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趴在地上,她剧烈而急促地咳嗽着,脸庞通红,眼眶湿润,脖子上的掐痕更是触目惊心。等缓和过来一些,陆晚抄起书桌上的一方端砚就要往庄恪头上砸。
龚叔慌忙拦住她:“陆小姐!庄先生不是故意的,他是个病人,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我刚刚差点死了,你没看见吗?是他要杀我!”陆晚死活不松开手上的砚台,喉咙都沙哑了。
就在这两人僵持之时,庄恪开口了。男人的语气无波无澜:“龚叔,你松手吧,就让她打死我。”
他说完定定地看向陆晚:“我活该。”
“你以为我不敢吗?”陆晚瞪着他,手扬得更高了些。
龚叔继续劝说:“庄先生才把你养父救了出来,你爷爷住院他也出了力。陆小姐,你得多想想他的好!他刚刚才帮了你!”
事实如此。
只听咚的一声,砚台从陆晚手里滑了下来,瞬间将木质地板砸出一个浅浅的凹陷,又滚落到一旁。
稍稍平复,陆晚走近几步,弯腰,在庄恪耳边低语:“我说过,别以为我好欺负。哪天逼急了给你推一针空气到血管里,你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说完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却听见身后那个人道:“小陆护士,我会一直等着那一天。”
*
陆晚请了三天假。或者说,她自作主张地给自己放了三天假,没有踏进主楼一步。直到龚叔过来告诉她,某个迟到许久的人终于来了,正在主楼外等着。
陆晚没有急着过去,而是拿粉扑在气色不佳的脸上匀了一层白,又刷了点腮红,点了唇彩,最后换上件高领毛衫,刚好遮住了那几块还没消完全的掐痕。
主楼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陆晚一眼望见祁陆阳正单手插兜靠站在车前,姿势随意却好看。他对着这边笑,就像以前很多时候那样。
陆晚迎着这片星海走过去,也扯出个笑来:“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它都消了。”
“这么快?”
祁陆阳想拉开陆晚的领子看看,手却被人敏捷地一把拍了开。
“少动手动脚,我没必要骗你。”陆晚不想那些痕迹被祁陆阳看见,她也绝不会在这人面前卖惨,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
虽然掉几滴眼泪,兴许就可以换取一点主动,或者让对方心软,不要把她送回南江。
但陆晚不愿意。
祁陆阳似乎也没休息好,眼底血丝蔓延,可脸上的神情还是如往常一般,三分轻浮,三分散漫,四分漫不经心。
他说:“消就消了,我再印一个不就行了。这次你选地方?”
陆晚没耐心了。她撩了撩耳边的碎发,借此掩盖心里的不安与不确定:“说正事吧。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不怎么办。”祁陆阳贪婪地注视着她,却偏偏要端出副混不吝的语气,“这儿不挺好的么?你先在庄家待一段时间吧,暂时哪里都不要去。”
“我不想留在这里!”陆晚脱口而出。
捕捉到她藏不住的抵触与厌恶,祁陆阳眉毛微微下压,敏锐地问:“怎么了?那个庄恪欺负你了?”
“没有。”陆晚暗自深呼吸一口,撒谎,“他没欺负我。他……他还帮忙把老余给捞出来了。”
“哦。”祁陆阳了然地点点头,眼底溢出些无法言说的苦涩,“既然庄恪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想待在这儿?”
陆晚拼命让嘴角上扬,讲出了今天唯一一句实话:“陆阳,我唯一想去哪儿、和谁待一块儿,你不知道?”
猝不及防地,对方一把将她抱住。
“迟迟。”他说。见陆晚又有要反对这个称呼的意思,祁陆阳不容反驳地拦住:“乖,别呛,我今天就想这么叫你。”
“你听话,等我来接你。好不好?”
