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抿着嘴角点了点头,这话大致和阿娘说的一样,只是更通透些。她不是不识好歹的,只是这些日子憋闷坏了,总想起苗疆和师傅相处的快活时光来。
可是师傅已经不在,她阿娘在汴京城里孤苦伶仃的……
“阿娘最近也没空管我了,父亲从太原回来了,两人总是吵架。当着我的面还收着,可我知道两个人都不快活,所以才出来的。”衡阳闷闷不乐道。
宋吟晚一哽,没料到听着这等秘事。只觉得如长公主那样孤冷性情,与同样冷清性格、专注书画的驸马爷如何能吵架,实难想象。
但看着衡阳苦闷样子,伸手摸了摸她脑袋,“若下回碰着这样情形,你大可来府上找我。”
衡阳应‘好’,一下就转开了笑颜。
正此时,元嫮领着一众姑娘家走到了帐篷前给衡阳与宋吟晚见礼,能受邀参加秋弥的必然是五品以上官员家眷,这些人里就有了不少熟面孔。
至于外面的儿郎们则已经随着赛事临近,纷纷赶往马场前面去,好就近观战。
帐篷里的宋吟晚依次打量过去,被打量的一方都有些心思惴惴,不明白忽然被请过来是何缘由。这些人里清楚两人底细的,都对她二人有些微妙。一个养在‘乡野’才回京不久的野丫头,一个则早就声名狼藉的草包,偏背后倚仗的叫人不敢生出半分怠慢。
衡阳单纯,可惯会洞察人心,虽不清楚这些人为何不喜欢自己,可也没逼着人喜欢。是以在这些人进来之后,坐在宋吟晚边上收了笑容,小傲娇的模样瞅着还有些唬人。
无形之中却是给宋吟晚撑了场面的。
“元家四姑娘?”宋吟晚的目光停留在元嫮身上。
元嫮被突然点名,心底彷徨应了声是。
宋吟晚微微一笑,“无需这样紧张,说了是邀你们过来玩一玩的。方才听元姑娘对赛事见解,想着有些片面,不知该如何,这会儿倒是想到了。”
元嫮脸色一白,自己方才是在背后议论文郡公,被宋吟晚听见。若有心追究,自己的名声……她咬了咬牙根,多少有些羞怒。事实如此,总不能不让人说实话,要招来报复打击,她就真豁出去好好说道说道。
不怪元嫮有这等想法,几次同宋吟晚相关的小道消息流出来,都是小心眼记仇,真是得罪,都没落了好的。
正胡思乱想之刻,却忽然听她道,“不若设局赌上一场如何?”
“赌?”元嫮呐呐重复。
“不错。赌他二人输赢。”宋吟晚一音而定,并无让人开口拒绝的意图。
只不过在场的也没个敢。
管事的已经照宋吟晚吩咐,坐庄设局。宋吟晚拈起面前所有的筹码,“我押一万两,押国公爷赢。诸位自便。”
如此阔绰豪气令在场原打算押个几十几百两意思意思的,都不好意思了。
衡阳等宋吟晚押了,兴致勃勃地同样押上了所有筹码,“我押裴公子。”
赌局自然要这样才有意思嘛!
宋吟晚觑了她一眼,瞧见后者笑吟吟的,没旁的意图,单纯图的是好玩,略有些无奈。
旁观之人纷纷随之押上,动辄就是逾千两。
封鹤廷和裴徵,怎么看都是裴徵的赢面大,宋吟晚是封鹤廷妻,为了面子自然只能押注封鹤廷,她们就不同了,还有不无恶意的想,让两口子丢人又破财的。
这么一圈押下来,加上一些同感兴趣的儿郎们,赌注金额可不是小数了。参与性极强的赌局,亦是将赛事推向了预热高潮。
隔着帐篷外,封鹤廷朝这方向望了过来。宋吟晚偶然抬眸迎视上,露齿一笑。就瞧见一直跟着封鹤廷的随侍朝这边小跑过来。
“怎么了?”宋吟晚只担心封鹤廷出了什么问题。
却不料,封安到了后清了清嗓子,“爷叫我传话,若他赌夫人赢,可有什么奖筹?”
