的事情,因为他爸爸对于他来说,只是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他就像刚刚那首诗里念的,是父母家的“新客”。
  他看似回家了,实际上是没有家了。
  周宁生在市实验小学插班了半年,六月,小学毕业;同年九月,升上初一。
  初中三年,他认全了字母,普通话也标准多了。但他还是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喜欢和人交流。
  周宁生依然晕血,每次学校体检对于他而言都是噩梦。
  沈姨以前说,只有心软的孩子才会晕血。但他觉得,自己的感知越来越麻木了,很多以前在乎的事,现在对于他而言都无关痛痒。
  四大名著,周宁生上高中前只读过一本——《水浒传》。只看了一点,没看完。
  他读到了李逵母亲死的那一段。
  周宁生觉得有点接受不了,最后干脆整本《水浒传》都弃了。
  “我知道他要上梁山,他妈妈是个牵挂。作者要让这种牵绊消失,所以他妈妈要死……”周宁生跟沈姨交流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我可以接受她病死,抑郁而死,但被老虎吃掉这种……我觉得我接受不了。”
  周宁生看这一段的时候,不自觉地把周素彩代入了那个惨死在虎口下的老太太。
  他很不舒服,尽管他觉得,他和周素彩,其实没有寻常母子的亲密。
  弃掉《水浒传》以后,周宁生闲书也不怎么看了,安安稳稳开始准备中考。
  过了中考那段高压期,升上高中以后,他彻底放飞自我了。
  有次他觉得太闷,想找沈姨说几句话。
  他在这个家里总觉得有点压抑,沈姨是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
  隔着一道半掩的门,周宁生听到了那句话——
  “叔,宁生这孩子,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房间里,沈姨捏着一张照片。
  周宁生敲门的手一顿。
  他想起他爷爷,他们说,他以前当过兵,打过仗,遍体鳞伤,其实身体很不好。
  沈姨对他很失望,但她没正面表露出来。
  周宁生没敲门,转身下了楼。
  —
  周宁生高一的时候帮一个不认识的同学打了一架。
  准确地说,是帮了倒忙。
  他那天心情不好,没处发泄,正瞧见一群人打一个。
  他二话没说就冲上去“见义勇为”。
  事实是,一见血,他秒晕。
  周宁生睁眼的时候,那位不认识的同学蹲在他身边。
  “还能爬起来吗?”他问了周宁生一句,神色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周宁生意识到了刚刚自己一定怂得一批,赶快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
  那同学说了声“谢”,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便走了。
  高二分班以后,周宁生觉得班里某同学有点眼熟。
  “我叫周宁生,我们以前……见过。”
  “眼熟同学”抬了抬眼皮。
  “夏明光。”
  开学一星期,几个秉持着“混一天是一天”原则的人,真的“混”得很熟了。
  体检的时候,周宁生不出预料地晕了。
  睁眼以后郑凛给他回播刚刚的剧情——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周宁生,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就像根面条一样,哧溜就滑下去了。”
  周宁生:“……”
  但他没生气。
  这群二傻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同类人。
  沈姨很关注他们几个。
  她觉得周宁生难得会有朋友。
  沈姨一直努力尝试用烤箱,学出更多花样,但到头来只不过是会做泡芙。
  他们几个吃泡芙吃到吐。
  但一直很捧场。
  周宁生第一次见到夏老爷子的时候,他觉得,夏老爷子对于他们几个的关注,就像沈姨对他们的关注一样。
  夏明光和他一样,之前独来独往,喜怒不形于色,没什么玩得来的朋友。
  周宁生之前一个人混,现在和一群人混。
  一个人无聊,是真的无聊。一群人无聊,那就不叫无聊。
  直到周太太笑眯眯地唯独把夏明光请进了门,把其余三人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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