陆晚回抱住他,不做指望地问:“这回,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个月。”祁陆阳的五指穿插在她的发丝中,语句铿锵,“我接你回去过年。”
作者有话要说:
第32章 Chapter 32
并不关心祁陆阳和庄恪之间是怎么沟通的,陆晚得了一句“我接你回去过年”,莫名就安心了下来。
所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提前跟庄恪说了自己年后就会走、让人找好来接班的,便不再矫情,留在庄家该干嘛干嘛,敬业依旧。
对于陆晚的请辞,庄恪不劝不挽留,但也没再乱发“脾气”,于人前又变回了矜持清冷的斯文公子。只是,他仍会借机找陆晚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主动说自己当天想吃什么,或者认真地讨论‘少爷’的生活习性和饲养方式,还关心了一两次余奉声的近况……
就好像,那天掐陆晚脖子的是另一个人。
陆晚没被庄恪这种打一巴掌给颗枣的行为迷惑——巴掌她迟早会打回去,送嘴边的枣儿她也不稀罕吃。再者,早十年就有人将这一套玩得炉火纯青了,陆晚斗争经验丰富,耐心也只够配合陪那一个人玩这种戏码。
虽摸不准庄恪的具体想法,陆晚多少还是察觉到了一点他对自己的‘特殊’情绪,没事绝对不主动往跟前凑,只念在这人帮了自己不少忙,她心情好时就“哦、嗯、啊”地搭几句腔。
两人这么冷冷淡淡不远不近地处着,倒也相安无事。
某天,陆晚按照朱医生的安排给有些咳嗽的庄恪输液,冷不丁地,这人冒出句:“小陆护士,今天的口红颜色不适合你,还是昨天的好看。”
“……”
被人分了心,陆晚动作失控,又把针给打漏了。
低声说了句“疼死活该”,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烂摊子。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女人的轻笑声。
是一身明黄色衣饰的庄悯。
“小恪,你这么说话是追不到女孩子的哦。”她边说边走过来,弯腰看着陆晚重新注射,语气戏谑,“你说是不是啊?小、陆、护、士?”
了结完手头上的事,陆晚起身正色道:“庄小姐,我的工作内容里并没有‘供人寻开心’这项,就不奉陪了。”
最近一段时间,她和庄悯打过两次照面,对这个喜欢把别人的痛处当笑话看的娇纵女人无甚好感。
庄悯亦然。
她和庄恪的爷爷军衔极高,在家在外都是说一不二。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却在原配夫人去世不到半年的情况下,执意要将自己的保健护士娶进门,闹的是鸡飞狗跳,整个军区大院都来看他们家笑话。
庄悯气不过,把那个女人揪着骂了几句,却反被自家爷爷一通训,以至于到今天都无法释怀。
等陆晚走了,庄悯无辜地耸耸肩:“瞧瞧,护士小妹妹还没进门呢,脾气就这么大了。”
“够了。”
庄恪显然不太高兴,“她不是你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人。”
“是是是,她就是你的心肝宝贝,不然怎么会才来两天就带出门晃了一圈?不过我得告诉你,这事呢,不光我知道,我爸也知道。你爸,更知道。”
庄悯不管进到谁家都没有换鞋的习惯,尖细的皮质底高跟鞋将她的跟腱拉得扁直修长,有种锐利飒然的美。转了转狡黠的眼珠,她继续说:
“别怪我没提醒你,一个有前科的小护士,根本进不了我们家门——”
“庄悯!”庄恪语气里已经带着恼意,“有事说事。”
庄悯是来送问诊结果的。
“梅奥诊所的一个医疗团队看了我发过去的病历和资料,回邮件说,你恢复运动功能还是有希望的。去年他们刚刚用脊髓电刺激疗法,让一个和你情况差不服的患者自主踏步。”
说这话时,女人的神色认真不少:“小恪,我们都觉得你该去试试。对方说了,你可以先去趟诊所做检查,由他们安排会诊。等听完治疗方案再作决定也不迟的。”
庄家曾遍访名医替庄恪问诊,得到的答复无一不是否定的,他在无数次失望与绝望中渐渐接受了自己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的事实,人也愈发消极。就连庄悯都拿不住。堂弟这回会不会答应一试。
结果,庄恪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出发?”