“……”宋吟晚顿住。
“……”周遭寂静。
宋吟晚再望向封鹤廷,后者显然是通过这边的阵仗猜测出一二,此刻亦是望着她,即便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一丝丝的风骚气。
“自然能有。”她想到四叔这阵索求的莫名开始脸颊发烫。
逻辑毫无破绽,但怎么怎么不是味儿呢。这还没开始比,众人就被夫妇二人的不要脸程度给惊着了。
封安马不停蹄回去复命,封鹤廷仿佛才心满意足地跨上了‘驰风’。
比试比的是骑射。要比步射比试的难度更大。需得参赛之人围绕场地纵马疾驰,用正射、侧射、回射三种方式对准移动的箭靶射三箭,以三箭正中靶心论输赢。
两人各自拉弓试箭,几乎是同时射中靶心而引起场内一片欢呼。单方面的碾压,自然没有旗鼓相当来得惊险刺激。
不仅是在外沿观看的郎君们,就连帐篷看台那的姑娘们都扬长了脖子,纷纷探看。
随着比试正式的哨响。
裴徵的马率先出发,绕着场地仿似一阵风刮过,跑到场地半径时,他极快地抽出一支箭,根本不作瞄准,‘嗖’一声,一支箭已经向正前方的箭靶射出,稳稳钉在了靶心上。
接着是封鹤廷,不紧不慢拉开了弓,正正射中第二个靶子。
裴徵速度不减,继续纵马疾驰,同时弯弓搭箭,侧身举臂对准了箭靶,不过,这一箭仍是干净利落,稳扎得很。而靶心已经移向射击视野的极限,比试有时也是要看时运。无论是匆促射出还是静等,封鹤廷都已经落了下风。
“承让了。”
伴着那一声调笑,‘嗖’的破空声几乎是擦过裴徵脸颊,在他闪避之时,带着翎毛的羽箭如同闪电疾驰射向裴徵中的靶心,随着清脆的爆裂响动,原先钉在上面的羽箭被一劈为二,变成了两瓣。
封鹤廷驱马行过,方是淡淡撂了“承让”二字。“裴公子该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泱泱大国,与异心之族,差的不止我封某一个。”
裴徵定神凝向,阳光折射,眼睛近乎折射出微蓝的光,“是么?”
封鹤廷回以凉薄眼神,惹得后者哧哧笑了起来,眼里的蓝愈是深邃浓郁。“我只知,有志者事竟成。”
“那也是我们中原的老话。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下场都不太好看。”
裴徵随着话语看向了帐篷那的女子,沾染上眼前人一样的讨厌气息,令他忽然心浮气躁起。
“第三轮,换铜钱。”
马奴很快把靶子换成铜钱,只用一根红绳系在架子上,那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铜片又薄又小,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只能见红线来评判位置,却要用此来测验二人射击的最终实力。
裴徵抿唇调整了站位,正准备拉弓射箭,封鹤廷则先他一步拉开了弓箭。场外观战的人都不由惊了,这是想赢想疯了?看裴徵准备射箭,竟也开始准备射箭,却也不看二人间的距离相隔多远,如此冒险激进。
衡阳提着一口气扒住栏杆那,一面也想唤上宋吟晚,“小公爷未免也太心急了罢?”临阵对决,可最忌讳了。
宋吟晚虽也屏息,可目光一刻未离开过封鹤廷,她只知,四叔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要做,便有九成的把握,余下一成运气。和她在一道后,四叔的运气一直不差。
随着羽箭破空的弧度,和场内的爆呼声,她缓缓勾起了嘴角。
一枚羽箭直直穿过铜钱孔,扎在架子上发出嗡嗡铮鸣。另一枚则直直坠在了架子底下,只在铜片上留下一条细长裂痕。而前者属于封鹤廷的红色羽箭。
全场静默后的狂欢,纷纷是为这一场精彩的比赛喝彩。
封鹤廷将弓收到身侧,侧目看向裴徵。“你输了。”
裴徵神情一凛,唯有自己清楚,真正乱了心神的是自己,刚才那一下,是自己抢先,尤其在发现对方搭弓时错判。但这不是理由……
他幽眸锁定封鹤廷,良久,才哑声道,“胜负还未定。”
封鹤廷驭马转头朝宋吟晚去,连停都未停。
帐篷那,管事的送上赌局所赢的筹码,折合下来竟是翻了一番。宋吟晚只等男人靠近,便没了再留下去的兴致,隔着一道栅栏笑着问他,“我赢了不少,请你吃酒去可好?”
“好。”封鹤廷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并不理会旁人的眼光,径自走向心爱之人,眼里尽是宠溺与纵容。
他凑近,于耳廓那沙哑低沉道,“我赢是一个,赌你赢了是两个,夫人给我生两个可好?”
