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齐之姜——六月禾未秀
时间:2019-10-08 08:53:19

  果儿回来的时候说:“世子昨天挨了打,直打到皮开肉绽,公子夫人都来劝,主上才罢手。主上问他知错了没有,世子死活也不吭声。又罚跪了一夜祖宗牌位,今天早上已经虚脱了,刚叫人抬回去。”
  我“哎”了一声,又是泪流满面,如今除了无谓的哭泣,已经束手无策。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难眠,那种疼痛无边无际地放大开来,如同利刃剜心,苦不堪言。果儿常常被我的哭声吵醒,见我一人蜷缩墙隅,捧心而泣。
  我虽照着果儿的话,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但味同嚼蜡,夜不能寐,几天下来已经形同枯槁。
  果儿偷偷收走了屋子里所有可以寻短见的东西,我说:“你不必这么麻烦,我若想死,总有死的法子,谁也拦不住。可我答应过你,也答应过诸儿。诸儿叫我信他,我虽不能尽信我们还有未来,但诸儿不止一次这样说了,我便要等等看的。”
  果儿是个机灵的丫头,父亲派的人看管的严格,她也不会硬碰硬,只乘着为我取膳的时候在厨房里打听诸儿的吃食。先前几天还喝着伤药,吃着流食,慢慢的药就停了,但胃口还不见好。
  我对她说:“你明日为我取膳的时候,若见到世子的人,便大声说,公主要杏,开胃。”杏、信同音,我不知这话能不能传到诸儿那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只是情急之下乱投医,再蠢的法子也要试试。
  果儿在厨房连喊了几日,终于兴高采烈地回来报我:“阿苏今天见到我,说世子吃了杏,胃口好多了。今天世子那里送去了好多酒菜呢。”
  我莞尔一笑,这是几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一想到诸儿也会打听我的饮食,更不敢怠慢,即便没有胃口,也要把饭菜全数塞进肚里。
  ――――――――――――――――――――
  我抱着诸儿的玄狐大氅,苦苦挨过了一个冬天。漆盒里的龙涎已经所剩无几,父亲虽不会在用度上克扣我,但这样珍贵的赏赐也不会再有。我不再奢侈地焚烧它们,而是常常拿出来把玩。我对气味的记忆尤为深刻,这熟悉的味道陪伴了我和诸儿韶华最盛的时光,现在我便要在这烙印着温暖回忆的香气里渐渐枯萎了。
  眼泪已经干涸,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看书,这是父亲仁慈的地方,他不会禁止果儿带书给我,只要不是出自诸儿那里。
  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卷遗失已久的竹简,上面蒙了厚厚的灰尘。拿袖子擦拭干净,才发现是姑母的诗集。禁脔后宫,是一个君夫人的本份,也是一个诗人的悲哀。
  我开始细细品读她的诗:……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小的时候我也读过,只读出她斐然文采下的辛酸,我不愿平白受她的阴影,便不再读。如今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每读一回,便要想起诸儿,想起他说,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
  那卷简我常常拿在手上,到了开春,韦绳就断了。
  我住的地方本来就清静,如今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园丁们不再进来修剪,但花草依然茁壮,一夜春雨,它们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生得杂乱无章,却别有一番天然的韵味,仿佛此处从来无人问津。
  我很少走出屋子,果儿说,墙外伸进来一枝桃花,开得浓烈。
  又是喝桃花酒的季节了,我浸了一坛,只是再无知己可赠。开盖的时候依旧香气扑鼻,我浅尝一口,却没有儿时呛人的味道。我疑惑道:“不对,不该是这个味儿。”
  果儿说:“公主,这一样的酒,一样的桃花白芷,怎会浸出不一样的味道?”