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的梅奥诊所自然是没有春节假期的,庄悯找的这支医疗团队办事效率极高,在庄恪确定意愿后的第二天便与他定下行程,农历腊月二十六号出发去做先期检查,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如果情况顺利,庄恪夏天之前就可以赴美进行完整的治疗了。
消息一出,庄家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陆晚跟庄恪没什么深仇大恨。虽然治疗结果仍具有高度不确定性,她还是为此高兴了几分钟——兴许腿好了,这人的狂躁暴戾也能一并缓解;他一好,照顾他的这一溜儿人就都能过安生日子了。
而且,这也意味着陆晚能提前从庄家解脱。
当天夜里,心情不错的陆晚很配合重新拿着《纯粹理性批判》念给庄恪听。庄恪问她能不能陪同一起前往美国时,她干脆地答:“不行。”
陆晚得等祁陆阳,等他接自己过年去。
庄恪不强求,又说:“你和小祁总感情很好。”
“我和他……”陆晚合上书,“除了我妈,他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你父亲呢?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他很早就走了。”
“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庄恪扯扯嘴角。
陆晚默然地想了想,说:“还好,事情过去太久,我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陆一明是个普通的公务员,性格跟陆瑞年完全不一样,端肃,内敛,寡言,在课业上对陆晚也很严厉。和妻子姜蓝离婚后,陆一明愈发沉默,经常独自一人一言不发地喝闷酒,拒绝沟通,让陆晚连想亲近都不知该怎么亲近。
有时候,陆晚甚至会觉得,陆一明对学习更好的陆阳都比跟自己亲。
但要说陆一明不爱陆晚,她会第一个跳出来反驳。
陆晚永远记得幼时坐在陆一明自行车后吃棉花糖的某个下午。那天风很乱,还没吃几口的糖被她甩脱了手,立刻飞不见了。
丢了糖的陆晚明明心痛得要死,怕挨骂,想哭不敢哭,小脸憋得皱成一团。陆一明觑见她的可怜表情,似乎想哄哄女儿,到最后也只叹了句:“你啊……”
后来,他默默折回去又买了一个棉花糖。在阴凉处停下车,陆一明拿帽子给陆晚扇风:
“慢慢吃,吃完再回家。”
陆晚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有些没说出口的父爱,曾经也许有很多。
看陆晚没再说话,庄恪总结,“所以,你和叔叔爷爷走得更近。甚至连养父都……”
“不。”夜色渐深,陆晚不想多留。她起身把书放回架子上,再才回道:“我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爸爸。”
因着这句话,庄恪睡得很安稳。
*
庄恪走后第3天,腊月二十九,陆晚依旧没等来祁陆阳,不管是人,还是电话,都没有。
她想凭记忆直接上温榆河找人去,奈何龚叔被庄恪留在了帝都,她走哪儿这人就跟哪儿,说是监视都不为过,甩都甩不掉。直到庄恪的父亲派了个高级助理过来,对方的人强行带走龚叔,又拿了个信封客客气气地通知陆晚:
“庄总的意思是,您最好在少爷回国之前搬走。‘补偿金’的话,您看这些够吗?”
陆晚不想跟这莫名其妙的一家人置气,便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辞职是我主动提的,不需要补偿。还有,用不着年后,我现在就走。”
她有的是地方去。
祁陆阳家所在的别墅区门卫森严,打不通这人手机的陆晚被拦在了大门口。
对方素质比较高,问清楚后,替她接通了祁陆阳家里的门禁电话。电话是何嫂接的,只说:“家里今天没有客人。”
陆晚抢话:“去年十一月,半夜,祁陆阳带我来过这边的。”
“您姓什么?”何嫂问。
“陆,祁陆阳的陆。我叫陆晚,他是我叔叔。”
十分钟后,陆晚被物业管家带到了祁陆阳的别墅门口。
何嫂慎重而警惕地上下扫了陆晚几眼,良久,才稍稍让开身让人进到门内:“二少爷在房间里。我就不上去了,您要有心,待会儿多开解开解他吧。”
不等陆晚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何嫂已经转身走了。
祁家老宅是标准的美式风格,樱桃木护墙板从踢脚线一直延伸到顶,色调沉郁稳重,壁炉上方,一颗角长展幅超过一米的鹿头标本被悬置于砖墙上,还有若干小一些的兽首挂在周围。
从整体到细节,这个房子的气质都不太符合年轻人的喜好。
客厅东南方向的某扇房门开着,从陆晚的角度看过去,能瞥见里面的佛龛和圆垫,以及袅袅绕绕的香雾。
居然是一间格格不入的佛堂。
正值中午,室外通透的冬日暖阳经由落地窗投射进来,陆晚却察觉到了一种阴冷萧索的气氛。
明明上回来,她还没有这种感觉的。
祁陆阳的卧室位于二楼走廊尽头,陆晚敲了敲门,没人应。
好在门没反锁,她便直接进了去。
这是间套房,室内一片昏暗,外间还算整洁。沙发旁立着的铝壳行李箱把手上,托运标签还没来得及撕。陆晚用手机查了标签上的出发地机场缩写——San,显示是圣迭戈国际机场。
美国?南加州?祁陆阳去那儿做什么?
收起疑惑,陆晚往里走。
里间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十几个空酒瓶,间或有几份文件散落其中。各种酒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已经被新风系统抽了些出去,可仔细嗅嗅仍有不少挥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