宋吟晚的耳根‘咻’的一下烧得红透。
衡阳咬着唇角,看了看春风得意的封鹤廷,又看向后面不远处笼罩在阴影里的男子。还不等做出反应,就被宋吟晚搂住了胳膊拽上。
“一道去。”
“……”
她饶是想说什么,却听宋吟晚在旁压低声音道,“男人要面子,你在,他更难受。”
衡阳一想似乎是这么回事,至少师傅跟人斗蛊输了都是在房里偷偷抹药的,还不让她知道帮忙,遂跟裴徵告别了声,就和宋吟晚一道走了。
赛事结束。
各归其位。
帐篷处人去而空。
裴徵孤身站在那,望向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冷峻神情渐是消退,被一道诡异低笑取代。旁人经过,只觉毛骨悚然。
庆丰街上酒楼灯火通明,与暗夜中被封的戏园完全截然不同的热闹喧哗。
细细索索的声音忽然响起。
无数只黑色虫子似乎从地砖上,墙上,密密麻麻、悄无声息地涌入了戏园。
第62章
翌日,天光大亮,笼罩在戏院上方的晨曦薄雾渐渐散去。
柴木门扉半掩着,从缝隙中露出一截枯瘦嶙峋的手,随着在附近玩耍的孩童好奇心推开大门,揭开了尸体横陈的地狱之景。
有横躺在台阶上,茶具散落一地的,还有穿着练功服倒在墙角旮旯的……七零八落,仿佛展示了灾难来临时无力抵抗的一幕,又或是快得令人无从反应。
京畿衙役们从里头不断抬出尸体,每一具都是表情惊恐,且焦黑焦黑,然而却没有大火焚烧过的痕迹,浑像是从里头烂出来似的,发出阵阵恶臭。
住在附近的亦或是听说的将最外面一圈围了起来,议论纷纷。
大抵是手段残忍,讨论恩仇等等。想想做生意的大多和气,何况这么个才在汴京城扎稳脚跟不久的戏班子,平日里还给街坊四邻送戏票子,突然遭逢这样惨事,着实叫人看着都难受。
人群里独独靠自个家门的妇人搂着一脸色煞白的小孩儿骂骂咧咧,“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把封条拽了,害我虎子吓得魂儿都没了!烂肠烂肚眼儿的作奸混账!”
“虎子娘还是少骂两句,万一……一夜之间就死了这么多人,还没声没响儿的,太渗人了!尸体都青黑青黑的是被毒死的?”
“也不知洪春班是走了什么背运了,前些时候才被封,这就又出事了。”
“说不准就是同一个做的。”
虎子娘因为自家孩子被吓傻脸色难看,啐了口‘草菅人命的狗东西’就把门一关,带着已经混沌不知事的虎子去找神婆。留下邻里街坊面面相觑,揣测着虎子娘当是知道又忌惮什么不肯说,愈是叫人好奇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有人铁口直断说有个坐马车来的婆子同班子主事起过争执,等婆子走后没多久班子里的人都死了,定跟那婆子有关系。这说法一出,顿时叫人联想到前面做主封了戏院的权贵,口口相传,到底还是漏出点模糊内情出来,有人看到那婆子是从长公主府出来的。
可长公主和洪春班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越叫人一头雾水。
然悄无声息死了这么多人,且死得这样惨,很快成了汴京城大街小巷热议的话题,编撰出五花八门的版本,有角儿多情惹下的债,或因钱财,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指向了洪春班编排的新戏。
《南蛮令》。
《南蛮令》结局二话才出来不久,秋三娘鬼门关生子客死异乡,让原本还在臆想鱼和熊掌兼得的魏生大受打击,后要在西阙寺出家。父母阻拦无果,还是魏生原配抱着孩子在寺外断发,以母女之命唤回魏生。讽刺的是,那个哇哇啼哭的女婴不足周岁就被歹人掳走,魏生夫妇自此貌合神离,分居一方,而原配为寻女历经万难,最终病死在都城万蛊窟,被万蛇分食。
谁都知,当年长公主为驸马陶圣榆尽孝在感业寺剪发祈福,与魏生原配砸西阙寺断发竟隐隐呼应。而不知何故,驸马在那之后回了太原,长公主则留汴京,又和戏文里分居吻合。但那女婴是送去疗养非被掳,长公主也还好好活着,结局相去甚远。
何况要说戏文,死去的秋三娘又对应何人?
一时猜测纷纭。
京畿衙门为此案忙得头昏脑涨,仵作断是蛊毒,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蛊毒,能造成这样大的杀伤。同时翻起数十年前的案卷,曾有巫蛊乱宫廷之事,为历任九五之尊所忌惮。衙门自问能力不足,移交大理寺寺卿于直接管。
此事亦惊动了官家,于直受召入宫被令择日破案,切不能影响秋狝如期举行。然而证据线索少得可怜,令大理寺十分被动。
国公府。
“于公子走了?”宋吟晚看着走向自己的男人,原本正是想让人叫他一块留下来用个便饭。
封鹤廷:“不用留他吃饭。”
“嗯?”
“费粮食。”
“……”宋吟晚发现男人一本正经说笑的功力愈涨,失笑过后且露了几分忧色,“知道衡阳会巫蛊之术的不多,偏偏是洪春班,偏偏是用那种法子,哪怕衡阳事发时与我们一道吃酒也未必能完全洗清嫌疑。这案子是奔着长公主衡阳去的,若有不慎,怕是要重演靖梁之变。”
靖梁公主曾是太祖悉心教导的皇长女,又得太祖皇后韦氏之兵势,险些成为大梁历史上第一任女皇。借的是同宗残害,被迫起义的名头。长公主未必有她那样的野心,但若受到要挟伤害,难保不会走上同一条路。
封鹤廷轻抚她蹙起的眉梢,愈发温柔,“于直那厮惯是能装,又惜命,绝不会让自己和大梁置于那等险境。他回去是因为案子有了新进展。”