  我点头:“是喝的人不一样了。儿时什么都是甜的,心也是甜的,自然受不了这样的辛辣。如今,心已麻木,何况舌头。”
  我开始喝酒,我只是想试试诸儿所说的口含桃花的滋味,但酒液滑过唇舌的时候,却想起了他的热吻。很多次,我在他嘴里尝到的都是这个味道。我并不想酗酒,但就是一口接着一口停不下来,喝到醺然耳热,便越发身临其境。
  好在我醉酒后也不闹事,只是抱着诸儿的玄狐大氅昏睡。喝过这么多苦药都不管用,没想到酒是良方。
  果儿开始断我的酒,她说喝酒伤身。我道:“喝药也伤身,还不都是一样的,喝酒还有些用处。”如今也算虎落平阳,接下来的日子都要仰仗这个丫头,只好连哄带骗,她才肯给我一些。
  大半年都相安无事,父亲渐渐放松了守卫。但我依然不能出去,更不能得到诸儿的只字片语。只是果儿能够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拿到更多的书。
  接下来是接二连三的喜事。
  到了夏末的时候,郑国世子娶了一位小国的公主。我不知道这是国政还是爱情,或者兼而有之。我和他虽未谋面,也算半个熟人。我们两个人没有走到一起,总算还有一个是幸运的,不然又是一场悲剧。
  秋天的时候,诸儿连娶了两房夫人。果儿传话给我的时候毫不掩其愤怒:“主上依旧器重世子,世子对主上也是惟命是从,如今他重兵在握、在朝堂上讲话也有分量。主上不但给他娶了那么多夫人,还送了很多美女。世子他……他都照单全收。……只有公主您还被关在这里。”
  我递给果儿一把篦子,她接过,替我梳起头发来。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我只着素衣青裙,头发也常年披散着,只是保持干净而已。我摆弄着匣子里蒙了尘的首饰,取出一只坠着流苏的簪子,当空画圈。良久,缓缓道:“若是凤协鸾和,又何必娶个没完没了。”
  我不太注意日子,直到身子明显畏寒,才发现已是冬季。果儿说,外面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了。我想了想,道:“去存些干净雪水,明年我们煮茶喝。我若等死,还需一段时日,总要找些事做。”
  原来已经一年了,我好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可诸儿摇着我的肩头说:“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却又恍如昨日。
 
 
第15章 嫁杏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间在我这座宫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果儿端了一碗长寿面在我面前,我挑起一根绕在箸上,问道:“谁的生辰?”
  “公主,今天是三月初三。”
  我“哦”了一声,看了看筷上细长的面条,又道:“我若是月娥,一定会后悔吃了那颗不死药。终年关在这里,我倒不愿意活那么长。”
  “公主不要说这些丧气话,我拿一样好东西给您开胃。”说着塞了个小陶罐在我手里,诱道:“今天早上,阿苏偷偷塞到我食盒里的。”
  打开陶罐,里面是一些橙黄的杏脯,我捻起一颗,牵连起绵绵的糖丝。我的嘴里常年无味,刚入口时酸汁四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慢慢才品出其中甘甜。
  诸儿给我杏脯,是还不愿放弃吗?
  我露了个笑脸,果儿又凑过来,道:“公主,我还有个好消息。您就要出去了,外面海阔天空,您自然要活得长长的,快把面吃了吧。”
  “出去?”我的心跟着颤了一下,喜道:“果儿快说。”
  “鲁国国君派人向公主求婚,主上已经答应了。”果儿说得喜笑颜开,她当一桩好事,我却收敛起笑容,拢了拢眉头。
  鲁国与我们齐国相邻,国力不昌,国君姬允又刚继位不久,羽翼未丰。这样的地方,最是别人刀俎上的鱼肉。我和诸儿的事早在诸侯国间闹得沸反盈天,姬允又怎会不知,他愿娶我,也只是因为“齐大可荫”吧。殊不知他错打算盘,父亲会这么爽快答应他,是弃我如蔽履,不过早早送走我这个祸水,又怎会去庇荫他。
  只是,我若嫁去,便与诸儿再无未来。
  “世子知道吗?”我问。
  “主上召告天下,举国皆知。世子应该知道,我打听的已经晚了。”
  我端起陶罐捂在胸前,诸儿何意?从此以后鲽离鹣背,千山暮雪,隔如参商,他既知道,又叫我如何信他?
  虽有婚约,我还是不能出去。桐月宫里又多了内侍宫娥,为我准备婚嫁的事宜。父亲怕我闹事,已经加强了守卫。
  果儿报我:“世子向主上请求送嫁,主上没答应。这阵子连他也被禁足宫中了。”
  “那是小白,还是纠?”公主出嫁,必有同姓王侯送嫁、主婚。
  “主上说,他要亲自送嫁。”
  我笑笑,“倒是好大的面子。”
  近来我一直捧着那只陶罐,那罐杏脯过后,就再没有收到任何东西。诸儿究竟何意?是要我信他,还是只想告诉我,嫁杏已至?
  我的婚事不比半夏,时间仓促,一切从简。嫁妆也没有多少,我已是父亲蚀本的买卖,他就不会再往里赔钱。我在贴身的箱子里放了诸儿送给我的东西,他留给我的每一样礼物都弥足珍贵,其他的,我也不在乎。
  念着旧情的人也都送了贺礼。小白和鲍叔牙送了整整三十车竹简,这三十车也算为我出嫁的队伍充了门面。我无以回报,只让果儿送去我们冬天里存下的雪水。
  果儿回来的时候说:“世子禁足宫中,准备的礼都被主上扣下了,连句话也传不出来。小白公子派人过去,好不容易才混进去,带了句话出来……”
  这个时候了,也只有小白有心,倒不枉我们知己一场。我道:“什么话,果儿快说!”
  “世子说,不论相隔多远,不论时隔多久,不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信他。”
  我松了一口气,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诸儿不曾放弃,我便不能颓丧。虽然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但诸儿从不骗我,他既这样说了,我便要好好等下去的。
  果儿犹豫了一下,又道:“主上下了令,公主出嫁以后终身不许回省。包括大公主。”
  我和半夏并没有多少姐妹之谊,却处处带累她。父亲不许我回省还有道理,不许她回省,是怕她从那老家伙手里逃回来吗?我道:“父亲这个时候了还要讲究公平?这么多年,他还不了解半夏吗?半夏根本不会回来,依她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走回头路的。”
  两个女儿,他一个也不曾了解。
  ――――――――――――――――――――
  三月初九,我和半夏共生共荣,连出阁都是同一天。
  果儿捧来鲜红的嫁衣为我换上,我很久没有揽镜自照,铜鉴里的我有些陌生。因终年不见阳光,皮肤白皙得近乎苍凉,如今又穿着这么突兀的颜色,越发显得病态。这颜色诸儿也穿过一回,我们都不怎么合身。侍女捧上胭脂花粉,我推开了,只点了朱唇,像偷吃郁李后留下的罪证。果儿见我这副扮相,皱了皱眉,虽周身喜服,却悲怆得如同即将走上祭台的童女。
  果儿领了一个手巧的侍女来为我梳头,我挑了个最简单的样式。片刻功夫,发髻就绾成了。她取过凤冠,上面坠着一排珍珠帘子,用来代替遮面的团扇。我挥了挥手,道:“这东西太沉,我不带。”
  有人想上前劝说几句,被领头的拦下了。这场婚礼,不合规矩的地方太多,我一个离经叛道的新娘,也没有什么可以钳制,无需和我起多余的争执。
  领头的侍女递来一把团扇,我加重了语气,道:“就这样,我什么也不要!”她僵了片刻,就退下了。我不是故意要为难这些下人,只是团扇遮面,起源女娲伏羲,后人连这等小事都要沿袭下来,却不许兄妹成婚!
  走出桐月宫的时候已是正午,赤乌之光太过耀眼,我用手遮了一下,还是抵挡不住一阵目眩。
  宫门口围着为我饯行的人,兄弟们都在,却不见诸儿。父亲不会允许他来,不然,我又如何肯走?我环顾四周,前尘影事,历历在目,多少有些恋栈之情。但,除了诸儿,也没有什么割舍不掉的人事。我故作轻松,朝他们挥手笑笑,转身往马车去了。
  这一转身,就再不能回头,因为我已泪流满面。
  踏雪和其他三匹马拴在一起,为我拉车。它一见到我,就举蹄嘶鸣,可是受到其它三匹马的牵连,根本施展不开,只能摇头摆尾,显得焦躁不安。我过去抚了抚它的鬃毛,道:“好久没见你了,你倒还记得我。委屈你替我拉车。到了鲁国,我就给你自由。”这话是说给它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踏雪安静下来,用头磨蹭我的手掌,宛如初见时的亲切。
  我的队伍离奢华还差得很远,但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却丝毫不比半夏出嫁时候的逊色,他们倒不是来看皇家的威仪排场的,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我这个□后宫的公主吧。我也不能叫他们失望,大大方方地拉开帘子,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
  百姓的身上有一种毫无遮拦的世故,但这市井百态对我又别有一种亲切。假如我和诸儿不是生在皇家,便可以隐匿于市,又何故受这生离死别的痛苦。
  以前我和诸儿常常在城里策马巡游,有时甚至共乘一骑,无所忌惮地接受人们的目光。诸儿曾说,也许是因为我绝世独立的容貌,让我的身上有一种矫矫不群的自信和豁达。我不知道这种大度是否源于我的美貌,但现在,我确实需要这样的力量来让我坚守和诸儿之间的承诺。
  出了临淄城,一路无话。以前关在屋子里,现在关在马车里,我每天翻看竹简,也并没有什么不自在。队伍日夜跋涉,我频频回顾,万水千山已经阻隔了视线。再回忆起昔日种种,竟如前尘往事,只有诸儿摇着我的肩头说:“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言犹在耳,德音不忘。
  如果这一次也是以退为进,我们都已经退得太远。
  ……
  ――――――――――――――――――――
  半个月后,我们的队伍到达鲁国,曲阜城下,国君姬允亲自来迎。
  这里也许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香,这味道阔别已久,仿佛又回到了父亲的猎场。
  我踏下马车的时候溅起了一道湿泥,弄脏了我的丝鞋。很久没有这样亲近土地,我深深地吸气,四肢百骸都充斥着自由,好像一颗沉默已久的草籽,就要破土重生。
  虹消雨霁,云过天青。这一年,我十六岁。
  姬允上前搀扶,我没有拒绝他伸出的手臂,朝他冁然一笑,竟笑得理所当然。
 
 
第16章 插花一 取名
  “桃华,谁又惹你了?”
  “半夏!”
  “哦?”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